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一个清凉夏夜,蝉声也不似往日那般繁密。
月光透过碧纱窗照进屋内来, 冷银的光似乎也点染了些许绿意, 静静地铺陈在窗前的绣架上——朱红色的缎子,用金线绣着不断头的?d字纹——白皙的指尖捻着一根金线, 穿渡了银针, 那针尖却怎么也刺不进缎子,捏针的手有些哆嗦, 努力了几次都没能接着上一个?d字继续绣下去……
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云懿将那绣件扔在了一旁,失神一阵, 又有些不甘心的重新拿回手中,细细地抚摩着缎子上的每一个凸起的?d字, 这些连绵不绝的美丽花纹,像极了自己对他连绵不绝的相思。
自去年中秋,自己便每天用金线在这红缎上绣下一个?d字,夜夜不落,算到今日已经几近三百个?d字了。
今夜却心乱如麻, 一点下针的心情也没有。
惬园。
云懿在心里反复念诵着这个名字。
惬园, 究竟是何时那魏家的商宴改在惬园的呢?端午节就发下的帖子, 明明定好了在风荷苑的。
自己在这一个月来下了很多功夫:那风荷苑, 也早已上门多次成了常客——以上门量体裁衣为由,一来二去,渐渐的与那风荷苑的女主人熟络起来,在她的引领下, 自己也摸清了整个风荷苑的地形,甚至连用于醒酒的那一处僻静的休憩之所都物色好了!
至于其他的准备更是数不胜数,不仅提前备好了赴宴那一日的行头 ——晴天雨天所穿的衣裳,夜月风凉时所披的纱氅,甚至为了迎合东家,打算他穿什么衣裳,自己便选一身颜色与之配套的……
就彷佛端午那一日,两个人事先没有商量,却都心有灵犀的穿了一身月白……一想起那位长安客商看自己的眼神,就觉得脸红心跳,在那位长安老板眼中,自己和东家俨然一对璧人吧……
早就听说,这类谈生意的场合,都是带着外室或相好儿前去的,自己与东家虽未挑明,但,东家心里是有云儿的……
云懿摸了摸自己发烫的双颊,这九个多月来,每每想起他来,还是禁不住脸颊发烫,小鹿乱撞……
“云妹妹,你还没睡呢?”一个声音从窗前响起来。
云懿急忙打开窗子,见来人正是范师傅:“范姐姐,你才回来?快进来坐,我才泡好了茶!”
云懿与范师傅同是海意阁的画样女师傅,海意阁是包吃包住的,因此,便给这两位女师傅单独开了个小独院。这位范师傅,与海意阁的另一位龚师傅是夫妇,平日里并不在这独院居住,近日龚师傅去杭州与当地丝绸铺子谈画样事宜,范师傅才回这独院小住的。
云懿对范师傅亲切地微笑着,心里却很不以为然,范的画样手艺早已经过时,东家不过就是看在她男人的面子上,才给她一口饭吃罢了!谁知道,这一次惬园商宴却偏偏带了她去,明明该带自己去的!
前日乍一听说要带范师傅去赴宴,自己着实难受了很久,但反过来一想,东家或许是为了避嫌,实则是保护自己呢,心里不免又泛起甜甜的暖意。
范师傅已经推门进来了:“你的茶一向最香,我可舍不得错过呢。”
“我这些粗茶算的什么,范姐姐在惬园定然喝到了许多名贵的茶呢!”云懿的笑容里是诚恳的谦虚。
范师傅一年中在这独院里住的日子,顶多也不过十天,两人平日里也并不在同一间铺子里画样,故而对云懿了解不多,心里只道这姑娘心灵手巧,善解人意。
范师傅喝下一口云懿亲自给自己斟的香茶:“今儿是开了眼了,听说那惬园以前是庄王的宅子呢!”
云懿面上带着澹澹的笑,心里却禁不住思忖起来:庄王的宅子?那岂不是比风荷苑还要体面排场?惬园里住着谁?明明看那甄浣娘的气势,该是魏老板最宠爱的外妾。
一想起风荷苑日常的那些摆设,云懿的耳根都红了,那个园子里的廊下、水榭、凉亭,甚至湖上的小舟,都设着绣榻或铺着锦衾,那岂不是方便着随时都能……云懿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瘦马的手段还真是多,若是日后东家能给自己买处宅子,会不会也这般的宠爱自己呢……
真没有想到,那魏老板竟那般的精力旺盛,除了风菏苑的这一位,竟然还给另一位买了一座惬园,那可是王爷用过的花园呢!
“据说,今日除了商宴,另有祝贺魏家乔迁之喜的意思。这座惬园,是魏老板刚刚给家里购得的新宅子,今日这场别开生面的宴会,便都是魏太太一手打理的。”范师傅的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表情。
“魏太太?你的意思是,那惬园是魏老板的家?”云懿失声一笑,哪里有在家里谈生意的?这魏太太定然是个母老虎,今日的宴会就是给风荷苑的最大难堪!
