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海锦是满花锦,即在一片锦上不落空地织满图桉, 譬如眼前这一幅龙爪菊, 即是满幅大大小小的菊花,颜色从鹅黄杏黄到秋香古铜, 并不凌乱, 和谐得宜,点睛之处是在这一片菊花之上, 又以跑梭织成古圆金的镂空菊纹,为整幅图提了神。
笑笑不觉赞叹:“这种层次感,怕是只有蜀锦才能做得到。”
起帆不语, 只是微笑。
接下来呈上的几幅通海锦,虽说花色不同, 却与第一幅都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成片澹蓝牡丹花纹上,跑梭压着古银色的如意云头,便形成了“如意牡丹”;满织的瑶台飞鹤为背景,其上用银铅色压着连绵不绝的瑞草纹,这便形成了通海锦中经典的“瑞草仙鹤”……
笑笑今日真有大开眼界的感觉, 自己尚且如此, 更何况普通百姓——若是唐家展厅真的能将这些名锦展出的话, 那便是真正空前绝后的一次壮举了——对于丝织界乃至整个商界, 甚至元龙朝民众的求知与消闲方式,都将是一次里程碑式的重大改革。
赛锦大会的整体节奏是紧锣密鼓的,但每一幅锦缎的展出又令人觉得不急不徐,娓娓道来。
毕竟是全国挑出来的尖子, 每一家的锦缎都有其可圈可点之处,从这其中随便挑一件锦缎出来,都能在京都任何一家锦缎铺子里艳压全场。
“楚家会在第几个出场?”笑笑问父亲。
起帆听着第二轮的最后一次念锦声:“看来楚家也排在后头了。”
——“第二十位展锦者——开封府李圭章——冰纨绮绣锦——”
笑笑闻言,便定睛看过去,记得宋代织锦便被称作冰纨绮绣的:“这位李老板既然来自汴梁,说不定就是宋代织锦的继承者呢。”
“可惜宋代的冰纨绮绣早已失传,李家所展出的只是一种对冰纨绮绣的想象。”
即使是想象,也是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想象——远处呈上来的锦缎竟如窗上冰花一般晶莹剔透!笑笑仔细看,说其是轻纱又不完全是,说其实锦缎也不完全是,只见在半透明的薄雾般的纱上,织出一片一片雪白的冰花图桉来,从侧面看,泛着蓝莹莹的雪光。
“真与雪片冰花无异了!”笑笑想起自己编织的蕾丝图桉,同眼前这冰纨绮绣相比,实在是有些粗糙了。
“此锦又称纱上锦,难得将剔透与繁丽合二为一。”
笑笑盯着那锦缎细细看了半天:“这难道不是将锦片缀在纱上的么?就像我们平时用的绣片似的。”
“这是整体织上去的,因此才极为难得。”
笑笑也在内心称罕,但又觉得此物因重力原因应该不够坚固结实,因此并不太实用,在一些重大的宴会场合穿一穿也就罢了。
冰纨绮绣此番却是大手笔,一下子就展出了十二幅,其中尤以松枝、纸帐梅、蕉窗、雾里船为佼佼者。
笑笑看完后总结一句:“这冰纨绮绣用来做屏风与纱帘都是极好的。”
“据说其中的‘雾里船’便是此中名品,圣上的书房里便有一件此锦制成的屏风。”起帆话音一转:“听说笑笑就亲手绣了一件浮凋式的刺绣小炕屏?”
“我那手艺与这些相比可就粗陋多了,不过就是用丝带浮绣的菊花,手快的话两三天就绣好了。”笑笑送给瑞彩的生辰贺礼便是这件丝带立体绣的小炕屏了,因为恰恰是九月九重阳节,索性就绣了深山菊花。
自己今日是在赛锦大会上开了眼,但却遗憾地未能参加好友的及笄礼,也不知今日在惬园会是怎样的一番热闹呢。
当李家的冰纨绮绣展览完毕,会场就又迎来了第二轮休息——笑笑不用想也知道,那位乔文茵是没空儿陪着自己一起去逛园子了。
果然,那乔姑娘由冯公子引着去厅外赏菊了。
笑笑见父亲似乎要陪着自己,便笑道:“爹还有展厅生意要谈,女儿也有女儿的生意要谈。”
话还没说完,便见两位老板已经向这边走过来了,笑笑便先行告辞,出了工字廊,见西面园子的松树之上挂了鸟笼,便走过去欣赏那些语音婉转的鸟儿。
笑笑见一只笼子里正蹲着一只鹩哥儿,想着说不定是个会说话的呢,便凑过去逗它:“吃了吗吃了吗吃了吗?”
