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悯!!”
蜜笙她们扑了上去,一抬头就是曾知悯泛青泛紫的脸颊,连最冷冰的元逍都哭红了眼睛。
“好了好了,我没关系,他们还算有分寸,出手不算很重。”
曾知悯想伸手安抚她们,却被泉儿一把捏住,那本来干净的手上布满了流血的伤口,红得刺眼。
“这叫,有分寸?……”
“为什么不还手!那些臭虫,只要你还手他们怎么敢这样……!为什么不还手!!”
可曾知悯只是笑而已,他用他重新变温和的口吻这样说。
“我若是还手了,他们就更有理由了不是么。况且我不会让他们发现你们的,绝不会。”
看着曾知悯安慰着三姐妹,黄杉秋依旧没有动作,直到灰偿箐伸爪替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他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灰伯伯……为什么阿悯,他们……是什么人?”
“唉……好孩子,这事儿说来话长,小悯他,自幼天资过人,九岁时凭一己之力创造了回生术,他的师父很疼他,对此也十分欣慰,但,纸包不住火,门派中几乎所有人都觊觎的力量,因为小悯和他师父都拒绝透露此法,这能力他们不能为己所用……他师父也是个护犊子的,力保自己的徒弟,师徒二人便一同被逐出师门。这理由也是欲加之罪,说小悯居心叵测是妖道,修炼长生不老邪术有辱师门……可这些东西,我们这些被小悯帮过的妖最清楚,邪术那东西,这孩子碰都不可能碰!那回生术,岂是那心怀鬼胎之人说要就要的?”
灰偿箐叹了口气,黑豆一样的眼睛里满是伤感。
“再后来,他师父生了病,去世了,小悯他就一个人过活,时不时下山除祟降妖,那些都是祸害人的妖精鬼怪,与我们没啥关系。小悯也能讨点生活,这附近的百姓大部分都是善良的,对小悯也很好,刚才那几个终归是少数,他们看不惯小悯除妖被人爱戴,出风头,就一直挖他的旧事,可普天之大哪有人没有过往?这里的百姓也是知道的,大家只是装不知道,可那些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就喜欢逮着小悯的辫子不放!”
“那阿悯,为什么,任由他们这样?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唉,孩子,这世上的道理你会慢慢明白的,不是说,你没有错,别人便会放过你,即便你再好,也总有人会来找你的麻烦,因为他们看不惯,见不得你们好,就是这样……而且,小悯若真动手,他们边可以以此为由把小悯赶出去,就算不成功,往后小悯也会越来越难的,他们道人,是不能和普通人一般见识的。”
灰偿箐替他擦干净脸,跳起来拍了拍他的头。
“好了,你还小,不需要理解那么多,忘了刚才发生的事吧,小悯他很坚强,他不要紧的。”
黄杉秋点点头,像是明白了但似乎又不是很明白,接着曾知悯也过来抱他,一如往常一样用温和的语气告诉他没关系,让他忘掉。
“好了阿秋,我没事,先和蜜笙她们一起玩会吧,我等下就来陪你们。”
最后是蜜笙,泉儿,元逍她们把黄杉秋拉开,虽说表意上说是一起去玩游戏,但黄杉秋能感受到她们一点想要玩耍的心情都没有。
“阿悯他,不要紧吧?”
“你放心吧,道长他最厉害了。”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之后的几天里,黄杉秋陆陆续续见过了很多曾知悯救助过的妖族同胞,有弱小的,也有强大的,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很友好,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位道行极高的蛇妖,那时候,曾知悯刚好出门不在,所以这位扑了个空,说下次再来,黄杉秋告诉他可以等等,但那人似乎有事,只撂下一句话,就离去了。
因为他穿着斗篷,帽子很低,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知道他一身墨绿色衣服,人很白很高,但黄杉秋看到了露出来的几撮湖水颜色的奇异发丝,和在他腰侧,冒着点点腥红色气息的一个封盖竹筒。
“无碍,我下次再来拜访。谢过小友。”
可事实就是,黄杉秋没再见过他。他也告诉了曾知悯,这位蛇妖来过,不过对方只是噙一抹浅笑,什么都没有讲。不知不觉黄杉秋跟曾知悯一同住了半个月,可说是彼此间有了基本的了解,曾知悯还是会教黄杉秋很多东西,无论多少遍都不厌其烦,耐心备至,他不要求黄杉秋掌握,只要能大致记在心里,就可以了。
“学而时习之……下面是什么呢?”
“不亦说乎!”
