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瀛出了朝阳宫。
宫墙之下, 子踏雪徐徐而行,身畔只有监官柳自如在跟着。
“去查清楚阮怜的底细,他究竟是不是从灵州而来。”他吩咐:“记得通知齐人卫, 埋伏在北宸的靖人最近不要轻举妄动。”
他嗓音沉沉:“要快。”
柳自如应了一声, 悄悄看一眼他额头的伤:“陛下,要不要处理一下?”
“不必。”
他抬手抚过额头, 指腹按压, 皮肉的痛感远远不过心中孤寂。
至少, 他的君后还愿意对他发脾。
这厢, 云清辞重新上榻, 顺手将自己心爱的夜明珠摸了过来。
这个明珠是他跟李瀛刚成亲的时候,对方带着他去宝库选的, 云清辞一眼看中, 从此只要睡觉一定会带在身上。
自打母亲去世之后, 他身边的一切都与李瀛脱不开关系。
李瀛几乎是他的信仰。
这男人当年把他打入冷宫, 除了收掉他君后的身份与仪驾,其余一切几乎都照旧,他一样穿着绫罗绸缎,锦衣棉服,甚至银喜可以自由出宫买卖东西。
云清辞开始重新推测前世的细节。
他意识到, 也许李瀛是真的曾经身不由。假设他的一切都是真的,结合如今李瀛对张家的态度, 还有对相府的态度来看,前世相府下狱也许是他们合谋演的一场戏。
李瀛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他解释的。
他既然想解释, 那么代表,他认为两个人之间存在误会。
但那又怎么样呢?
不管他有多少苦衷,多少身不由己, 可云清辞是死了啊。
一个经死去的人,是不会在乎活着的人有多苦衷的,李瀛试图与一个死去的人解释,不知道是他傻,还是他觉得云清辞傻。
到底,云清辞到最后的确是真的活不下去了,他的确心灰意冷,的确跳楼自戕,的确在冰雪地重重砸在地上,有时候甚至还能回忆起落地的那一瞬间,肋骨刺破心脏与肺部,鲜血缓缓漫过耳道的感觉。
有点疼,但其实也那么疼,因为那个时候他的身体经被冻僵了,皮肤几乎都经开始发木。
而这一切都是拜李瀛赐。
不可能因为他还活着,把有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
云清辞抚摸着明珠。
李瀛的头真硬,还好有黑布裹着,明珠有裂损。
他在床上了靠一会儿,点燃青角香召来了人。
李瀛重活一世,对自己的亲娘竟还是狠不下心,那么只能由他来做这个推手。
张太后,只是软禁怎么行?云清辞恨不得把她剥皮抽筋。
禁军包围太慈宫的事情可以稍作章,过年的,李瀛竟然将自己的生母软禁了起来,这件事如果传出去,势必会让张家闻风丧胆。
这个年是别想过好了。
联系到张斯永的事情,其他世家也一定能够迅速明白风向,只要确定张家不再蒙受恩,那么曾经敢怒不敢言的人,一定会站出来。
过年伙儿都很闲,这件事很快在城中掀起风浪。
张家人几乎成了过街老鼠。
云清辞日日召人来宫中笙歌曼舞,饮酒作乐,李瀛依旧常来,但每次只是坐在一旁静静望着。
云清辞也发现,那些人都不太敢与自己做太过格的事情,被他威胁过,几乎不太可能。
年初三晚上,云清辞从相府探亲回来,又传了阮怜来学琴。
他要学的不是别的,是那首‘戏美人’,但这首曲子十分难记,云清辞抖弦的时候总是捻不到位。
阮怜看在眼,忽然忍住伸手,单臂将他环住,并将手指按在了他的指头上。对方的呼吸喷在耳畔,阮怜轻声道:“要这样。”
云清辞的手被他拿着,一段音飞速流泻。
“会了会了。”云清辞把他的手拿开,信心百倍地试了一次。
一阵笑声传来,阮怜道:“你这是会了?”
“嗯。”云清辞:“脑子会了。”
阮怜重新朝他凑了过来,耐心十足地握住他的手。
君后的手背皮肤滑腻,指尖嫩如青葱,一看便是娇生惯养出来的,阮怜微微侧头,看向对方精致的侧颜,忽然无声地握紧了他的手指。
云清辞惊诧抬眼。
四目相对,阮怜目若琉璃,下意识道:“君后,今日去相府,玩的可还开心?”
“开心。”云清辞一笑,道:“不过你陪学琴开心。”
“可以一直陪你。”
云清辞挑眉。
阮怜与他对视片刻,眸色流转,缓缓松开了握紧的手,克制地坐在一旁,道:“是草民冒昧了。”
云清辞看了他一会儿,眨眼道:“今日回来,家的丁婶给带了点甜糕,阿怜要不要尝尝?”
他有继续方才的话。
云君后只是看中了他的皮囊,并有与他交心的意图。
阮怜心中一阵来由地不舒服。
云君后与传闻不相同,对子的态度也一样捉摸不透,至对他,似乎真的只是把他当做了可有可无的玩。
云清辞起身去拿了食盒,亲自端过来递给他,道:“来,尝尝。”
阮怜指头洁白,试探地捏起一块,咬了一,眸子微亮:“确实好吃,多谢君后赏赐。”
“临出门的时候二哥哥拿给的,让当晚上做宵夜吃。”
云清辞把盒子摆在一旁,重新在琴畔坐下,继续与方才那一段音较劲。
“云侍郎是你二哥哥,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哥哥?”
