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笑望着眼前的宋大小姐,呆了呆。
这位小姐的头发是真好啊, 又黑又密又多, 在不用假髻的情况下,居然能用真头发堆出一个高耸入云的元宝髻来, 这得抹了二斤榧子油吧。
元宝髻这种发型是很挑人的, 远远不像单螺双螺那样平易近人。笑笑见过的梳元宝髻最好看的女子,也就是王祖贤扮演的聂小倩了。
这个发型对于人的脸型、身高和气质, 都有很高的要求。譬如眼前这位宋大小姐吧,身量不算高,天庭过于饱满, 耳侧云鬓微宽,两颊胭脂太重, 再配上华丽繁复的绫罗衣裙,以及自得其乐的怡然表情,很像个刚刚出土的大唐仕女陶俑。
笑笑在心里暗暗措辞,必须得把对方这一身的致命伤给点出来,还不能彼此伤了感情, 万一说得太露骨, 被人家撵出来就不好看了。
笑笑正打算以宋大小姐的天庭饱满为切入点, 先夸一番, 然后再……
“哎呦喂!我的大小姐!”澹台芙蓉的嘴更快,看见宋大小姐就先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这是谁给您梳的头画的妆啊!这不是存心害人嘛!”
笑笑也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自己圆场子都圆不过来了。眼看着宋大小姐脸色有些不好看, 那位张狂的玉蟾急忙跳出来道:“大胆小货娘!我们小姐这个元宝髻是孙嬷嬷亲自给梳的,足足打扮了两个多时辰呐!什么害人不害人的,你再这样胡咧咧,当心给你几十大板扔出去!”
“你们小姐本来长得挺好看的,偏偏给她往丑里打扮,这不是害她是什么呢!”澹台芙蓉嘴更快,直着嗓子回敬道。
笑笑并不与那玉蟾说话,而是对那宋大小姐道:“我姐姐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见到谁的妆容发型不适宜,她比人家本人还着急呢,大小姐莫要见怪才是!”
“就算真的丑,也轮不着个市井小货娘在这里评头论足。”宋大小姐毕竟是千金小姐,倒没有明显的气恼,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子上,端起茶来喝了一口。
笑笑走上前两步,微微低着头回话:“大小姐息怒,家姐虽然言辞不当,却也所言非虚。宋大小姐天庭饱满,曲眉丰颊,星眸皓齿,大雅雍容。只可惜,贵府的梳头者将小姐的鬓线全露,令福泽满溢、不留余地,画妆者将小姐的眉峰骤画,反倒失了温柔,将小姐的双颊以丹霞团染,浓墨重彩之下反倒夺了双目的神采,彤云一直画到眸边,有云遮双星之嫌,此举乃妆容之大忌。”
笑笑用余光看了看宋大小姐,见对方已经听得入神,便继续道:“宋府乃是甜水镇数一数二的大户,宋员外又是咱们镇上有名的大善人,大小姐更是千金之躯,身家和气质都摆在那里,实在无需从头到脚都施以金丽,若能浓妆澹抹,艳素相宜,反倒更能突出小姐的人才呢!”
笑笑虽然说了一大堆,但目的很简单,一句话概括就是:浓妆艳衣,把你这个人都埋没了。
玉蟾在一旁想说什么,却听得似懂非懂,也不知怎样反驳,偷眼看了看自家小姐,见她听得很入神的样子,便决定替小姐问一问,再加上自己也看不得这俩姐妹的张狂劲儿,于是便抛出个难题来:“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京都人……”
“我们不是京都人,我们是大王庄的。”澹台芙蓉很快截住了她的话。
“我话还没说完,先别插嘴!”玉蟾白了澹台芙蓉一眼,“你们不是说经常在京都住吗?那京都的繁华也都了解些吧?”
宋大小姐微微点了点头,这也正是自己心里想问的。
“那是了解得透透的!”这一点澹台芙蓉敢拍胸脯保证,京都的时尚圈还没有自己不知道的,“尤其是那些京都商圈的名媛们,我没有不认……没有不知道的!”
“好大的口气!”玉蟾又冲澹台芙蓉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儿,令后者很担忧她的眼珠子翻出去再回不来了。
玉蟾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那就说商圈的事儿,我且问问你们,今年京都最大的宴会是哪一家办的?”