“很好啊,那下面的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
“不亦君子乎!”
“非常厉害哟阿秋,全都记下来了!”
曾知悯合上论语集,把蘸好墨汁的毛笔递给黄杉秋,让他练习书法,小家伙踩着小板凳,一笔一划写下了〔黄杉秋〕的字迹,水平已经比半个月前好太多太多。
“阿悯你看这个,我写的对不对啊?好不好啊?”
他把写上字的竹板举起来,给曾知悯批阅,换回来的是肯定的答复,和一个温暖的拥抱。
“越来越棒了阿秋!做得越来越好了!”
“谢谢阿悯!”
“阿秋真是太懂事了,今天上午的学习结束,也到你换药的时候了,我抱你起来。”
黄杉秋极其配合,任由曾知悯把他抱到床沿替自己换药,这半个月来曾知悯无微不至的细心照顾令他恢复的十分不错,原本骇人的伤口形成了一前一后两块黑紫色的血痂,已经有半数脱落,露出来新长出来的鲜红色嫩肉,虽然日后这里无疑是一块伤疤,但这对黄杉秋而言,是极具意义的印记。
所有治疗过程,他从来没有哭闹过,也没有抱怨过曾知悯熬的药苦,他晓得曾知悯是为了他好,为了不辜负这种善意和温暖,他一直尽最大努力做到最好。
可随着一天天过去,他的伤逐渐好转,黄杉秋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在曾知悯这里是唯一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没有去处,不像其他妖一样,平常来是探望,他没地方可去,只能住在曾知悯家里,可曾知悯家里分明没别的妖怪,在他来之前,这里一直保持现状,他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的伤好了以后,就要离开了呢……
孩子是藏不住情绪的,这忧虑很快表现在了他脸上,曾知悯也有所察觉,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的腿几乎痊愈,但留下了终生难以抹去的痕迹,那个时候,孩子鼓足了勇气问了他短短几个字,而这,并不在曾知悯的意料之外。
“需要我离开这里吗?……”
“那你有家可以回去吗,阿秋?”
黄杉秋摇头,那个家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没有家了阿悯。”
“既然没有家了,那就在我这里住下吧,不要走了。”
这句话是真的认可了他的存在,也一并打消了黄杉秋所有的顾虑和烦恼,其实曾知悯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那就是给他一个家,给他一个容身之地,就像他说的〔在这里住下吧〕,只不过黄杉秋还是太愚钝了,以至于现在他才发觉。
“阿悯,谢谢你。”
黄杉秋不晓得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就像是一种快要哭出来但是又像刚吃到糖一样的心情,鼻尖酸酸的,眼睛疼疼的,非要讲的话,用曾知悯教过他的话讲,这可能就是〔喜极而泣〕吧。
“忘了我教过你的吗?和亲近的人,不必总说谢谢。”
“嗯……秋,没忘。”
“阿秋,再过几天就是重阳了,明天和我去集市里看看,置办些物品糕点,咱们一起去山上祭拜一下师父好吗?”
“嗯,秋会跟阿悯一起去看师公的!可秋是狐妖,去市上会……会被……”
“不会被发现的,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不会因为秋是小狐狸就不喜欢秋的。”
曾知悯一边逗他一边拿出来一顶小老虎帽给他带上,正好遮住了他两只耳朵,衬得他更与人类孩子无异了。
“看,阿秋这么可爱,谁不喜欢呢?”
就像是应了曾知悯这句话,三天后他们起早就下山去了附近的集市,简言之就是附近村民自己规整的小圈子小集市,行人不在少数,可孩子真的不大多。虽说也有不少好看的好玩的店面,但还是以贩卖纸扎和菊花为多,这些东西小孩子也是不懂的,黄杉秋一路上也就看看风筝或者那些小玩意,就算曾知悯提前告诉了他有关重阳节的习俗,可真到了才知道,提不起劲来。
“欸?小悯啊,买东西呀,这娃娃谁家的呀?好俏啊!真讨人喜!叫什么名字啊?”
“王婶好,要两壶菊酒,三包米糕。这孩子叫黄杉秋,是我一个月前从一座山头捡回来的,他没了家,也没什么亲人,就一直住在我那里,我照顾他。”
身形丰腴的中年女子低头瞧了瞧有双金色大眼睛的小黄杉秋,他头上的老虎帽让他瞧上去更可爱了些,笑得女子眼角都出现细微的皱纹。
“哎呀,也是个小可怜,不过幸好是给小悯你捡着了,肯定不会吃苦!来,这是你要的东西,一共二十文,拿好了吭!”
