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山长居住的大院子渐渐热闹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临时建起了一个小小集市。
那一面大大的糖画屏风旁边, 白胡子老爷爷就地熬糖做着小幅的糖画, 每一幅图都简单明了,却十分可亲:或是几座错落的山, 或是一脉绕过石桥的流水, 或是几只大鹅,再或就是九片叶的槐树枝。
糖画上的一山一水, 一草一木,皆是周围可见的景象,看在眼里是真, 咬在口中是甜,记在心里的又是不可磨灭的九山风貌。
颜色也好看, 金黄的,艳红的,翠绿的,只让人觉得鲜艳喜人。
周先生不觉问一句:“这红色的应该就是洛神花汁染就的吧,只不知这翠绿的颜色从何而来。”
白胡子老人身旁的小孙子答道:“这是零陵草的汁儿!”
“你说的可是零陵山上的香草?”
小孩子使劲儿点了点头:“瑛园姐姐说了, 以后那草就叫零陵草, 那草的甜草根就叫零陵参!”
听见说到零陵参, 一位农妇急忙将几个小粗碟子端过来:“这都是俺做的甜草根, 也就是你们说的零陵参!这是蜜渍的,这是晒干了能泡茶的,这是甜草山药糕,这是甜草杏仁酥!”
周先生见山长尝了尝甜草根的蜜饯, 便也拿了一块甜草杏仁酥尝,只觉得香酥而不腻口,有些甘草与松花混合的香气,再配上杏仁,非常好吃。
童山长点点头:“这些都可以装进盒子做礼品。”
“山长大人,你看俺这个能装进盒子做礼品不?”便见一位农妇手端了个大笸箩走过来,里面盛着各种颜色的布艺品,有丁香色的头巾,有松花色的香囊,有姜黄色的小口袋……
童山长见这些布艺品虽算不上十分精致,却也一针一线做得认真:“这些都是自家染了做的?”
农妇点头笑起来:“俺们家就是开染坊的,这都是用山上地里的那些草木染成的,算不上啥手艺,看看学学也就会了。”
“染坊?不记得本村有染坊。”
“俺是从黄花村过来的!”
童生长不觉蹙了蹙眉头:“黄花村不在甜水镇上吧?”
“俺是大雁镇的,俺们那里的梨子甜,瑛园姑娘就是去俺村儿买梨子时认识俺的,”农妇不好意思地笑笑,“瑛园姑娘说俺的染坊只要找对了路子就能挣钱!”
“教别人染布的话……真的会有人愿意学吗?”周先生的质疑声还未落,就见学里的几个女先生走过来,每个人手里都拿了个很小的草编篮子:“山长您看,这是我们方才学着编的~”
周先生接过颜先生编的小花篮:“真不敢相信你竟还有这样的手艺。”
颜先生扑哧笑道:“这是师傅教的好~”说着便引着山长与周先生来到不远处的一个“摊位”前,摊主是两位大姑娘,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串纱做的槐花,玉色与紫色相间,很有特色,两个人抬头羞涩地冲山长一笑,手上的动作却都没停——麻利地编织着花纹复杂的柳条筐子。
其中一位姑娘还大方一些:“二位先生也想学学吗?挺简单的,包您们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学会。”
山长不觉笑道:“我们将你们的手艺都学去了,这些篮子筐子还能卖给谁去?”
姑娘脆生生一笑:“俺们卖的不是篮子,是手艺!用瑛园的话说,俺们这是个专教编篮子的小学堂,客人们只要感兴趣都能来学,等学会了用自己的手艺编出几个来送人,那才叫心意呢!”
