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处理掉,我没这么无能的儿子。”
这句话反反复复的在孟修远的脑子里回荡,他没日没夜跑了一山又一山,不知不觉穿过了道道森林,他翻山越岭,再累也不敢停下,因为始终忘不掉他母亲亲口说的那句话。
“我没这么无能的儿子。”
“哎呀!……”
小孟修远摔了一跤,毛茸茸的大尾巴上沾满了土石落叶,和着他银杏色的头发耳朵一起,变得灰头土脸风尘仆仆。
这一下摔得不轻,他一个不大的娃娃半天没缓过来,他才刚刚五百修龄,对孟氏狐妖而言只是童子大小,可不巧的是同龄亲邻都比他强太多,他在家里就是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尤其入不了他母亲的眼。他太弱了,弱到连剑都拿不起来。
就是因此他母亲才要杀他,他才要连夜连月的出逃。
“唔……呜呜,呜……”
他趴在地上抽噎,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他母亲。
“娘…你为什么不要修远了,都是修远不够好,都是修远的错……”
小家伙又想起了他久病在床的父亲,孟栩庄,还有他那些好姐姐,想起了以前他父亲把他扛在肩上举高的场面,想起了他已故的长姐给他做的那枚平安扣。
“爹,姐姐……请原谅修远,修远离开了,看不到你们了……照顾不了你们了…”
小声哭了一会后他自己把眼泪憋了回去,家里母亲不许他大声哭,他就养成了这个习惯。不能哭,只有弱者才落泪,这是他母亲告诉他的。
孟修远抹了一把脸,带着磕破的膝盖继续赶路,他自己也不晓得到底会去哪,又在什么地方停下,他只晓得现在有多远走多远,然后在一个没人的地方自生自灭。现在是初秋,已经有了些凉意,想必用不了多久,冬天的雪就能把他带走吧。
地上有很多落叶,孟修远没有留意,他正浑浑噩噩的思考自己到底该去往何地,一阵撬骨的剧痛从他的右小腿上传来,令他瘫坐在地。那一瞬间小家伙眼前一黑险些疼昏过去,咬碎的惨叫声在喉咙里变为呜咽,通红的血水顺着冰冷的铁钳汩汩外流。
“这是什么啊……疼,好疼……好疼……!”
孟修远挣扎着坐起来,看到了自己小腿上已经闭合的铁疙瘩,那是猎户捕杀大型猎物的捕兽夹子,虎豹豺狼中了都挣脱不了,很多桀骜的猛兽往往会选择咬断中招的肢体选择存活,但他一个娃娃怎么可能会有那种胆气做舍弃部分身体的事?
他颤颤巍巍的尝试,一次次尝试用自己的手把它掰开,但他的力气根本起不了作用,只能让铁齿嵌得越来越紧,每次触碰发力都只会流更多的血,那伤口之深足以见骨。
“怎么办……好疼,谁能救救我,救命……”
孟修远疼出了眼泪,他竭尽全力发出呼救,实在是忍不了了,太疼了。
“救命!谁来帮帮我!……救命……好疼,救救我!!”
他知道捕兽夹的用途,现在他孤身一个在这深山里,如果没有正确的人来救他,用不了多久,他可能就会被折返的猎户抓到做成高价狐裘,亦或者被路过的野兽袭击,变成它们免费的盘中餐。可他是妖啊,哪有那么合适的人在这种时候来救他。
他后来也试过各种方法自救,包括变成狐狸的模样,可那夹子也是活动的,这样做不仅不能让他出来,还在他变回来的时候嵌得更紧,他也想拖着整个夹子离开,但那东西是钉在地面上的,任凭腿上的肌肤皮开肉绽也移动不了分毫,他边发出凄厉的哭声边挣扎想逃离,直到鲜血漫湿了他全部的下摆。
这条腿几乎宣告废了,这是不同于以往他母亲将他关进水牢的绝望,以前还有咕咕奶奶和姐姐,这回真的是活着等死。
可孟修远已经没力气了,流的血太多,也太害怕,他现在倒在地上默默等死,很快失血过多的症状就上来了,孩子金色的大眼睛再也不能看向前方。
“救命……”
那鲜血淋漓的小手想抓住远方的东西,他最后听到了淅淅索索的声音,像是脚步,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了,但那是什么他已经看不到了。
“救救我……求,求你……”
说完这句话,孟修远就昏了过去。谁也不到他昏迷了多久,可他记得很清楚,醒来的时候,有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火味儿。好闻到什么程度呢?那感觉像极了以前他父亲身上的樟木香味,是一闻到就能安下心来,不用担心有任何危险的安神灵药。
“爹……唔……嗯……”
小家伙揉了揉眼皮,逐渐有了意识,隐隐约约他看到了薄薄的床帐子,还看到一个在他床边低头清洗东西的人。
“爹?……”
“喔,你醒了?”