“哥哥?”云清辞停下动作,努力在脑子思索了半,才道:“他好像三四岁夭折了,从未见过他,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
“三四岁,夭折?”阮怜道:“那若你哥哥还活着,他现在该有多?”
“不知道。”云清辞对这件事兴趣:“应该快三十了吧。”
阮怜眸色微沉。
他兴趣的事情便不愿多聊,阮怜只能暂时闭嘴。
云清辞一直练到微微犯困,才提出中断,打着哈欠道:“累了,你回去吧。”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毫无挽留之意。
阮怜直起身来,对他行礼。
云清辞经头也不回地进了屏风后面,银喜很快命人备了热水提进来,屏风后的人影宽下了衣裳,摘下了玉冠,长发披散而下。
阮怜看了片刻,微微抿唇,抱琴离开。
云清辞泡在浴桶,任由银喜与金欢伺候着洗头沐浴,脖颈软软地靠在了浴桶支起的木制头枕上。云清辞极其喜欢这个设计,哪怕坐在桶,也能懒洋洋地眯缝一会儿。
他觉得阮怜有些古怪,古怪的,不同寻常。
但着青司去查,又发现灵州的确有过一家姓阮的落户,他们家的少爷也的确来了京讨生活。
唔。
哪不对呢。
哥哥……他哥哥,好像叫云清冀,但实在是作古太多年了,云清辞只听母亲提过几嘴,那会儿头胎,还不会养孩子,照顾好。
但也听他发过什么急病,只是意夭折,可头胎的孩子,母亲应该会为精心才是,什么情况下,才会遇到意呢?
阮怜是随一问,还是在好奇他的家庭呢?
李瀛来到的时候,云清辞经被热水泡的快要睡着,修长手臂搭在木桶上,银喜仔细拿热水擦拭,长发则泡在挂在浴桶边的小盆,由金欢仔细清洗。
这会儿经洗好,金欢取下了挂盆,乍然看到他,吃了一惊。
李瀛制止他行礼,取来吸水毛巾仔细裹住了云清辞的长发,从发根擦到发尾。
又取来手炉细细给他熥着。
他发量多,发质又很好,一时半会儿想要熥干几无可能,只能弄个半干不滴水。
李瀛拿来了小毯子,银喜喊了一声:“君后。”
云清辞后知后觉,迷迷瞪瞪地从水站了起来,便立刻被一个柔软的毯子包裹住,身体一轻,给人抱了起来。
金欢急忙过来给他擦干了滴水的脚与露出的笔直小腿。
云清辞看清了面前的人,随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哦。”云清辞又打了个哈欠,任由他将自己放在床上,他困倦的很,不太想费脑交流。
李瀛拿毯子给他擦干了身上,命人拿来软绫单衣,为他穿上。
云清辞不躲不避,只是困顿地半合着眸子,瓷娃娃一样由着他折腾。
折腾好了,他便顺势躺了下去,半湿的长发披在枕上,瓷白玉容乖巧干净。
李瀛又一次取来了手炉,继续为他熥着长发,云清辞则翻了个身,侧背过去,呼吸又轻又细。
这头长发有半个时辰几乎不可能完全干燥,这般琐碎的事情也新婚那两年,李瀛常常会做,近两年来,这还是头一遭。
金欢和银喜对视一眼,一边想着陛下和君后的关系终恢复如初了,一边又试探地提议:“奴才们来吧。”
“都去休息吧。”
两个内侍只能先行离开。
李瀛认真而耐心地为他熥干了长发,又拿手指插入他的发根,确认了一下内部是否依然潮湿,这才终放下手炉,改为梳子,帮他细细理顺。
云清辞的呼吸依旧很轻,可见睡的不沉。
以前的云清辞对他全身心的信任,只要在他身边,会小猪一般睡的闷香。
而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梳理的手逐渐停下,子坐在床畔,凝视着自己的君后,须臾,缓缓欺身,试图吻上他洁白的面颊。
云清辞却忽然翻了回来,他半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哼唧了一声:“干什么?”
李瀛双臂撑在他耳畔,柔声道:“刚才在为你梳头。”
云清辞隐有感觉。
“那你现在干什么?”
“现在……想多看看你。”
云清辞眼睛合了一下,又慢慢张开,睫毛长长。
“都死了,你有什么好看的?”
李瀛目光暗淡,低声道:“对不起。”
他的眼睛像是黏在云清辞身上,半息都不肯移开。
云清辞的眼睛忽然直勾勾地盯住了对方的鼻梁。
他喜欢李瀛的鼻梁,高挺的很,以前每次看到他的鼻尖,都会隐隐觉得脊骨发麻,因为他喜欢对方鼻梁按压皮肤的触感。
一开始,李瀛吻他的时候,鼻梁只是会无意识地压在他被吻地方附近的皮肤上。
有时压在脸颊,有时压在动脉,有时压在肚脐,有时压在胸。然后,云清辞发现,他爱李瀛,爱他的鼻梁。
李瀛留意到了他的注视。
他鼻尖微动,神情隐隐克制而希冀。
“阿辞……”
“想侍寝么?”
李瀛浑身肌肉绷紧,喉结滚动的声音在这一刻变的清晰可闻。
“想。”
“听的?”
“听。”
云清辞垂涎地看着他的鼻梁。
“有条件的话,也关系?”
李瀛欺近他,难忍迫切,哑声道:“关系。”
云清辞笑了。
这可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