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竹里馆,笑笑换下学裙,虽没去学里,这一前晌下来却比上学还累三分。
坐在妆台前,自镜中望着身后局促不安的小笛儿:“不过是个家宴,梳你最惯常的吧。”
“描红姐姐这会子还不回……”小笛儿巴望着窗外,期待理妆达人描红的突然现身。
“老太太刚赏了姑娘不少东西,描红姐姐这会儿还没盘好库呢。”染碧凑过来,看小笛儿给姑娘轻轻通头发,出主意道:“你梳百合髻最拿手。”
小笛儿还从未给主子梳过头发,求助地看了看染碧。
染碧却已经准备出门了:“畔桂厅里设的分开的席面儿,主子们一人一张小几,范嬷嬷让我过去呢,让列几样儿姑娘吃的饭菜。”说着悄悄儿朝小笛儿做了个鬼脸,梳头理妆的事儿自己可不拿手,才不冒然接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呢,“姑娘今儿有什么想吃的么?”
“前儿去宸大嫂子那儿,倒是看见一筐翠绿饱满的青梅,说是准备入酒的,若是长辈们允许,我倒想喝些青梅酒,最是新酸醒胃。”笑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或许是此时光线强烈的缘故,总觉得五官清淡,便打开一盒珍珠粉,扑在手心轻轻匀在脸上,又用螺子黛扫了眉尾,“也不知怎的,今儿格外饿,我再不学她们猫儿似的饭量,今儿我要吃三虾面。再有,把蕊娘做的糖水枇杷带去,想必人人吃。”
染碧应了声,又道:“姑娘可要垫补些点心?太太才叫做好的杏霜神仙糕。”
“不必了,我只等着一会儿的大菜和三虾面了。”笑笑虽不至于饿得虚脱,但只觉得手脚无力。
小笛儿看染碧出了门,才迟疑着道:“姑娘回来便脸色发白,笑意也不似往常那样盛,莫非……”小笛儿早便一心只有一个姑娘,尤其这些日子与主子一同绘制舆图,更是增深了主仆之情,此刻也不打算包着瞒着,“早听说甄家人粗鄙不堪,莫不是冲撞了姑娘?”
何止今日,早便冲撞了,自从开始做车轮饼干已经冲撞了。
“波斯的螺子黛有些发翠,不想如今竟流行这个,画淡了不显,画浓了又妖。”笑笑望着眉尾泛着的深深蓝绿色,竟与自己的五官有着超乎想象的和谐,索性用了石榴红的口脂,整个人都明艳起来。
小笛儿见姑娘避而不答,知道主子是真的有些气着了,便也不再言语,轻轻地给姑娘绾起了百合髻,特地把髻梳紧了些,这样显得活泼。
“你在芬芳院里有要好的伙伴?”
听见姑娘问,小笛儿也不打算瞒着:“她们院子里的双螺也是赵州的,我倒与她说得来。”
想来也不是荷露说出去的,今日在芬芳院的所见所闻,荷露看到了也记下了,唯一传话的对象只能是祖母。荷露本也是老太太派过来的人。
既然老太太明白了,也算过了明路,有些事儿想到做吧。
“你立个账本子,把团喜卖方子的二百两记下来,算是咱们账上的第一笔钱。”笑笑从妆奁里选了一对儿嵌葡萄石的银丁香戴上。
小笛儿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不停,绾好了头发又配着耳环选了一对儿錾银发钗,嵌着大颗水透的葡萄石:“以后上学路上的花销从这上头出了?”
笑笑暗叹小笛儿的机灵:“先支一部分银子租个马车,咱们如今用的马车还留给太太用,车夫不必换了,大家都处熟了。再让团喜拿出五十两,物色几户贫苦勤快的人家,把车轮饼干的方子免费供给他们,若是实在没有本钱,咱们也可以借钱给他们置办烤炉和摊子,等赚到了钱慢慢还了便是。”
“车轮饼干?那不是……”小笛儿不明白。
“甄家已经没资格再做车轮饼干了,”笑笑表情淡淡,配着明艳的妆容却很有味道,“车轮饼干既已在布衣中打出了一小方天地,不该埋没了去。让团喜尽快扶起十来家做车轮饼干的摊子,尤其在暑风街要设两处,那可是车轮饼干的发源地,多少老食客吃惯了这一口儿,别叫他们失望了才好。”
“是,”小笛儿明白了姑娘的用意,联系今日听到的甄家舅太太的某些所为,只觉得此举痛快,“惟恐那些食客找不到地方,不若直接把摊子设在甄家点心铺的门口才好。”
笑笑微微一笑,扶了扶水滴滴的簪钗,理妆完毕。
听说母亲已经先一步去了宴上,这才扶着小笛儿的手出了竹里馆,穿竹过溪,来到宸大哥哥的地盘儿——位于桂树林边的畔桂厅。
一阵又一阵似有似无的夏桂熏风吹过来,飘曼着笑笑这一身梨白色细纱裙子,裙摆绣着成簇的忘忧草。
“合该罚五妹妹的酒!”欢颜一把将笑笑拉过去,“你没上学,还偏偏到的最晚!”