那个人放下手里湿手帕,往床前凑近了些,刚开始孟修远没看清楚,现在视线清晰了不少,才看见这人并没有父亲那种银杏色的头发而是再寻常不过的深棕,只瞧面前这男子头簪发髻着一身靛青布衣,生得墨眉星目,面色如玉,只看容貌可能还未及弱冠。
“你,是被谁落下的小狐狸啊?”
这个人的面相很和善有让人安下心来的感觉,孟修远被这样一问脑子一懵也不晓得怎么回答,就那样睁着一双金色的大眼睛傻乎乎的盯着他看。
“还在怕吗,没事的,现在不用怕了。我刚才给你换了药,你现在感觉怎样,痛不痛?”
这年轻男子的声音也十分耐听,悠远而宁静,听他问痛不痛,孟修远才发现自己的腿伤已经被精心处理过了。
“只是一点,不痛。”
“一点也是痛,不用强忍大胆讲出来便好,在你伤好之前,就住在我这里吧。”
那人眯起眼睛笑了笑。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此时孟修远迷迷糊糊认识到原来是这个人救了自己,他这个年龄的认知还有所欠缺,只知道他救了自己,自己一定要谢谢他,却不曾有救命恩人这种更高字面层次的见解。
“你叫什么名字?我姓曾,名知悯,曾子的曾,知晓的知,怜悯的悯。不方便的话唤我阿悯便可。你呢小家伙,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没有,名字。”
孟修远当机立断说了四个字,他明明有名字,但一种奇怪的情绪控制他说出没有名字的回答,这种奇异的行为可能与先前被虐待的往事有关,只要对上眼前这个男子,他就不想承认过往的自我,更何况从小他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没名字啊……可刚刚你在梦里还把我错认成你父亲了呀?家里人,没给你起吗?”
“父亲已经醒不过来了……已经无处可去了。”
“是这样吗。”
名唤曾知悯的男子静默了一会,他的视线凝聚在孟修远黄橙橙的头发和狐耳上,像是有了定数。
“既然你无名无姓,我便赠你一名可好?”
孟修远没声张,单单懵懂的看他,但此刻他的心脏跳动非常快,尾巴摇晃的很快,也许他不自知,但这正是他激动的表现。
“好……”
“我是在初秋遇见的你,在杉树林里把你抱了回来,恰逢你这小黄狐狸生得玲珑清俏,不如就以黄为姓,以情景作名,就叫〔黄杉秋〕,如何?”
“黄杉秋?……”
“嗯,从今以后就是你的名字了,喜欢吗?”
“黄杉秋…听上去,暖暖的,很明亮……我,喜欢。”
他确实很喜欢这个名字,比起〔孟修远〕这个名字,男子赠予他的名字并没有那么多强压在他身上的期许和掌控,而且他最喜欢的季节同样也是这遍地金黄的秋天。
“是吗?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也会像这个名字一样变得很温暖耀眼。”
曾知悯摸了摸小家伙金黄色的脑袋,顺带也摸了一下他那对狐狸耳朵,狐妖他是见过几只,但拟态这么小,这么可爱的孩童他还是第一次见。
“我的老家有这样叫人的习惯,以后我能叫你阿秋吗?”
“阿悯,可以。”
“这么快就答应了?那谢谢啦,阿秋。”
曾知悯很高兴这个小狐狸醒来后没有害怕,毕竟他作为一个道士,身上修炼的气难免会惊动这些非人的灵物,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没必要的,黄杉秋没有为此而感到害怕,同样,在被赋予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小狐狸的内心已经有了一丝萌芽的变化和认知。
“咕咕咕咕噜……”
“你饿吗?”
“……还好,不是,很饿。”
黄杉秋捂了捂自己的腹部,有些饥饿的同时,发现自己手上和身上的血迹都被清洗干净了。
“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炖了鸡汤,一起吃吧,就当是午饭了。”
“阿悯是道士…可道士不是不能沾荤腥么?”