鹩哥儿深沉地望了笑笑一眼,突然以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道:“饥餐胡虏肉,渴饮匈奴血。”
笑笑被这突如其来的魔性回复唬了一跳,只回给他“英雄”两个字,便踱步离开了。
隔远了看这些松树,比外头常见的那些更要高大深翠,放在驸马府这些雄伟建筑之间,更显得古貌苍茫。
“唐姑娘再向深处走,怕是又要迷路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笑笑回身一看,正是之前见过的那位公主身边的侍女,便笑道:“原来是宫女姐姐啊。”
侍女手中捧了一只长锦盒,微笑道:“公主很支持将今日赛锦盛事编入唐姑娘的《悦己》奇书之中。”
把今日的大会盛况写进时尚杂志中?《悦己》记录的都是华衣美食、闲情雅事,此次赛锦大会倒颇为符《悦己》一贯的的主题。
“殿下心思高远,民女定当竭力做好。”此事出自公主的提议,那便有了官方性质,笑笑露出少女式的可爱笑容来:“如若敝刊能得到公主殿下的芳笔支持,哪怕只言片语,都会为此添丽加金,所有读者亦会荣幸非常。”
侍女想了想道:“殿下已经答应了令尊唐老板的请求,今日这些参赛锦缎面圣之后,便会全数送入唐氏展厅参展。”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原本以为这些锦缎被送入皇宫后就属于御用之物了,谁知道竟还有机会从宫里运出来进行展览?这可是公主和皇上都亲眼见过甚至摸过的锦缎啊,到时候京都老百姓们得激动成什么样儿啊~
侍女继续道:“至于其他事项,殿下并未言明。”
看来公主对于拍“婚纱照”这一类新鲜事儿,一时还不能接受吧,说不定是驸马难以接受呢,瞧他们管氏这森严的气势,拍婚纱照?实在是有点儿气质不符。
侍女将手中锦盒双手交给笑笑:“另外还有件事,这锦盒里是一套缨绒首饰,乃是殿下亲自画的样子,着宫里的首饰匠制成的,殿下愿将此物与天下人分享。”
怎么,公主最大的爱好是设计首饰吗?与天下人分享的意思是……把这套首饰像《悦己》杂志上的其他首饰那样公之于众?然后让大家趋之若鹜地竞相购买?大家要去哪里买?来这儿?来驸马府买首饰?哈?
“那民女就僭越了。”笑笑接过锦盒来,当场打开了盒盖,里面竟是一套十款毛茸茸的银托绒球,共分了大红、雪白、宝蓝、杏黄、粉红、翠绿、月白、墨色、鹅黄、重紫十种颜色,有纯色的,亦有带花纹或圆点子的,“好可爱的毛球首饰啊!”笑笑情不自禁道,说完了又赶紧修正措辞:“殿下的这些缨绒首饰真是别致好看,看起来既温暖又可爱,定然能成为今冬最受欢迎的首饰!”
即使这些绒球首饰不好看,也一定能在京都独领风骚,这得看设计者是谁呀——这可是当朝的素商公主亲笔设计的啊!别说老百姓了,那些高官贵族为了拍马屁也得成堆成堆的买回家来!
“公主殿下琢磨这些首饰费了不少心思,若能得到百姓的肯定,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侍女认真道。
“只是……大家如若喜欢,要去哪里才能买到呢?”笑笑还是问了一句,不问也不行啊。
侍女道:“公主不过是兴趣使然,再说这些绒缨并不难做,别说那些能工巧匠了,即使是手巧的闺阁女子们也能亲手做出来。”
原来就是为了分享diy手工心得,并不为了挣钱啊……笑笑突然觉得自己想法过于狭隘与天真,人家嫡公主难道还缺钱吗?
“难得尊贵的公主有亲民之心,若是公主有兴趣,可以将这些绒缨制作手艺写下来与读者们一起分享。”笑笑决定满足这位diy爱好者的心愿。
果然,侍女微笑着点点头:“殿下定然愿意写下来的。”
笑笑将锦盒收好:“这些各色的绒缨头饰我定当保存好,也会令最优秀的画师将其真实还原在纸上,请公主放心。”
“这些本来也是公主赏赐给姑娘的,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侍女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了第三轮赛锦即将开始的声音,笑笑只得先行告辞了。
待回到自家的位子上,发觉父亲比自己还早到些,正在品尝一只玄米制成的花点心。
“恭喜唐老板,此次展会行动将得到皇家的支持。”笑笑微笑着坐下来。
“哦?笑笑竟听到了风声?”这一点起帆还真未想到。
笑笑拿了个福橘,将橘子皮剥成了一朵花:“有了上头的旨意,这三十家都要被送进咱们家展厅了,包括某位让人厌恶的家伙。”
起帆不以为然:“展的是锦,不是人。”
“还是我爹高尚。”笑笑把剥好的橘子分了一半给父亲,自己捏了个橘子瓣儿吃,味道酸甜而清新。
“笑笑是从何处听闻此信的?如今会上的其他人怕都还未知。”起帆忍不住向女儿打听。
笑笑实话实说:“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姐姐告诉我的,公主甚至希望我将今日的赛况写进《悦己》画刊呢。”
“你那本小书?公主看?”起帆这一下吃惊不小。
“可不。”笑笑耸耸肩膀,说着又把公主赐的锦盒打开给父亲看:“还有这些宝贝呢,这都是公主亲自画样设计的,也要刊登在我的画刊上呢!”
起帆只看一眼,便合上了锦盒,神色有几分严肃。
“爹可有什么疑虑?”笑笑问道。
“这是缨球。”
“嗯,圆圆滚滚挺好看的。”笑笑仍旧不解。
“此为武将之饰。”
笑笑也隐约知道一些,但并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本朝除了龙纹,一切皆不受约束,即使老百姓头戴缨球,也算不得僭越吧。”
再说,这本来就是本朝公主亲自设计的,又不是老百姓自己设计了非要戴的。
起帆掐指算了算,恍然道:“今年距离庆宗皇帝定都北京整整一百年,据说那一年大仗小仗足有百起。”
“公主此举,莫不与驸马的先祖管老将军有关?”
起帆似是陷入了沉思,突然又像是想透了什么:“难怪今年赛锦大会的帽饰会使用舞燕。”
舞燕分明是管老将军部队的战旗标志,公主这是想让大家一起来纪念老将军吗?
起帆的声音一沉:“看来又要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