畔桂厅虽是小花厅,却建得极为有趣,由大小六座高低错落的小厅组成,其中三座为五彩石搭,另三座则为剔透的纯玻璃建筑,厅内的桌椅摆设一览无遗。
欢颜指着一株大桂树掩映的玻璃厅,通顶连壁皆为淡青色加厚玻璃:“姐妹们选了这个厅,只为着这份清爽气。长辈们热闹她们的,咱们乐咱们的!”
“这下子倒自在了,”笑笑微微一笑,“咱们家的园子大,我到今日还未逛遍呢,不想大哥哥这里竟还有这么个妙妙的所在。”
欢颜正笑着要说什么,忽听远处有丝竹声隐隐传来,笑笑也循声望去,先还以为是本次宴会准备的音乐,却在桂林掩映间隐见一顶四人抬的金顶轿子慢慢经过,轿子旁有七八个吹奏丝竹的女子,边演奏边慢慢行进,俨然一个行走的丝竹班子了。
这轿子并非要来畔桂厅,而只是打此经过的。
笑笑皱皱眉,看那抬轿子的皆是健妇,只不知轿子里坐的何许人也。
欢颜倒是一副了然神态:“是姑母。”
“姑母?”笑笑实在不知自己有哪个姑姑回娘家来了?再说都回来了怎么还不与大伙儿一起赴宴呢,“哪个姑母?”
欢颜语气渐低:“是三姑母。”
三姑母?莫非又是个元龙朝土特产?笑笑以前可是只有俩姑姑的,这三姑是怎么蹦出来的?家庭成员明明和珊娘都‘对过词儿’的,怎么可能错?还多出这么一个坐着四人抬的金色轿子,随时随地都要听音乐的玛丽苏三姑母来,这算是古代版的alkman吧?不,是否该叫an……
“我怎么从未见过这位姑母?她也住在园子里?长住?”笑笑忍不住问道。
对这位神秘的三姑母,欢颜似乎不愿多言,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她住在舜华楼。”
笑笑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有一日攀上倾碧山的山顶,曾经用望远镜俯瞰过整个自若园,倒是在园子的最北面见到一座三层楼阁的,用木槿绿篱围着挺大的院子,院子里开着鲜艳的花朵:“是北面那座高楼么?院子里似乎种了些锦葵。”
“到秋天,那里的木槿花开了。”欢颜目送着那顶轿子渐渐远去,那丝竹声却仍在耳畔久响不去。
“难怪,木槿花也叫作舜华的。”想那《诗经》里便有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意思便是说,有位姑娘与我同车,脸儿仿佛木槿花开放。笑笑望着远处逐渐消失的金色轿顶:“总感觉木槿花朝开暮落、过于平凡,似乎当不起舜华这个名字。”
欢颜不觉道:“木槿种子入药,称作‘朝天子’。如此说来,这名字也过于隆重了些。这些说法,或许与上古神话有些关联。”
笑笑看看自己的二姐姐,难得今日能与自己‘相谈甚欢’,便也笑道:“撇开这些古意,我倒更喜欢西洋人给木槿花赋予的花语:温柔的坚持。”
欢颜须臾不语,而后浅笑:“温柔的坚持,想那木槿虽朝开暮落,却也生生不息,这支花笺倒最适合她。”
笑笑本还想问问这三姑母究竟是何来历,究竟是未婚还是已嫁,是和离了还是别的什么,为何长住娘家?但想着欢颜必不会多言,有这功夫不如回家去问问荷露呢。想到这儿,便拉着二姐姐一道去那青色玻璃花厅去了。
“也不知什么味道这样香,”欢颜一路上还问,“今儿早上请安闻见了的,我还道哪里的蔷薇开了?找了一圈儿也没找见,如今这股子味儿又飘来了,怪好闻的。”
“可是夏桂?”笑笑指着花厅边的那株四季桂,墨绿叶子间吐露出小颗小颗珠子似的白花,“这株佛顶珠倒是有些香气的,比旁的夏桂味道浓。”
“我也当是佛顶珠的,后来大哥哥说是天香台阁。”欢颜道,随后又轻轻摇头:“不是这个味儿,是类似蔷薇的那种娇憨气。”
笑笑不由扭过头来正视欢颜:“姐姐此语有趣儿,原来味道也可以有娇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