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绝的箫声划破碧空,缓缓弥漫在星纹湖的一片藕花之上。
笑笑停下了剥莲蓬的手, 立起身来循声望去, 无奈周围都是高过人头的荷叶荷花,即使踮起了脚尖, 眼前也全是田田的叶子。
“这箫声妙绝。”西子一面剥着水红菱, 一面抻着笑笑的裙角让她坐下来,“当心栽进湖里去!”
两人坐的是一只农家采莲船, 那些采莲女除了采摘藕花之外,也做些揽客游湖的营生。
西子将剥好的白嫩嫩的菱角放进瓷碗里,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进了这荷塘, 举目都是密密匝匝的花叶,连我四哥哥他们都寻不见了, 哪里还能瞧得见远处吹箫的人呢!”
笑笑被采莲女扶着坐下来:“这个吹箫的人,我是知道的。”
西子玩笑一句:“总不会是宫八声吧?”
笑笑心里道:宫八声我也是认识的哦~
“不是,是一位复姓上官的公子。”笑笑虽然不大懂音乐,但这位上官公子的箫声却是让人过耳不忘的,“我在魏家的惬园曾有幸见过他吹箫, 那箫声竟能令仙鹤翩翩起舞。”
笑笑甚至觉得这个人的箫声可以媲美宫八声。
想起玫瑰宴的那个夜晚, 自己在雨停后离开八声亭, 亭子里就缓缓响起了箫声——那箫声并未划破雨夜, 却和谐地同雨声融为了一体。
这两个人的箫声都是绝好的,若非要进行对比区分的话,笑笑认为:上官公子的箫是吹给旁人听的,宫八声的箫是吹给他自己听的。
西子对此人还有些印象:“怪道觉得这箫声有些熟悉, 可是那天夜里游湖见过的?他乘着绿色画舫,船上挂满了白练似的字帘,一副哗众取宠的样子。”
那一日西子也曾说过此人哗众取宠,很快又拿乘着扁舟的两位画师与其做比较,认为后者古朴天然,恣意潇洒。
想到这些画师,笑笑不由问得一句:“?哥也很欣赏石先生的画?”
一谈起画来,西子的话就多了:“?哥说醉墨先生的画立意好,但若论笔力凝练,还得是秦弓先生。但?哥还说,醉墨先生的人物画是画会里无人能及的。”
笑笑看着西子的眼睛:“总觉得西子对醉墨先生有些不同。”
西子的脸倏而红了:“每个画师都是不同的,我只是……格外欣赏醉墨先生的画罢了。”
“哦。”笑笑愈加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但古代女子脸皮都薄,自己也不好直接说什么——若是借此开两句玩笑,说不定开着开着就成了真的;若是直接提醒二人之间身份的悬殊,又恐怕此刻的西子听不进去。
“手都累了,不剥了。”笑笑将莲蓬里最后一枚莲子放到小瓷碗里,看着采莲女将采来的大荷叶折得整整齐齐的摞在船头,乃至满船都是漂亮的荷绿色。
西子也不知在想什么,手里捏着红红的菱角,眼睛望着周围密密的荷茎森林,澹红的小嘴抿起来,彷佛带着笑意。
笑笑想起石醉墨那潇洒不羁的样子,与董秦弓相比又是另外一番风格,同样的不羁,前者如骄阳,后者却如夜海。这种艺术家的气质,于是少女来讲大概是致命的诱惑。
怎么想都觉得石醉墨配不上西子!笑笑略带偏颇地认为。反正自己的闺蜜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皇上来了都配不上!笑笑开启了保护闺蜜的老丈人心态。
再说,那个石醉墨都多大了,至少也有二十五了吧!西子年纪小,他可不小了,他应该清楚,以两个人的身份是不可能修成正果的。温家只有这一个女儿,西子长得又美,尤其这次玫瑰宴之后,西子更成了一颗耀眼的京都明珠。
无论怎样,温家不可能把女儿嫁给一个画师。
在古代,一个画师若想成为着名的书法大家,必然不可能只擅画画或写字。若真如此,那王羲之就不会被人们称作“王右军”,王维也不会被人们称作“王右丞”了。——书画,在古代所起到的仅仅是锦上添花的作用。这些东西需要依附在一个身份之上,才能发扬光大。
就像唐伯虎,十六岁考中秀才第一名,二十九岁公试又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十岁赴京会试,却受考场舞弊桉牵连被斥为吏。此后绝意进取,立意以卖画为生。及至后半生生活困顿,夫妻反目,最终潦倒而死,年仅五十四岁。
这可是唐伯虎啊!才华横溢的绝世奇才唐伯虎啊!可是离开了某个身份之后,又能怎样?他的妻子宁肯他屈身为吏!
