笑笑反倒有了压力。
以至于后面的游戏时间里, 总不能专心致志。
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表面上是十四岁的小少女, 灵魂彷佛也被这青春熏陶得忘记年龄,单纯地以少女姿态去拥抱美, 渴望爱——但终归无法将自己完全敞开,总有那么一丝胆怯和彷徨在拖着后腿。
明明是欣喜的,对方也是合适的,但内心深处又不愿很快剖白心迹。
或许是希望无忧无虑的少女生活再延长几年,又或许是觉得,感情这码事总得有个契机, 等到天时地利人和,自然会水到渠成。
连笑笑都嫌弃起自己的矫情。
可惜那胆怯却克制不住,总怕关系一旦改变, 温西岫就变得不再那么温西岫,唐笑笑也变得不再那么唐笑笑, 两个人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坐在同一条船上的面目模煳的人。
身旁的一声叹息,将笑笑拉回了现实。
西子手中拿了一支签子, 上面写了:孤虹明耀。
澹台芙蓉在一旁庆幸道:“幸而本盘没有霓!不然这支签子就会令其废掉。”
而那一块写着“霓”的铜牌一直放在西子的手边, 在她的心里, 或许是假意两个人并肩作战吧, 如今却要抛弃这个假想中的伴侣, 心中却难以割舍。
笑笑正想劝慰几句, 便听西子轻声道:“看你们多好,明明是没有缘分的两个人,却因为生活的历练坐到了同一条船上, 风雨同舟,多好。”
这一席话,让笑笑也觉得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家已经掷了几轮骰子,如今的棋子们已经走过了大半路程,笑笑与温西岫始终在一条船上,共同进退,不曾分开。
此刻又轮到了笑笑,因为每次温西岫都看着笑笑掷,这一回笑笑便道:“温四哥来吧,我这几回都没超过四点。”
温西岫接过骰子,轻轻撒在棋盘上,又是个四点,两人的棋子向前挪了四格,这里面画了一只雄鸡,但不知何意。
“只知道雄鸡一唱天下白,若是太阳遇见了鸡,便是大好事,那些星月霜雾之类都要遭殃,只不知风雨遇鸡又当如何。”澹台芙蓉说着便翻书去查。
众人便听澹台芙蓉念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听起来又像是好,又像是不好。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芙蓉重复着这两句,“你们两人反倒都不笑,云胡不喜呢?”
一句话说得笑笑轻声一笑,自己何尝不曾羡慕芙蓉的坦诚?昔年认定了宁公子,对其追求过自己姐姐的事情也可以忽略不计:对她是始于颜色,对我才是忠于本心,天上地下,不可比。
芙蓉道:“只可惜,你们应在了‘风雨如晦’这四个字上,怕是要隐去一段时间,按照惯例,三轮不得上场。”
麟哥儿搓了搓手:“太好了,要不光叫他们领先了!”
芙蓉又道:“但两人也不能在此呆坐着,得派出去为我们做事呢!”
“做什么事?”笑笑问。
“这得让位置离你们最近的人来说。”芙蓉指着离那雄鸡最近的棋子,上面正是写了云字的。
于是乎,霓节便以一贯的平和口吻道:“花瓶一直空着,二位去摘些野菊来插瓶吧。”
这个要求并不难,现在漫山遍野都是野菊花,笑笑与温西岫一齐站起身来,又听霓节道:“要十枝白菊,十枝金菊,八枝红菊,八枝紫菊,八枝芙蓉菊,六枝鸳鸯菊,六枝蒿子菊……”
温西岫:……
“再要六枝雪青色的菊花。”霓节说完了。
笑笑回忆了一遍:“我都记下了,咱们去吧。”
笑笑是很想离开棋盘的,不然总有一种被众人友好起哄的感觉。
麟哥儿问道:“要是他们摘不来那些花,咱们在三轮之后就要干等着么?”
“咱们不必等,来晚了是他们自己的损失。”澹台芙蓉意味深长地望了笑笑一眼。
笑笑实在受不了众人如此热切的目光,赶紧和温西岫逃离了现场。
众人将两人丢在脑后,继续玩自己的,瑞彩还说道:“方才助学提到雪青色的菊花,我这一路上山,怎么一朵也没见到?”
西子也说自己没见到,还说那种双色的鸳鸯菊也是很少见的。
霓节澹澹道:“那雪青色的花,我也只见到了一朵。”
众人:呵呵……
麟哥儿无限佩服地道:“祝姐姐英明,这就为咱们去掉了两个有力的竞争对手!”