山长望着几个正跟着学的女先生,其中还有几位男先生也夹杂其中,手上的活计并不比女子差,便也道:“回头你们一人编一个送我。”
一位女先生还打趣儿道:“山长应该亲手编一只针线笸箩送给山长夫人,那才叫心意呢!”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童山长却越发觉得此举可行:专门教染布的小作坊,专门教手编篮子的小学堂,让游人参与其中体会亲自动手的乐趣,说不定真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成功。
譬如这几位平日在学里彬彬有礼的先生们,此刻在这大山脚下的村落,每个人都似回到了童年,认认真真地编着手中的小篮子,时不时还大声谈笑几句,乐此不疲。
不只是染布编篮子,很多手艺都是可以让游人分享的,比如说那位做糖画的老者,就可以边做边教,让游人们过一把亲自做糖画的瘾。
山长微笑打量着热闹的院落,目光就被不远处一位沉默寡言的老者吸引去了。
老者的摊位前有些冷清,只有两位先生在静静欣赏着这些作品:二三十件木石盆景摆在桌上,大小不一,各显姿态。
周先生也很快被吸引过去,这些盆景虽说不是名石名木摆就的,却自有一番天然朴拙在其中,尤其在此刻的环境下,更令人觉得意趣天成。
“韬芒,记得你一向是爱盆景的。”童山长突然点了周先生的名字。
“学生不过是受家父熏陶,对盆景实在谈不上研究。”周先生自小就随父亲玩盆景,对此还是颇有一番心得的,但看眼前这位老者的盆景,虽说有朴拙之气,无奈所选材料皆不入流,故而很难当场作出评判。
童山长笑了笑:“我虽不懂盆景,但也曾听人谈起一二,要论这盆景,自然‘盆’与‘景’都很重要,除此之外还有一项顶为重要的,那就是为盆景所设的几架。”
这些知识周先生如何不知?正因如此,才不敢当场妄加评判。——这位老者选择最为普通的木石为景,姑且不论,只说这景盆也太过寒酸了些,用的皆是造型粗笨的陶盆。如今市面上最时兴的当属矾石盆,一些讲究玩家还是固执地选用上好的玉盆。
至于几架,就更不必提了,那黄杨紫檀楠木的名贵几架几十年来一直占据着红木小作的一大部分市场,热度始终未减。
眼前的这些粗瓷盆的盆景,都摆在一张旧木桌子上,哪里还有“赏几”可言。
山长与周先生在一旁讲话,那位老者倒像没听到似的,仍旧兴致勃勃的埋首修剪着一株袖珍古松。
“老人家,”童山长笑呵呵的走过去,“您这些盆景倒真应了那一句‘一景二盆三几架’,把买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些山石上头了!”
“盆景盆景,赏的不就是这些小景儿吗。”老者终于开口了,“我这些小景,让人百看不厌。”说着又用小镊子捏了两个小小的陶人儿摆在了树下。
周先生也认真地欣赏起这些盆景来:“老人家的这些思路另辟蹊径,不同于市面上的其他盆景!”
“你不觉得这些景致眼熟?”山长问一声,看周先生还在踟蹰,便指着其中一盆道:“这个景儿总该记得吧?”
周先生看去,见是一大一小两座山,遍生绿苔与紫红苔,远远看上去就是漫山青红叶,又见那大山的顶上俨然有一座小小的茅草亭,不觉恍然大悟道:“这是零陵山!旁边那座小的就是小山!”
原来老人家的盆景都是九山的实景啊!
老者却见怪不怪道:“才看出来啊。”
童山长的目光却被一棵姿态虬结的老槐树所吸引:“敢问老人家,这棵仙槐树可是那凤丘山上的?”
老者手上的动作并未停,将那一对小陶人安在合适的位置上,才打量了山长一眼:“看来你腿脚还行,还去过不少地方。”
一句话说得童山长哈哈大笑起来:“看了您的这些小景,更让人更想四处走走了!”
“也是瑛园请您过来的?”周先生笑问一句,心里却明白,像盆景这样的东西在村镇是不可能有市场的,顶多有欣赏此道的乡绅地主买过来摆一摆。
老者听见提到瑛园,便停下了手上动作:“也不知那丫头怎么打听到我的,居然行了30多里路来我家找我看盆景。”
“瑛园怎么说动您的?”周先生认为这位老者一定是块难啃的骨头,并不是多给几块银子就能打动的。
“说是要把这些盆景给外地人看,让他们都能领略我九山之美。”
若要老者心悦诚服,这一句话也就够了。
盆景比那些小篮子小布头又高了很大一个档次,甚至可以作为宣传摆放在京都的旅行社或特产铺子里,这种直观的展现甚至比画作还要来得一目了然。
至于那些真正来九山游山玩水的客人,恐怕更愿意抱一盆“浓缩风景”回家,将其摆放在博古架或几桉之上,每每看到那些山石树,就能联想到自己当初在山上所见到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尤其那些景色里的陶瓷小人儿,更能让人联想到昔时的自己。——说不定还会勾起这些客人“再次游玩一番”的欲望。
“瑛园同学的这些例证,实在难得。”周先生不免感慨一句。
后面还有很多“例子”等待一一呈现:有一位小伙子清了半天嗓子,就等着为山长唱一首山歌;两位壮汉抬了一架简易的软轿,非要让山长坐上去,然后打算用半个时辰的时间将其稳稳抬到零陵山顶……
每一位村民的商品或才能,童山长都认真欣赏了,唯独那一架软轿——最终让周先生代替自己“享福”去了。
“例子”们纷纷离开后,山长才问道:“瑛园呢?交了卷子后去哪里了?”
“刚交了卷子时,还在院子里等着的,这会子跑去哪儿了。”几位先生都四下里寻找起来。
最终还是童山长找到了她——这个女孩子居然坐靠在向阳的墙根下睡着了,睡得那样酣甜舒适,嘴角还泛着微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