“谢谢王婶。”
“还有这个小玩意,就送给这娃子啦,别跟我客气,上次要不是你啊,我家那死老头子可能就被山精吸干了!”
“分内之事,王婶您言重了。阿秋,这时候该说什么呢?”
“谢谢王婶婶,婶婶人真好!”
“哦吼这小娃娃真会说话!不用谢,就当是婶婶疼你,送你的礼物啦~”
“嗯!我知道啦,王婶婶人美心更美!”
女子自然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尤其是对于“美”的词汇,黄杉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是谁教他这么说的,有点无师自通的感觉,弄得王婶非得抱着他亲几口才罢休的程度。
“啊秋,方才夸赞婶婶的那些话,是谁教你的吗?”
“嗯,是蜜笙她们说的,她们说女孩子最喜欢别人赞美并且承认她们的了,但也不能夸得太过分,我只是觉得婶婶人真的很好,就那样说了嘛。”
“原来是蜜笙她们啊……”
曾知悯牵着他的手往前走,恰逢一家不错的花篮店面,里面也有不错的纸扎,重阳节少不了茱萸和赏菊,这些东西都少不了,曾知悯也就停下来挑选,却无意间松开了拉住黄杉秋的手。
“阿秋,不要离开我的视线哦。”
“好。”
“小悯啊,有没有看中的啊?叔给你算便宜点!……”
两个大人慢慢讨论着菊花的品种,倒是不急着买卖。本来黄杉秋是老老实实在曾知悯旁边等的,可没过多久又来了位身形高挑的男子一同在这里品鉴花卉,那个人非常高,能高出普通人一个头之多,黄杉秋仰起头都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高高束起的黑发,男子也是一身简便的黑衣,腰佩一把黑鞘长刀,站在那里就有股说不出来的气场,看起来很可靠,很伟岸。
所以,黄杉秋一个小不点就被挤出来了,玩着手里的玩具闷闷不乐。又不知道怎地突然刮来一阵大风,他头上的老虎帽子飞了出去,这可不好,那是阿悯给他的东西,本着绝不能丢他追了出去,而他也是幸运的,没有人注意到他头上的耳朵。
“别跑啊!”
他还没追出去,帽子便被一人一把接住,黄杉秋定睛一看,那是个孩童,看年纪跟他的外表年龄相仿,不过很明显,那个孩子是比他灵动得多的类型,光是从那黑曜石般眼睛里折射出的光芒便能知道。
“嘿,这是你掉的吧?”
“啊,是的……”
黄杉秋跑过去还来不及回答,那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孩子便一把替他套上了帽子,并对他做了个小鬼脸,示意他不要声张。
“嘘,你的耳朵不能让大伙看到,这次我就替你保密啦,以后你可小心点!毕竟我们的存在会引起轩然大波哒!”
黄杉秋眨了眨眼也明白了,眼前的孩子跟自己一样,不是人类,但也绝不是一般的妖族,他太耀眼了,那是黄杉秋从未见过的生灵的姿态。
“你,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呀?”
“嗯,跟爹娘和哥哥出来游历吧?赶上人间的重阳节,寻摸一起置办东西登山,品味品味。莫非你也是吗?就你自己吗?”
“啊,不是,有家里人带我,他就在那里买花……”
“唔?哈!巧了,我爹也在那家买花!你看那个就是我爹,黑衣服那个,哈哈,我们是不是很有缘啊?”
黑发男孩指了指那个高挑的男人,黄杉秋为此并不吃惊。他有些好奇这个男孩的事,于是礼貌的询问他的名字。
“谢谢你替我捡帽子,对了,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哦~我叫羽……”
那男孩犹豫了一下随后扑棱了几下脑袋,有些不自在的改口。
“哦不是,我是说我叫陈亭伊,记不住也没关系,叫我小亭也行,随便你!”
“啊,小亭……好好听的名字。”
“哎?那你呢,你叫什么呀?”
“我叫……”
“小亭,走了,快跟上!娘和哥哥还在等着呢!”
“哦,我来啦爹!!”
不远处的男人唤他,身旁黑发的男孩一个起身向他道别,快速的宛若流星,抓不住又易逝。
“那再见啦,希望我们还会再见,很高兴认识你小狐狸朋友!”
还没来得及说再见,那男孩便蹦跳着随着他的父亲远去,而此时曾知悯也买好了花卉,只瞧他单手怀捧一盆饱满金黄的蕊黄色密菊,缓缓向这边走来。
“是刚认识的朋友吗?”