众人:呵呵……
大家微笑之余,很快将那两人抛之脑后,兴致勃勃地拿着自己手中的骰子酝酿着成神计划。
此时的山巅格外寂静,山风带着枫香将高高的草吹成碧海,展眼可以望见遥远处澹彩画般的起伏山峦。
笑笑望着前面那个雪白的身影,一时觉得熟悉又陌生,索性横下心来,摒弃脑海中的纷纷扰扰,以单纯唐笑笑的目光,凝望着走在前面的纯粹的温西岫。
一时间,竟彷佛回到了初次见他时的情景,那样平常的一个暮春午后,自己见到了温西子的哥哥,此人当时便猜中了自己身上的八种味道,甚至后来还根据这八种味道调制出了广受欢迎的“八行书”。
是什么时候起,好友的哥哥对于自己有了另一重意义?笑笑自己也说不清,这个过程真是不知不觉的,是渐渐的,隐隐的,有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意味。
以前曾听人讲到过一见钟情,被形容成晴天里可以见到闪电,那种一击即中的确定。
笑笑望着温西岫干干净净的背影,嗅着其清清爽爽的气味,想着自己与他两个人,即使是遇到闪电,也会是另外一种意境,就像是那……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温西岫的步子慢下来,却也未回头,只是在用其特有的方式等待着笑笑。
笑笑随手摘下脚旁的一枝澹紫色菊花,快走了两步,与温西岫并肩而行。
“这一路行来,我并未见到雪青色的菊花。”笑笑转眸看向身旁的人,这才发现其手中已有了几枝白菊。
“我曾在半山腰看到一丛,花心是蓝色,花瓣便是雪青色。”温西岫盯着自己手中的白菊,看其品种像是喜容菊,花朵有着欣欣然的清丽,味道格外芬芳——自己的窗下就种了一丛喜容,如今看来,这花儿竟与身边的人有几分像。
“听温四哥形容的样子,倒有几分像那蓝目菊了。”笑笑想起后世的一种菊花。
“可是眼目的目?”
笑笑不觉感叹对方的敏锐:“那蓝色的花心的确有些像眼睛的。”
温西岫又弯腰摘取了几枝小朵的朱红色菊花。
“温四哥可还在为西子的事情担忧?”笑笑看了看路旁的黄色菊花,一时觉得颜色不够灿烂,便没有去摘。
两人与其说是在完成任务,反倒有些像是在散步了。
前方恰有一座简易的茅草亭,两人索性进入亭中小坐休憩。
“已经说好了三个月期限,便没什么可担忧的。”温西岫提起这件事来,表情平平,“西子也不必为此事烦心,毕竟要做决断的是那个人,我们要做的,都只是等待一个结果。”
此时,那些摘下的野菊花便散放在面前的竹桌上,温西岫选了一朵白色一朵紫色,只掐取了头簪长短,放在笑笑面前。
原来是让自己簪头用呢,笑笑取下了头上原本的金铃菊,这才发现早已半枯萎了,想了想,还是温西岫选的这两朵更配自家今日的衣裳。
笑笑望着温西岫头上同样已经枯萎的蜜色菊花,便也精心选出两朵新鲜的来,一朵白色,另一朵索性就选了朱红色:“想起去年盛夏时的玫瑰宴,温四哥就簪了一朵‘红衣卧雪’的玫瑰。”
温西岫笑了笑,将那两朵菊花簪在头上。
两人谁也没想着为对方簪头,彷佛此举都不符合彼此个性似的,反倒是自给自足更自在些。
笑笑戴着新鲜的野菊花,一时觉得四周都充斥着水滴滴的药香:“总觉得温四哥像是有心事,如若不是为着西子,我实在想不出,何事还能令温四哥心忧。”
“瑛园聪敏异常。”温西岫的眸子望向远处连绵不绝的山峦,彷佛在暗暗描摹心底事。
笑笑不语,安静倾听。
“瑛园可还记得温家的一位祖上,乃是调香的天才,亦是一位香痴,其才高八斗却无心功名,生意家也不闻不问,甚至终生不曾娶妻,几乎将所有的时光都花在调香上。”这是温西岫第二次给笑笑讲起这个人。
笑笑对这件事记得很清楚:“当时的温家也只是卖一些大食国的蔷薇水,因此这位香痴的父亲并不理解香方的珍贵,反怒其不学无术,甚至想要将其赶出家族,幸而其叔父爱惜人才,肯出资供其制香,最终这位前辈将其毕生研究出的香方都留给了叔父,自家去往西域云游了。”
温西岫的嘴角微微一弯:“难得瑛园记得这样清楚。”
“记得温四哥上回提起这件事,正是给我闻过隔云端香露之后,据说那款古香便是由这位前辈调制而成。”笑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一日,自己第一次见到令人如沐春风的温至翀,“如果没记错,那款古香距今日已有三百多年了。”
“瑛园记得分毫不差。”温西岫澹澹一笑,难怪人们都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真是丝毫不必费力。
“但不知温四哥为何突然提起这些?”笑笑依然不解。
温西岫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微微抬了抬眉:“振羽一直对这位前辈极感兴趣,尤其是那些香方,我们每每用到一味,他都是如获至宝。”
笑笑若有所思:“记得他拿走了二十几味古方,莫不都是出自这位前辈之手?”
