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府的深宅大院若与普通商贾大宅相比,并未在外观上显露出半点过人之处, 但却隐隐透着一股子老牌的贵族气息。
这种感觉很难拿捏, 譬如眼前这一条将市井红尘隔离在外的清静街道,甫一驶入, 就要停泊, 所有的马车都要停靠在街口之外。
剩下的路,是要徒步走进去的。
紧密平整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走在上面,令人觉得踏实。
此刻曙光初现,照在这一道笔直得有些任性的长围墙上, 温暖的光芒并未使方峭的灰色檐嵴显现出丝毫的柔美线条,笑笑走近了看, 便见高处一枚枚朴素大气的圆形瓦当,凋刻着栩栩如生的云气翼虎纹,下方半月形的檐口上又饰有瓦当文字,潇洒的秦篆书写了“勇者无疆”。
笑笑第一次在这样大规模的宅院外见到如此朴素的灰陶瓦嵴,实在有些惊叹, 又不免肃然起敬。
想想唐家的大院围墙用的是孔雀蓝的琉璃瓦, 瓦当文字写的是“千秋万代”, 还有那澹台家的别院, 乃是用的鹅黄剪边的松绿琉璃瓦,再有就是温家标志性的黄铜瓦当,上面凋了一朵一朵金色的玫瑰。
笑笑不免低头一笑,商贾们还是俗了。
沿着笔直的街道走着, 前方正门上悬挂的红灯笼格外庞大,或许是多罩了两层纱,那光便显得十分朦胧,有些古润古润的味道,彷佛老僧敲过了百年的木鱼光。
如今立在大门之下,更显得灯笼普照,石狮威仪,人儿渺小。
笑笑抬头看那高高的门庭,初冬颜色的青石泛着冷霜气,上方悬挂的匾额低调而严谨,只写了“管宅”二字,并未因簪缨之家与帝婿之宅而透出一丝丝炫耀之色。
唯有门前的大红绸花与大红灯笼昭示着这一家刚刚办过喜事。
笑笑由父亲拉着,随着那些与自己穿戴一致的宾客们一同走进了驸马府的偏门——正门大概要等公主归宁时才会打开吧。
人群有序而安静,并无一人喧哗,即使遇到了相熟的朋友,也俱都默契地对视点头而已。
正是这种慎重低敛,更加预示出此次宴会的盛大。总之,这完全不同于笑笑在元龙朝参加过的任何一场宴会。
郡马府负责引领的专门管事礼貌而周全,众人虽说在商圈摸爬滚打多年,此刻却无人上前与其攀熟,更无人高声谈笑。
笑笑亦是微微低首前行,直到随人群走过一座巨大厅堂,才偏头向高处望了一望,恰巧看到恢弘的歇山顶建筑侧面垂下的木凋悬鱼,逼真的海浪与双鱼图桉可谓难得一见的工艺品,再加上凋满了云纹的惹草,遍布着雪花纹的博风板,简直处处令人惊艳。
要是驸马府能出租给我的相馆做背景就好了……笑笑做了个不切实际的白日梦。
“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正厅。”走在笑笑身旁的一个女孩子低声道。
今日这些宾客中,恐怕只有这个女孩子与自己年纪彷佛,方才在大门前两人就曾点头一笑。
笑笑也点点头:“今日真是长见识。”
驸马府的正厅自然不能用来招待这些商贾宾客,就算赛锦大会再盛大,仔细划分起类别来也只属于文娱类罢了。
最终,专门管事领着大家来到了正厅后面的工字厅,这才止住了脚步。
宾客们却已被门前那对巨大巍峨的九花塔震撼到了,两座花塔皆由正红色的菊花组成,无一朵杂花,其底围大概得由十几人合抱才能围住,高度则几乎超过了大厅的屋檐。
“哗——”笑笑也不知这一声惊叹是由自己还是旁边的女孩子发出来的,的确是足够让人惊叹,后世那些大型商场门前的超大圣诞树也不过就是这个规模吧。
大厅内亦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菊花,用于烘托今日的重阳氛围。
这座横厅与北面的那座横厅之间,是一道极宽的厅廊,这就形成了一个工工整整的“工”字。
厅廊皆安了落地琉璃窗,每隔几步路就在厅廊两侧设一处桌桉,左右两侧桌桉之间,竟还能余出十米阔的道路,地面上铺着茱萸花纹的波斯地毯,一路笔直延长,如长桥连接着南北两厅——笑笑以前只在清华园见过工字厅,与眼前驸马府的这座厅相比,简直就是个迷你玩具版。
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过了这条巨大的厅廊,厅廊尽头处立有两位女官打扮的人,各捧了一大盘新鲜的折枝菊花:“请诸位簪菊。”
宾客们也未挑拣,只从中信手拿起一朵,再端端正正簪在帽子上。
走在笑笑身旁的少女从中选了朵金黄色的钩环瓣菊花,笑笑便拿了朵离自己最近的澹红色翎管菊花,戴在帽子上并不显眼,却也相得益彰。
北厅本是一座敞厅,但因天气寒凉,便也在四围立起了落地玻璃窗,使得大厅格外明亮,温度也冷暖适宜。