澹台芙蓉看了看笑笑,感觉这家小姐似乎对京都有一些了解,自己还是稳着些说吧,吹得太过说不定会被人家识破——像姐妹俩去宫里给贵妃娘娘梳过头这样的话,还是不必讲了。
笑笑对澹台芙蓉做了个手势,鼓励她说下去,而且要多说一些实情,反正京都商圈一直都很热闹,多举一些例子,更能增加对方的信任度。
澹台芙蓉清了清嗓子:“要说今年商圈的宴会啊,还真是不少呢,就从开春说起吧:红木李家的杏梅宴办得就不错,紧接着就是澹台家办的芍药宴,澹台家的芍药圃就有十几个,有红紫黄白,还有彩的!为了宴会又摆了上千盆盆栽的芍药,其中有一百八十盆珍贵品种呢!”澹台芙蓉见笑笑给自己使眼色,便遗憾略过澹台家,进行到下一家:“入了夏,又有周家办的荼蘼宴,胡家在观莲节那一日办的睡莲宴……夏日的最后一场宴,应该是这些年京都最大的宴会了——玫瑰温家办的玫瑰宴。好家伙,光宾客就有几万人!宴会上又举办了几十年不见的盛大舞宴!请了宫八声的乐器班子前去伴奏。‘八声十两金’你们听说过么?那一日,宫八声给温西子单独唱了一曲《山鬼》,那得有多少声儿?那得有多少个十两金啊?!”
玉蟾伸着脖子听傻了,半天没言语。
“你们可知道,温大姑娘那一日换了几次妆容和衣裳吗?”宋大小姐亲口问道——这是自己连日来最关注的一个话题,那一本《悦己》差不多快被自己翻烂了——虽然仅仅是薄薄一本叫做宣传页的东西,但那上面的内容足以吸引一个小镇少女的心——即将出版的《悦己》期刊,宋大小姐已经让人在京都预定了几十本。
“要说温大姑娘那天的衣裳啊,真是走马灯似的,把宾客们的眼睛都换花了!”澹台芙蓉想继续说下去,但无奈记不清那些衣裳都有哪些了,自己那一日光顾着在宾客中炫耀自家了,除了温西子迎客时看了其两眼(基本上也是翻着白眼看的……),跳山鬼舞时勉强看了两眼,后来就没再见过温西子了,想到这里,指了指笑笑:“问添丽,她记得更清!”
笑笑自然记得清楚,西子那一日一共换了五套衣服和发型,每一套都是自己精心设计了的:“温大姑娘在玫瑰宴当日一共换了五身行头,颜色是以紫色、彩色、蜜合色、蓝色和水粉色穿插开的,那一日清晨开宴,大多女宾穿着艳丽夺目,温姑娘便别出心裁穿了一身凉紫渐变色的纱裙,梳了随云髻,发间饰以珍稀品种的烟紫色玫瑰。”
“那纱裙是怎样个渐变?”宋大小姐禁不住少女心地问道。
“从肩部的澹蓝色向下延伸,再从裙摆的烟霞色向上延伸,蓝与红渐渐交织成纯紫色,整件衣裙以色彩取胜,并没有其他装饰,只有那条烟紫色的披帛上,缀了几百朵小小的玫瑰纱花。”笑笑将自己的话题渐渐往纱花的方向引过去,“头上的紫玫瑰之间也点缀着极小的石青色堆纱小蜻蜓,眼睛是蓝宝石的。”
“嗬,你还真能编!”玉蟾又翻了个白眼儿(澹台芙蓉已经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白眼儿蛙),“倒像是你亲眼见过似的!”
宋大小姐也忍不住问道:“据说那次宴请的都是京都巨贾,你们怎么有机会……”
“实不相瞒,”笑笑微微一笑,“那位温姑娘的每次装扮,小女子都亲历了的。”
“温——家那么大的巨商,怎么轮到你这个黄毛丫头去给人家大小姐梳头换衣裳?!”玉蟾一吃惊,连白眼都忘翻了。
澹台芙蓉先冲她翻了个白眼儿。
笑笑道:“也是赶得巧了,温姑娘那次请的梳头娘子正是小女子的师父,小女子是作为打下手的徒弟陪着师父一同前去的,故而每一次换装都在一旁帮忙的,也有幸一睹宴会盛景。”
温大姑娘的梳头娘子?举办京都玫瑰宴的温家大姑娘的梳头娘子?!竟然是眼前这个小货娘的师父!
宋大小姐以为自己在做梦,用帕子掩着轻轻捏了捏自己的面颊,一阵微痛,又看了看手上粘的厚粉和胭脂,更加确定了这件喜事的真实性。
宋大小姐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神仙书《悦己》是这样的近。
“那温姑娘真如传说中的那般美貌?”宋大小姐难掩激动地问道。
“看久了也就不觉得……”澹台芙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笑笑打断了去:“要论美人的长相,有人爱西施有人爱玉环,很难有个定论。但这其中有个道理,却是永远不变的。”
“什么道理?”大小姐急忙问。
“无论三分相貌七分打扮也好,七分相貌三分打扮也好,总归这相貌是离不开打扮的。”笑笑趁机阐明自己这个职业的重要性。
宋大小姐深以为然:“这倒是真话,也不知哪个人说的‘粗衣陋发,难掩国色’,叫我说都是诓人的鬼话!”
澹台芙蓉在一旁暗忖:原话大概是“荆钗布裙,难掩国色”吧?嗬,这说的不就是此时此刻我们姐妹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