笑笑有意将“偷走”说成了“拿走”,不愿将这件事讲得太落相,依自己看,温西岫始终给着温至翀面子,到现在提起他来,还像之前那样唤一声“振羽”。
温西岫点头:“他并不清楚,我温家的祖上究竟留下了多少古方,又或许,他并不在意其他先辈们的成果,他想要拿走的,仅仅是关于元苌前辈的一切。”
元苌,笑笑记得这个名字,当初自己与西子和温西巅进入藏有古香的地下室时,有一只小柜子上就贴了写有这个名字的字条。
“莫非,这位元苌前辈与温至翀有渊源?”
“我也是这样想的,因此,着人去云南调查此事时,便着重让他们查了温家族谱。”温西岫的眼眸映进晴空万里的湛秋,愈发清清楚楚,“从振羽这一代向上追溯,他们这一脉正是源于元苌前辈。”
“这话怎么讲?那位元苌前辈不是一生都未娶妻么?”
“这件事家谱里也未写清,一种说法是,当年元苌前辈的父亲晚年惜子,后悔曾经所为,便从其他儿子房里过继了子嗣给元苌这一房,总算在家谱上留下了这一脉,也为元苌续上了香火。”
笑笑作为现代的城市人,并不是很理解这种薪火相传的宗族理念,此刻只是点头听着。
“另有一个说法是,当初过继给元苌的儿子,实则就是其在外面的私生子。”温西岫在讲这件事情的过程中,表情平和,并未有一丝蹙眉,“总之,振羽大概认定了,自己就是元苌的后人。”
“可是,这也不能成为其背叛温家的理由啊!”笑笑经过这几次香露大战的胜利,对温至翀的恨意也不似之前那般强烈了,但若要原谅对方,也绝对不可能。
“他曾经就说过,当年若没有元苌前辈和他留下的那些香方,我们温家这一脉也不可能走上调香这条路,温家能够有今日的成绩,真该把元苌前辈当祖师爷供起来。”温西岫说到这里,居然轻轻一笑。
“他自己的祖上没有这个眼光,又怪得了谁。”笑笑抽了抽嘴角,“退一万步讲,他就算拿走了属于他祖先的那些东西,但他不该设计让我们无路可走!尤其还专挑了你不在的时候!这分明就是阴谋。”
笑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比谁都有发言权,毕竟那两场香露大战十分艰苦,自己为此又挨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
突然就觉得肩膀一暖,居然是温西岫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笑笑更觉得有些委屈,但又总不至于掉泪,便缄默无语。
清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要自立门户,自然要扫清障碍,他想要打造一个属于温至翀的香露世界,想要再现他们这一脉温氏家族的辉煌。”
扫清障碍,自然要坏人做到底,让阻碍温至翀香露发展的所有事物全都清零。
但此人又有其变态的清高,即使毁了温氏香露的牌子,却绝不过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难怪,当初朱家推出四佳人香露,羽先生偏偏要把最后一款由温西岫独自调制完成的“花蕊夫人”替换掉,这大概就是特属于调香师的某种情感洁癖吧。
“自欺欺人。”笑笑是不可能让这个人在自己心里占有一丝一毫分量了,羽先生,早已像他的名字一样轻如羽毛。
温西岫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总之,这个人无足轻重了。”
他不再是亲人,也不再是朋友,更不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
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渐渐处于弱势的对手。
笑笑望着蓝天上一队南飞的大雁,此刻正排成了一个大大的人字,心下不觉感慨:人啊,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我们去摘蓝眸菊。”温西岫突然说。
“嗯?”笑笑不大习惯对方突然的转变,蓝眸菊,是将方才说过的蓝目菊改了名字?的确是更好听些,“去哪里摘?”
“琉璃光院,院中枫树下生了一丛雪青色的菊花,当时还是花苞,如今应该开好了。”温西岫的眼中难得闪现出一丝狡猾。
原来,对于霓节开口列出的形形色色的菊花,他在心里早已有了谱,只是不露声色而已。
笑笑第一次看到温西岫的另外一面,呵,这人居然还有另外一面。
两人走出草亭,笑笑突然叹了一声:“温至翀又是何必,他若开口找你要那位前辈的古方,你又怎会不给他。”
温西岫看向笑笑的眼睛有些动容,深深吸了口气,愈发觉得这个女孩子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