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园的两座大花厅都坐满了宾客,大多是商贾之家的家长级人物——老太爷及老爷们聚集在东面的?蕙厅, 年长些的太太们则凑在西面的睦?厅。
唐家众人更是开心地四散而去, 笑笑不知不觉就落了单,如今身边只有一个小笛儿跟着。
主仆二人摇着扇子来到睦?厅前, 笑笑本想来瞧瞧西子的, 谁知来的晚了,宾客们差不多到齐, 主家早已进厅里去招待客人了。
馨园里虽说遍植草木,却仍是无法抵御烈日来袭,园中草色在高温下熏熏似烟, 散发出夏末植物特有的郁郁气息,伴随着远处飘来的阵阵玫瑰香气。
睦?厅前的花砖地上, 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笑笑蹙着眉头看了半晌,才踱过步子去:“大哥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甚?”
潜台词:哎呀我的大葛啊,你一个大老爷们在女人们的花厅前瞎熘达什么呢?
唐立宸正独自站在砖地上,低头凝神,身边的长随对主子的这些行径早已司空见惯了似的, 随时准备着上前打扇递水。
笑笑一时不解, 还问道:“莫不是大哥哥想去花厅里找嫂子, 看里面都是女眷, 不好意思进去?”
“她不在这儿,早就和一帮年轻媳妇们到那边的水榭里热闹去了,说是那里最堪赏舞。”立宸的视线不离地面,摆摆手招呼笑笑过来:“妹妹快瞧, 这个花厅前的花砖儿地漫得最好,整整齐齐的八角嵌方,专选的玫瑰色鹅子石铺成八达晕锦的式样。”
笑笑晶莹的大眼睛望着立宸,再一次见识到了处女座特有的观察视角,不觉又从立宸的话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点:“八达晕锦?大哥哥说的可是宋代天华锦?记得此类锦样就是取自花纹四通八达之意。”
唐立宸望着自己的五妹妹:“想不到笑笑小小年纪,竟然对古锦如此了解。据古书记载,八达晕锦始于唐朝,当时被称为“大?锦”,是非常难得的锦中有花,花中有锦。”
“看来大哥哥对织锦才是真正的有研究呢。”笑笑由衷道,“想当年我爹织绸织锦起家,我整日身在其中,耳濡目染得久了,多少也知道些皮毛。”
笑笑望着脚下的八达晕锦纹铺地花砖,这些日子以来经常从此地经过,却从未认认真真地低头欣赏过这些精美的图桉。
关于对这些织锦知识的了解,还要感谢前世的经历,那部未开拍就先夭折的电影《晚清三绝》,就是专门介绍蜀锦历史的,自己当年为了这个角色,曾经在蜀锦丝织厂培训过半年,真真正正地扎根于当地体验生活,除了亲手操作之外,也曾经在丝织厂的图书馆阅读过大量关于蜀锦及其他名锦介绍的书籍,书中的很多内容如今还深深印在脑海中。
小笛儿给姑娘扇了扇风,却都是热风:“大爷和姑娘还是去那梧桐树下吧,有树影子遮着还凉快些。”
唐立宸却摆摆手:“温家二爷有许多名画收藏,一早就答应了给我欣赏他那几幅米氏云山的。”
温老二?名画收藏?米氏云山?
笑笑一时觉得有些错位感。
“妹妹何不去那盼英榭赏舞,这会子说不定已经开始了。”唐立宸说着,便听见一阵筝瑟之音自水边徐徐而来,看来那歌舞此时已经开场了。
笑笑道:“盼英谢里多是些年轻的太太,我就不同她们凑热闹了,听说在舞台的旁边有一处临水小阁,赏舞甚佳。”
“妹妹说的,可是那扶荭水阁?”
“正是。”那叫做扶荭的小小水阁是西子专门给笑笑瑞彩安排下的,让她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赏舞。
立宸点一点头,叮嘱道:“那水阁南面铺着芳草纹的砖地,西南角的瓦片尤其不整齐。”
每当大哥哥将处女座的特点发挥到淋漓尽致时,笑笑就十分崇拜他的妻子金宝娣,此刻只得微微一笑道:“谢谢大哥哥提醒,笑笑到时避开着些便是。”
目送着唐立宸远去了,笑笑这才四下里找起瑞彩来:“半天也没见到魏家的人,也不知瑞彩她们姐妹跑去哪里逍遥了。”
“瑛园是在找葳蕤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来。
笑笑回头一看,见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名字叫做幼清的,一位个子十分娇小的女孩子。
幼清身旁的丫头身材更加玲珑,大概是专意挑了个小小的丫头,衬得姑娘的身姿不至过于瘦小。
幼清笑道:“我方才看见魏太太带着葳蕤姐妹,正同几位太太有说有笑地在瞰翠亭那边喝茶。”
笑笑瞬间了然,这种喝茶往往都带有间接相亲的性质,自己也实在不便过去打扰,人家谈的可都是终身大事啊。想到这里,便笑了笑:“多谢幼清提醒,我正要去那扶荭水阁,据说那里清静些,不若咱们一起?”
幼清欣然一笑:“我也正想找一处清静地方呢!”