对一个世俗的女人来讲,一个小吏的身份也比潇洒倜傥的桃花庵主有价值——起码前者能让她吃饱饭。
那么石醉墨呢?他怎么能和唐伯虎比呢?若他真有一个“解元”傍身,温家说不定也就认了。
据笑笑了解,思存画会的画师里,只有董秦弓一人工诗,其余的,只是有绘画天分,论学问也顶多是个秀才。
“瑛园,你想什么呢?”西子把笑笑拉回了现实。
“我只是想起一首诗来,是写桃花的。”
西子举目看了看周围的荷花,只觉得这些家伙们一团傻气地盛开着,船里的美人却要吟诵桃花。
笑笑没有想那么多,心里还被方才想到的愤世才子的事情感染着:“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也不知是荷花们觉得委屈还是怎的,一阵风起,吹得荷花荷叶翩翩起舞。远处船上的采莲女唱起了悠扬的《采莲曲》。
笑笑的声音被淹没在采莲曲中:“……别人笑我太风颠,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西子听了一阵,也不知该听哪一个,后来见笑笑似乎也在怔怔地听那采莲曲,便道:“船歌还是新鲜一些好听,她们不是唱‘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就是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已经唱了几百年还不知疲倦。依我说,那‘青若笠,绿蓑衣’便是好的,‘荻花秋,潇湘夜’也是好的。”
笑笑喝了一口立秋饮料“香薷饮”,怔了怔,船歌?在自己的认知里,船歌不都该是这样的么——
妹妹你坐船头哦吼,哥哥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那上官公子的萧声再次响起,这一回却是和着采莲女的歌声吹奏的。箫声吹过一段后,却有另一段箫声奏起,也是和着采莲女的歌声,只是后者的箫声更加婉转。
“这一段就平凡多了。”西子评价道。
的确后面的这段箫声虽说也动听,但显然不及上官公子的箫声传神。
很快,上官公子的箫声又起来了。
“这两个人赛着吹箫呢!”正在叠荷叶的一个十一二岁的采莲女笑道。
不,在笑笑听来,这两人更像是一种互问互答,仔细倾听的话,两段此起彼伏的箫声竟有依依缠绵之意。
隐藏在莲叶间的那些采莲女的歌声也恰恰唱道:“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西子听了一阵,促狭地冲笑笑眨眨眼睛:“看来上官公子找到意中人了,这两个人似乎在彼此试探呢。”
不,听起来似乎过了试探期,已经到了深度互撩的状态。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魏子远的一张脸完全绿了。
连最小的儿子沣哥儿都听出来了:“那两个船上吹箫的人在一唱一和呢!”
瑞彩也抿嘴一笑:“上官公子这回可找到知音了!看不远处那只漂亮的画舫上,定然有一位妙人在吹箫应和呢。”
魏太太将切好的蜜瓜递给魏子远:“既然说那上官公子颇多算计,那咱们日后少跟他打交道便是了。你前些日子邀他来咱们家,那年轻人还求着我给他说媒呢!还说不拘什么家世财力,只要是身世清白的好女儿,家里清贫一些也无妨。”说着偷偷看了一眼瑞彩,轻声在丈夫耳边道:“我还说给咱们瑞姐儿留意着些呢。”
魏子远快气炸了:“万万不可!那蛇蝎虎狼一般的人,想把我的人全算计了去!”
魏太太怔在当场:“他算计了谁去?”
魏子远快憋疯了,想摔东西想骂人,想狠狠发泄一通,却还不能当着妻儿的面说什么,此刻恨不能拿脑袋去撞船柱子。
幸好身边的长随是个机灵的,急忙回太太道:“老爷说的是庄子上的一位养蚕师傅。”
“哪个师傅?”魏太太此刻不表现一下关心反倒不正常,“咱们蚕场的师傅我大多认识,那个上官玉想要算计了谁去?”
魏子远狠狠地望着远处那艘缓缓接近上官玉画舫的“花晨月夕”——那是自己专门给浣娘租的画舫!
魏子远大张着嘴,不停地吸气,就好像跳到了岸上的鱼儿,恨不得把腮帮子都乍起来拼命呼吸。——气死了,气死了,老子快被气死了。
“这是怎么的了?”魏太太急忙帮丈夫抚着胸口顺气,“刚才还好好儿的呢,这个天杀的上官玉也真是,咱们将他视为生意伙伴,他却恩将仇报来撬咱们庄子的师傅!”
“恩将仇报!天杀的!”魏子远借着妻子的口吻也赶紧骂两句出气。
心里一面恨那奸夫上官玉,一面恨那□□浣娘,更恨的是自己引狼入室!
想当初惬园的那一场乔迁之宴,引起了浣娘的强烈不满,娇嗔着也要在她的风菏苑办一场宴。
自己拗不过美妾,便叫上了两三位至交好友,又想起那上官玉所做的棉纱与茶叶生意都与自己有关,且为人风流擅长吹箫,倒是可以在宴上为大家吹奏一曲以助雅兴,说不定能博得浣娘的开心,于是便给上官玉也下了帖子。
谁知道……连春心都被勾起来了。
想起这些,魏子远的后槽牙就咬得嘎吱嘎吱响。
追忆到更早,那一晚坐着“花晨月夕”游夜湖,居心叵测的上官玉在船上写了许多风骚的字帘,经风一吹全都刮在了自己的画舫上,浣娘当时便喜欢得紧,又是夸字又是夸诗又是夸箫,自己当时还傻呵呵地说认得此人,魏子远暗暗地捶了捶心口,恨不能吐出一口老血。
风荷苑的宴上,众人都吃醉了,浣娘向那上官玉讨教吹箫技法,据家奴说,两人聊了有一个多时辰,且身子越挨越近……
魏子远那时才留了心,自己最清楚浣娘知书达理的表面之下,是怎样一副骚狐狸的样子。
直到方才获悉,两人竟偷偷有了书信往来,今日在星纹湖,两人便是约好了一起游湖伺机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