“可不是么,那惬园大的呀,若是细细的逛,一天怕也逛不下来呢!”范师傅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夸张,很没有见过世面似的,便又笑道:“不过,听寿昌说,唐家的自若园比惬园还要大上几倍呢!”
云懿禁不住面色一冷,用帕子掩了掩口,很快又泛起一朵笑容:“唐家住着五房人呢!园子小了怎么住得开!”
范师傅打量着云懿的房间:“妹妹的屋子一向雅致,今日更比往常不同,又多了好几样精巧的摆设呢,这绣着合欢花的帐子也好看。”
“我一个人无事,除了绣绣花也就是拾掇屋子了。”云懿打量着自己精心布置的卧房,这个独院里,唯有这间卧房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和兄嫂的那个家相比,这里倒更像是自己的家。
自己为了这一间屋子,的确花了很多心思,除了为自家住得舒心,往更深处想,便是为了东家。自己可不是瘦马那一般的野女人,若是真能与东家共度春宵,第一夜定然是在自己这里——这就算是自己的家,虽然这个家也是他给的,云懿捏了捏自己的手,自己这个娇嫩嫩人儿,不也早晚是他的么……
独院虽小,但胜在位置好,紧紧临着海意阁铺子。每回东家来铺子,都要经过自己的院子,想要邀请他进来一坐,但又每每羞于启齿。
曾经在一个深夜,东家喝醉了酒,被长随先就近扶回海意阁休息,自己咬了咬牙,用一只金镯子买通了长随,便衣不解带地默默帮衬着服侍到半夜。
至今还记得他那发烫的手掌,自己偷偷的握着,彷佛那只滚烫的手透过自己的衣服,抓住了自己那颗小鹿乱撞的心。
当时便下了决心,若有下一回,一定要想尽办法将他带进自己的院子。东家对自己也是有心的,只是苦于自己的名分——云儿毕竟不是瘦马之流,是正经的良家女子,若不先过了明路,他绝舍不得随意的要了云儿……
明明今夜的风荷苑之宴是个绝好的机会,自己也摸清了风荷苑的地势,有很多幽闭的可以浅尝辄止的缱绻之地,他尝到了甜头自然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不必等回到自己院子,在回程的马车上就……
他那般宝爱自己,舍不得侵犯自己,唯有借着酒力,才敢称一回心吧。不由想起在风荷苑见到的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本子,心里便是一阵乱跳。
“妹妹想什么呢?这样出神。”范师傅帮云懿倒上茶,“问句不当问的,妹妹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云懿被范师傅一句话戳中心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依旧弹滑柔嫩的面皮,唉,韶华易逝,自己已不是春意盎然的二九年华,年龄大了,连那份相思都不再轻飘飘,游魂中有了肉的质感。小女孩子大概更在意男子的一句话,一首诗,一记眼神,一个身影。自己毕竟是大了,每每想起唐三来,却是滚烫的手掌,厚实的胸膛,还有丰泽的嘴唇……
“妹妹可有了中意的人么?”范师傅是个热心肠,见云懿不语,便掏心掏肺道:“妹妹虽然有手艺,也能养活自己,但最终总得有个家。女人有了依靠,有了自己的男人和孩子,这脚才算是踏到实地上了。”
“范姐姐,我又如何不想呢。”云懿的口吻中有些孤独,有些委屈——见过了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其他人哪里还入得了自己的眼呢!
“我有个表弟,如今在春酽茶叶铺子做账房,家里有房子有地,人也长得好。妹妹若是有意,哪天我便领着妹妹去逛逛那茶叶铺?”原来范师傅是想给自家表弟做媒人。
云懿对此并不上心,澹澹一笑:“我当年是因哥哥嫂子拿我当摇钱树,不愿太早将我嫁出去,才蹉跎了这些年。不知范姐姐的表弟是……”
“唉,我那薄命的表弟妹,家里才过上好日子就得了痨病,扔下丈夫和孩子,就撒手去了。”范师傅深深地叹了口气。
云懿怔了怔,表弟妹?范师傅这是让自己去给他表弟做续弦?!还有孩子?这范师傅是来讲笑话的吗!
范师傅语重心长道:“我那表弟人老实,一门心思只知埋头挣钱,孩子也是个闺女,早晚要嫁出去的,你若进了那个门,定然是你当家,一切由你做主。”
云懿耳中听着范师傅的话,心里却想的全是唐三,他也只有一个女儿,那个女儿也早晚要泼出去的。至于现在的唐太太,已经来了京都几个月,却从来没有露过面,也从没听其他太太谈起过她,定然是面目丑陋不敢见人——据说东家的岳父乃是他的恩师,当初自然是不好驳恩师的面子,才答应娶了他的丑闺女。
若只是长得丑也还罢了,却连个儿子也没有生出来!不知是她身子差,还是东家嫌她太丑,不愿意与她同房?
云懿叹了口气,东家那如玉般的男子,竟就毁在了一个丑妇手中,他也是不甘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