两人便结了伴儿向那扶荭水阁行去。
一路上都是沿水而行,吹着湖风倒也凉爽些,水边生着红蓼香蒲,再远处便是半陂塘的睡莲,红色白色点缀在墨绿的莲叶上,十分悦目。
“瑛园,你可知道那白色上面有着红点子的玫瑰叫什么名字?”幼清问道。
“似乎是叫‘红衣卧雪’的,据说最难得的品种是一半红色一半白色。”笑笑一路上都摇着扇子,此刻十分羡慕单瘦的幼清,她似乎一点儿都不怕热。
“红衣卧雪。”幼清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彷佛这四个字有魔力一般,能令人口角噙香,甘之如饴:“好凄美的名字。”
“因为红色与白色的颜色对比十分强烈,所以那种玫瑰很挑人,一般人戴上都会显得很突兀。”笑笑耸了耸肩膀,“我就不敢轻易戴那个。”
“仔细想想这玫瑰的名字使人怜悯。”幼清声音不大,但水边十分清静,这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到了笑笑的耳中。
“我倒不觉得,说不定是两个人穿着红斗篷,在雪中嬉戏玩闹,你追我赶,互抛雪球,不亦乐乎,等玩得累了,索性躺在雪地上歇息。”笑笑已经想象出了那样的场景,非常潇洒痛快,“这便是我理解的红衣卧雪了。”
幼清骇笑:为什么要互抛雪球?哪里有这样玩乐的?简直就是两个红衣疯子!
幼清是第一次单独与瑛园聊天,此刻只觉得面前的瑛园与自己所理解的那个瑛园并不相同,看来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吧。
“幼清又是怎样想那‘红衣卧雪’的呢?”笑笑好奇地问道,这一路一直无话,难得有了这么一个文艺话题,女孩子之间总喜欢这类腔调的对谈。古往今来,都差不多。
幼清却澹澹无语,只是望着寂寞的水面:“我怕是想不出那么多美好的画面。”
笑笑:“有个悲伤的理解或许也不错,给红衣卧雪赋予了另一个意义。”
前面就是扶荭水阁了,此刻那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位客人,只端立着两个身穿浅桃色格子比甲的丫鬟,在此侯着来客。
前面有假山阻隔,几人只得绕到南面正门而入——若非唐立宸提醒,笑笑绝不会细看人家地上的砖儿码得整不整齐,经大哥哥那么一提,眼睛便不由自主的盯着那砖地看,尤其是那所谓不整齐的西北角。
——实则是非常漂亮的一片花砖地,用瓦砌成波浪式的香草边,中间是海棠式的砖嵌鹅子砌,笑笑专门熘了熘西北角的芳草边,半点儿没看出不整齐来,又换了个角度,斜着身子照了照,似乎有一片瓦稍稍高出来半厘米……
处女座们长得都不是肉眼,是高倍显微镜。
水阁里的丫鬟已经迎了出来,笑笑便拉着幼清拾阶而上,见那水阁中摆了两桌茶席,有瓜果,有鲜花,亦有香茶点心。
整间水阁用石柱架空,凌空跃然水上,倚栏观景,湖风习习,十分享受。
观舞台离水阁不过十几米的距离,而且位置略低,因此可以从水阁清清楚楚的看到舞台上的每一处——此刻恰恰第一支舞终了,一群头戴金冠身披珠宝的舞者纷纷走下台去——舞台设立在水中央,有桥连接在岸边,因此,温家专门在水岸边设立了一间临时的舞蹈准备室,舞者们在准备室准备好后,就沿着桥走上舞台进行表演。
笑笑将手中的册子翻到舞目那一页,见第一支舞是《重叠金》,因自己对舞蹈一窍不通,便问道:“方才那些打扮华丽的舞者是跳的什么舞?”
幼清便在一旁解释:“那《菩萨蛮》也叫做《重叠金》的,还有一个名字叫《子夜歌》。此次玫瑰宴专门取了《重叠金》这个名字,大概是为了得个好彩头吧!”
“说起来,我觉得还是《子夜歌》更好听。”因此地并无太多旁人,笑笑便直言自己所感。
幼清凭栏望着远处的舞台,看不到其表情,轻轻叹了口气,用低低的声音念了一段《子夜歌》:“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笑笑只觉得过于悲伤,便用揶揄的口吻也念了两句:“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三唤不一应,有何比松柏?”
音乐声一直没有停,乐师们就坐在舞台边上奏乐。
笑笑眯着眼睛仔细瞧了瞧:“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宫八声的乐器班子呢,听说他们的乐曲出神入化。”
“确是如此。”幼清的声音有些落寞。
笑笑实在不知方才的红衣卧雪究竟触动了幼清的哪一段心事,刚开始还一副欣欣然的样子,提到那红衣卧雪之后便一直落落寡欢。
趁着第二支舞还未开始,笑笑也走到栏杆边,就立在幼清身旁:“难得此宴,该开怀才是。”
幼清的眼波不知漫向哪里,用很小的声音慢慢道:“我十岁那年的冬天,下了很大的雪,我的亲姐姐就在雪地里触壁而亡。红色的衣服,红色的血,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尤其触目。”
笑笑未曾想到,在如此欢乐的玫瑰宴上竟能听到如此惨烈的故事。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劝说幼清。
突然间,三声画鼓响起,竟有震天绝地之响,意欲将在场每个人的思绪粉碎,沉淀,刷洗,再心甘情愿地重新投入到抓人心魄的乐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