曾知悯蹲下来问他。
“是,不过我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叫什么,他就走了。”
“没关系,遇到了就是你们的缘分,就算一面之缘也该好好珍惜,记住他的名字,说不定哪天,你们还会再见的。”
“嗯!我知道了阿悯!”
道人摸了摸他的小脑瓜,牵起他的小手远去,他们先是回了一趟家,把多余的东西放好,之后,两个人一步一步登上了那深山树林里的最高处,那逝去之人的安息之地。
“师父,弟子来看您了。”
他先是对山顶的孤冢行了一礼,又解开事先绑好的扫把,把其中一个小巧的递给黄杉秋。
“来阿秋,咱们给师公打扫一下家门口,让他老人家精神精神!”
“好的!”
黄杉秋接过来开始认真清扫落叶尘土,两个人在一起做事效率很高,不久便整洁干净。之后曾知悯让黄杉秋休息,自己又拿出手巾擦拭起师父的石碑,让那洗尽铅华的字迹重见天日,最后,他在坟冢周围布置好了色泽鲜明的秋菊,摆好了贡品花糕,点上三只焚香,最后,替那石碑前的小石碗里,满满斟了一杯菊酒,带着黄杉秋一并跪坐先人的灵位前。
“秋,我们先给师公磕头,跟师公一起过节。”
“嗯。”
黄杉秋点点头,学着曾知悯的动作中规中矩的行礼磕头,这个过程不长,但作为一个狐妖,他还是感受到了那种对故去之人的深切思念,即便曾知悯也没说几句话,但他感觉得到,这下面睡着的人,对自己的阿悯来说真的十分重要。
“阿悯……?”
“怎么了,秋?”
曾知悯将一摞纸钱放进火盆,扭头看一脸疑惑的黄杉秋。
“师公他,对阿悯很重要吧?是在意的家人吧?”
曾知悯点头笑了,他说,是。
“那为什么,不让师公活过来呢?阿悯会回生术,能让师公活过来对吧!”
曾知悯摇头,他叹息,说,不可。
“为什么呀阿悯,师公不在了,阿悯很难过吧,我不想你难过……!”
“正是因为它能肉白骨,逆生死,我才从来不用。”
他将剩下的纸钱一并倒进去,差点压灭里面的火光。
“这个世界上,万事万物的生命向来都是只有一次的,这是天定的平衡法则,是万物维系在一起的基点,就算我身负绝技,也不可断然打破这平衡。故去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就算回来了,那也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阿悯,这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说,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在于它只有一次的珍贵。我们都不是神,私自改写生死必定会有现世报应,你需要记住两点就好,第一,保护好自己,第二,永远不要用这个能力,复活任何人。”
那是黄杉秋理解不了的词汇,如同曾知悯脸上的神情一样,可能现在的他对死亡没有概念,但他对死亡有基本的自译,就是,再也不能相见。
“我一定会努力活久一点的!阿悯我不会让你难过!”
“你才多大啊秋,哈哈……怎么说话像老爷爷一样~”
“阿悯,我没有乱说,你教过答应的事就要做到,我一定会做给你看!”
这些黄杉秋自己看起来十分认真的誓言只换来曾知悯几声寡淡的低笑,不是说他看不起孩子的言语,只是从那双年轻但沉淀百态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些对誓言永远企及不到的残酷之物的透彻。
“愿我能看到那一天,阿秋。”
道人一挥袖袍,炭火盆火光摇曳了一下便熄灭,他如同来时一样,轻轻牵住小狐妖的手,与他一同下了山。
“阿悯,师公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他是位了不起的师长,也是位严慈的父亲。”
“那阿悯想师公吗?”
“以前想,现在,已经看淡了。”
傍晚回去后,曾知悯如同往常一样给黄杉秋讲了几个奇闻故事,这已经成了黄杉秋的习惯,睡前听一下故事也是曾知悯教导他的一部分,为的就是让他多了解这世上的一些事,待到黄杉秋沉沉睡去,曾知悯才轻手轻脚的在他的床头点上一盏小巧玲珑的长明灯,并诚心诵读道法替酣睡的孩子祈求祝愿。
“愿天地华宇,佑尔今生有良人作伴,不再孤单。”
这是他替他点亮的第一盏长明灯,今后他们每多共度一个春秋,曾知悯便会为他再点一盏,直到他作为人类先到达生命的终点。就像当年他的师父为他做过的一样,那个人为他点了整整十三年长明灯。
“纵使我注定比你先行,我也会竭尽所能不让任何人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