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香铺的会议又将继续延期, 西子亲自来唐家和笑笑说这件事。
——“?哥的旧疾犯了, 每日都要去西郊的滇医馆针灸, 要不然就头痛得厉害。”
“我宸大嫂子家有一种专治头痛的药, 听说效果很好, 要不让?哥试试?”笑笑提起金宝娣来,金家还是有一些镇店宝药的。
“他这是老毛病了, 每年早春都会疼上几日,喝上些云南草药会缓解, 若是再配上针灸, 过上十几日就痊愈了。”西子随笑笑来到东次间,眼睛却看向另外一个屋子里摆列的各式春装。
笑笑这些日子都用来“画样”了——将记忆中云懿的那些服装设计再度还原,毕竟自己大学就是学这个的,也曾经潜心研究过“云设计师”的很多设计成果,因此那些服装样式全都深深印在脑海里。
只是,现代的衣服总不能照搬来元龙朝,终归要做些古今贯通的改动才行, 那些吊带啊短裤啊之类的就可以果断淘汰了。
笑笑见西子在看西次间的那些衣裳,便笑道:“咱们先说正事儿,一会儿再试衣裳。”
西子被笑笑说中,也不觉笑了笑,在窗边小藤椅上坐下身来:“二月份的香露已经按量准备足了, 大的广告牌也已经在香铺在门前竖起来,木琴巷与南浦街上的灯箱皆都换好,前两夜就燃起来了。”
“既然都准备妥当, 那?哥也能放心歇上几日,将头痛病好好养一养。”笑笑为西子倒上一杯腊梅茶。
“因为西郊离家远,我们又心疼他一路颠簸,这些日子?哥都是住在滇医馆的,这样也好得快些。”西子望着桌上花瓶中迎春花的柔软枝条,以及掉落在桌上的小黄喇叭似的小花朵,再一次感慨起时光的飞逝,“以前总道春日迟迟,如今却觉得春日匆匆,家里的水仙花都谢了,迎春也已开到极盛,再过些日子,?哥又要去捡辛夷花苞做鬃人儿了。”
笑笑想起本次广告宣传画稿中的春川,是一望无际的布满浅草的春日山峦,而那清沁,则是桃花与杏花的花枝工笔特写。
“我这些日子没去香铺子,那广告宣传画还受欢迎吗?但不知是请哪两位画师来画的?”以前笑笑是负责请广告画师的,后来不知不觉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西子头上。
西子微微低首,饮下一口腊梅茶:“这次请的是山岚先生与醉墨先生。”
笑笑轻轻摆了摆手,让屋里的丫头们都出去。
既然话题说到这儿,笑笑就不可能继续打哑谜:“醉墨先生从庐山回来后,倒是很少听你提及此人。”
西子握茶杯的手顿了顿,将目光别向窗边:“没什么可提的,我们几乎未说过话。”
这倒令笑笑有些意外:“这次不是请了他来作画吗?”
“是我直接与思存先生说定的,与他倒是见面聊了聊作画要求,他……似乎在有意疏远。”西子说这些话时,面色很不好看,别过脸去望着其他方向,笑笑甚至觉得她眼中隐约有泪花。
石醉墨在疏远西子,笑笑不免对其刮目相看。
但看西子此时的神情,似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笑笑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劝慰,此时若说石醉墨识大体,西子只怕更会冲破门第之见,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答桉。
过了一会儿,西子用帕子擦了擦眼睛:“这个人,这个名字,我只怕这辈子都忘不了的。”
笑笑从未见过这样的西子,曾经的温婉与慧黠都看不到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为了个没见过几面没说过几句话的男人,哀怨哭泣。
笑笑清了清嗓子:“人这辈子,总得经历几个过客,时间久了就澹忘了。”
“我不知道他在庐山经历过什么,明明走之前不是这样的,我跟他说好了,”西子的声音有些哽咽,“等他回来。”
笑笑望着好友的样子,不觉心生怜悯,虽然深知有些话她此刻听不进去,但还是要说:“或许,他是在庐山认识了什么人,又或许是在庐山想通了什么事情,每个人都在慢慢变化着,包括西子你,时间久了就会放下。”
“在庐山认识了什么人?他会认识什么人呢?”西子一阵焦急。
笑笑叹了口气:“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得道的高僧,也说不定是通透的隐士,这些高人给了他一些智慧的建议,让他就此放下了某些俗念。”
西子听了笑笑的话,反倒松了口气似的:“他没认识什么旁的人就好,我就说么,在那深山中也不会有其他旁的人。”
西子竟然在担心石醉墨会遇上其他姑娘?
笑笑简直震惊,这件事居然让西子的自信心降低为零!笑笑深吸一口气:“温西子,你是最好的!你也能遇见更好的!”
西子似乎没有认真听笑笑的话:“既然我是最好的,他为何不理我?”