“我是正一的修者,其门规可沾荤腥,不算破戒。而且,我现在也被师门除名了啊。已经不要紧了。”
曾知悯撩开床帐起身离开,趁着这个空隙黄杉秋简单的凝望了一下屋内的摆件家具,和曾知悯一样,这里门庭朴素,简单大方,虽说格局不大,东西也不多,不能和孟家的朱楼宫殿相比,但他看着就是打心底的欢喜,毕竟他与他父亲百年前去人间游历的第一个地方便是和这里如出一辙的乡间野房,致使他现在对这种凡尘间的民舍有了很大好感。
他只知道最简单的〔喜欢〕和〔不喜欢〕,黄杉秋的思想其实真的有些单调,他甚至没想过为何能与一个道士共住同一屋檐,因为他就是这么简单,这种近乎无质的〔简单〕可能就像他母亲冥礼潇说的一样,他就是个一窍不开的狐妖,注定一事无成。
一无是处,一窍不通,一事无成。这就是他。当初他母亲指着他的眉心一口气骂完了这十二个字,他永远也忘不了。
“来,吃点东西吧,都是粗茶淡饭,也不晓得你这娃娃吃不吃得惯。”
曾知悯陆陆续续端来几盘菜,为了方便黄杉秋他把自制的小木桌放到了床上供安放食物,有馒头,鸡汤,炒茄子和溜黄瓜……肉都是他从市里买的,菜都是外面小菜园自己种的,新鲜的很,从窗口一探头就能看到。
黄杉秋闻着香味看着色泽吞了口口水,粗淡吗?他已经好几个月没吃熟食了,之前饿的时候,都是抓野蘑菇和果子充饥,实在没东西吃,就啃啃树皮草籽,吞点鲜花,兔子和鱼他都抓不到,就更别提肉这种东西了。
“这些我真的可以吃吗?”
“当然,我一个道士是没多少家当,但多一只小狐狸吃饭还是绰绰有余的,放心吃吧,吃饱为止。”
曾知悯盛了一大碗鸡汤,手捏着勺子舀了点,之前黄杉秋的手也被捕兽夹弄破了,所以他这是打算喂他吃。
“吃吧阿秋,好好吃一顿饭。”
曾知悯喂他,黄杉秋犹豫了一下张嘴喝了勺子里的汤,他敢肯定这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鸡汤,小家伙的大眼睛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折射出激动的光芒。
“我手艺不是很好,怎么样?能入口吗?”
“好喝,阿悯,汤,非常好喝,还要。”
曾知悯一听他说好喝也是很高兴的,一高兴情不自禁就喂了不少饭给黄杉秋,完全忘了自己也要吃,直到小东西打嗝说吃饱了吃不下了他才回来,一面道歉说不好意思自己太激动了,一面自己吃起东西。这期间,黄杉秋吃饱了坐在他身边,一直盯着他看,看他笑眯眯的咽下每一口饭,觉得很不可思议。
“谢谢,阿悯,谢谢。”
“嗯?谢我什么啊?阿秋?”
“谢谢,不知道为什么,但谢谢,就是要谢谢你。我,命,饭,好吃……谢谢。”
曾知悯的动作停下了,从小狐狸铂金色的眼睛里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真实要表达的东西,他欠缺的只是表达方式,其实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
“秋,你没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对吗?”
黄杉秋点点头,张开自己的小手掌,低声说。
“嗯,是我太没用,我是一无是处,一窍不通,一事无成的狐妖,她……他们都这么说。”
“记住了,秋,没人一生下来就是顶天立地的,也没人到死都是一事无成的。如果有,那也是他们自己碌碌一生不愿改变。”
曾知悯放下碗筷,轻轻拢住他擦满药沫的手,问他愿不愿意为自己而改变。
“我希望我做得到,我,愿意尝试。”
“很好,你有这份心当下已经够了,剩下的,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就好。”
曾知悯又摸了摸他的头,同时从怀里拿出来一样东西,是一把很漂亮的扇子,只看表面就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只见曾知悯把那扇子展开,那上面的山水画和题字立马变了样,而题头,就是现在所属的节气,秋。
“这是〔忘凝扇〕,扇面会随季节和节气而变化,上面有我师门一脉的真气,我师父将其炼化筑成法器,把它带在身上,鬼神邪魔不近你身,如遇歹人,亦可化灵剑佑你平安。此物是我师父临终所托,它有获得三种奇术的资质,方才所说,我师父和我已经占了两样,这最后一次习法的机会,就由你来为它点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