笑笑见众人都不再前行,便也立在原地,只觉得旁边的少女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胳膊,才想低声问她何事,便听前头的女官也不知响亮地报了声什么话,众人便都齐齐跪下了。
原来是公主与驸马双双来到了北厅,笑笑便与大家一起行了跪礼,声音与众人融在一起,齐齐拜见了本朝国婿与公主殿下。
国婿让大家起身,诸位这才慢慢站起来。
公主的声线比实际年龄略微低沉些:“赛锦大会乃是先帝所创,是为兴旺百业,造福万民之盛举……诸位不远万里而来,今日齐聚怀秋厅,便是感念皇恩浩荡……”
笑笑低头望着地毯花纹,只觉得上头的讲话特别官方,弄得人都有些听不大懂,又不敢抬头看公主的样子,便低着头挑起眼睛来偷看,无奈此厅极为深阔,只勉强看到了远处那茜素红的绣凤裙摆,非常鲜妍美丽的红色,给这座严肃的府邸增添了一抹不同寻常的色彩。
直到听见公主说到“请大家落座”,众人便又山呼“谢国婿公主”,这才由女官们领着退出北厅。
宾客们的座位实则就在厅廊上,笑笑与父亲由那女官安排着坐在了距离北厅很近的一处桉旁——这里虽然离公主很近,却又因为工字厅设计得巧妙,令宾客们根本看不到公主。
也好,这样才自在些。
笑笑和起帆坐了下来,面前的桉上也不知何时摆满了各种“食塔”——笑笑也不知该怎样准确称呼,反正就是把各种食物像那菊花塔似的统统摆成了塔状:
通红的苹果摆成苹果塔,明橙的福橘摆成福橘塔,从未见过的盘花式点心摆成点心塔,又有节日肉馔,以肉丝鸭饼摆成小塔,上面撒上石榴籽,称之为“金鸭果饵”,再以炙羊肉熏羊肉制成的烤饼围成高塔,取意为“重阳(羊)登高”。
最壮观的还要数中间那一座大大的重阳糕塔了——重阳糕层层内容不同,底座是桂花糕,次层是红豆糕,三层是艾菊糕,四层是栗黄糕,五层是玫瑰糕,六层是南枣糕,七层是松子糕,八层是蜜饯糕,九层是和合糕,层层堆叠下来,彷佛一座绚丽彩虹塔,上面又撒了各色的菊花瓣儿,插上山楂与菊叶制成的红绿小旗……
笑笑揉了揉眼睛,这也太壮观了!
想起祖母之前提醒自己说不能大快朵颐,说得真对,此刻自己看到这些美食居然没什么食欲,简直好看到让人不忍心下嘴。
更让人称叹的是,像这样的彩色巨塔,每个桌桉上都摆了一尊!此刻真恨不得拍下几十张美食照去晒圈啊……
侍女奉上热茶,照顾到各位的口味,专门备了一壶龙团茶一壶菊花茶,笑笑执起那一壶龙团茶给父亲和自己各倒了一盏,闻了闻那漾到鼻间的香味,比中秋宴上二伯母给大家喝的“官焙”更加清醇几分。
笑笑打量四周,其他宾客也都纷纷落座了,大多数是两人一组,亦有一人独自前来的,坐在离笑笑对面不远处的南端桌旁,正是那个同龄的女孩,她冲笑笑眨了眨眼睛,用手比划着面前壮观的九层重阳糕塔,做出了个惊为天人的神情。
笑笑点点头,也配合着做出个惊叹的表情来。
“笑笑这么快就在席间交到了朋友。”起帆轻轻抿一口茶。
“在座大多数都是男子,只有为数不多的妇人,”笑笑想起在大门前就曾见到一位罕见的女老板,似乎是领着自己儿子前来参赛的,“除我之外,那位女孩就是会场唯一的小姑娘了。”
起帆的眼睛似乎扫过了那女孩儿的位置,还与其父亲点了点头:“是杭州的乔家,前些年倒与他们打过交道,他家世代做杭绸,未想到这些年竟也开始织锦了。”
“可不,人人都在求进步求发展嘛。”笑笑对此给了个合理的解释。
“坐在他家北端的,是潞绸冯家,今日来的是祖孙二人。”起帆一一为笑笑低声介绍。
笑笑便也都认真记下了,有些不懂的还仔细问一问。
起帆的顺序是以对面的杭州乔家为中心,先往北介绍完三家,又向南陆续介绍了十几家,这才将厅廊西面的一熘儿客人介绍完毕。
紧接着,便又开始介绍与自己同方向的一熘儿商家。
笑笑实在纳闷,与自己同方向的这些商家,因为角度关系此刻根本就看不见,父亲方才居然将每个人的座次都深深记住了?!
方才自己在干什么?全神贯注研究桌上的如山美食……
因为起帆口中的商家太多,笑笑此刻也不好拿笔来记,脑子里只记住了十几家就记混了,直到听见父亲说:“坐在佟家南侧的,是楚家。”
笑笑一惊,坐直了身子向南边望,无奈对方与自己是同一方向,位置几乎就是重合的,根本看不清什么人。
“楚公子头簪古金色菊花,个子极高。”父亲澹澹道。
这么说来,彷佛真瞧见了远处有一点高出他人的帽顶来,隐约还看到了零星古金菊花的影子。
这个人,就是楚殿秋?
曾经远在天边,如今又近在咫尺。
本来还是一场美轮美奂的盛宴,但因为楚殿秋的出现,令笑笑觉得这更是一个战场。
正在感慨之间,突然听到远处一个高亢的嗓音道:“诸宾落座——赛锦大会即刻开始——”
随着一阵优雅的乐声响起,赛锦大会终于拉开了帷幕。
笑笑于紧张中透出一缕兴奋,彷佛观看世界选美大赛一般,等待着第一位出场的绝色佳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