“因为他不是最好的!”笑笑赌气说道。
西子沉默了一下,低声道:“瑛园,你对此还是抱有门第之见。”
笑笑轻轻摇头:“或许是吧,我本就是商贾之女,很多考量也只能从实际出发。想一想那些带给我们快乐的事情,你最爱吃‘峨之眉’的盐煎肉与蛋烘糕,还有我们那一晚在画舫上面玩儿,然后又去喝香雪酒……玫瑰宴时,在扶荭水榭大家一起玩儿‘求真求险’,还有那件你最喜欢的海之神女的衣裙……这些,并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子想吃想玩想穿,就能拥有了的。”
西子不语,但也不为所动。
笑笑继续说道:“你知道么,很多女孩子买回黑白版的《悦己》杂志,然后自己给那些首饰和衣裙涂上颜色,再剪下来贴在床头上,每日里看,因为那上面是一些令人憧憬的东西,有些要攒几个月的钱才能买到。”笑笑说着扶了扶额头,感觉自己此刻谈这些钱的事儿,西子更是听不进去。
西子有些疑惑:“瑛园,石先生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潦倒,比如这次的广告宣传画,他一笔就得了三十两银子呢。”
“我们难以一管窥豹,你们两个也并非孤零零的人,每个人背后都有自己的家庭,先不提温家的富足强盛,只说石家,你可了解?他们家住在哪里?父母是否健在?可有兄弟姐妹?如若真有将来,是否需要你亲自来侍奉公婆?”
西子仔细想了想,认为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们在学里除了学经商,就是学理宅,如今我母亲也放手让我学起来了,再锻炼个一两年应该不在话下。”
笑笑失声笑起来:“平常人家的理宅没有那么复杂,也没有那么多家仆供你调遣,说不定要洗手做羹汤,河边洗衣裳,这些,你可做好了心理准备?”
西子蹙了蹙眉:“石先生家不可能连丫头婆子都没有。”
“说不定就是没有。”笑笑也不愿这样去揣度人家的家庭背景,但很多情况都得想到。
过了半晌,西子又说道:“其实咱们在大王庄的那些日子,我觉得很难忘,也很开心。”
笑笑摇头笑道:“的确很开心,那是因为咱们这些人团结一致,不计较太多。你记不记得,每回生火架锅都是瑞彩,每过段日子去茅厕撒驱虫粉也是瑞彩,下大雨时出去遮挡苫布是霓节,洗澡时准备洗澡水和清理澡盆的也是霓节……”
西子也渐渐记起这些来,自己在大王庄负责的活计无非是洗菜刷碗扫地擦桌子而已,即便那样,每天还累得腰酸背痛。
“我们在大王庄仅仅呆了十几天,如果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你是否会怀念少女时代美好的闺阁生活?”笑笑问道。
西子喝一口冷透了的腊梅茶:“只要在京都,我们这些好友总不会分开。”
笑笑从来没有认真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或许是没来及想,又或许是因为太残酷而不敢想:“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永远是最好的朋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们今日会是好友?为何我们身边的好友是瑞彩芙蓉霓节这些人?而不是某一位高官小姐,也不是街口卖豆腐家的女儿,就近了说,在学里为我们送开水的那位姑娘,咱们都说她好,为何没能和她成为朋友?还有在大王庄时,帮着咱们一起干活的模煳婶的女儿,人又勤快脾气也好,我们为何没能和她成为朋友?”
“并非我们势力!而是,与她们没什么可聊的。”
“对,并非我们势力,只是与她们没在一个圈子,眼界和经历都不同,凑在一起讲些新鲜事儿也就罢了,在往深处谈就不知该说什么了。”笑笑用手指触了触桌上掉落的一朵小小迎春花,“正因为我们有很多交集,才会形成一个圈子。日后也会如此,如果大家都很闲,就会一起聊一聊风花雪月,如果大家都很忙,大概会在一起聊一聊生意,如果大家走的不是同一方向,就会可悲地发现,好友之间就没什么可聊的,坐在一起,只能不停地回忆过去。”
西子不语,内心仍然不认为画师与自己所在的商圈存在很大悬殊。
“再者说,成了亲就不再是独自一个人,你的伴侣是否会认同你的圈子呢,不仅仅是你的朋友,还包括你的亲戚,甚至你的原生家庭,也就是你的娘家。先不论身家财富,只说眼界格调,他是否会觉得我们沾满了铜臭气呢?”笑笑一层一层揭开了这些隐性的伤疤。
最终,西子说了一句:“容我想一想。”
肯想就是好事。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各自想着心事。
“若这一切都能解决,瑛园是支持我的吧?”西子迟疑问道。
笑笑则很痛快地点点头:“那是自然!若石先生是一个有家庭责任感又包容豁达的人,我会为你感到幸福。”
西子也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因为气氛有些沉重,笑笑便转了个话题:“咱们这次的香露一定会大受欢迎的,我尤其喜欢‘春川’中的春日气息,那青草与野花的香气。”笑笑拿起桌上摆着的“春川”——黛青与嫩绿相间的磨砂玻璃瓶,用曲线形成抽象的山川,很有收藏价值。
“奇怪的是,?哥一直不主张在香露瓶子上下功夫,他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气味本身。”西子说道。
“这倒不像他的做派。”笑笑总觉得温至?是个很在意外表的人,关于香露,除了味道之外,他对广告宣传也十分重视。
经西子这一说,笑笑也意识到,温至?似乎对香露瓶子的设计极不在意,上一次会议就曾经说过缩减包装上的开支,尽量简化瓶子设计。
实在不知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