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定要说窦家跟霍家和殷家有仇,那在那个时候,这份仇也应该是窦询占多数,严格说来,轮不到窦谨去争夺什么,可他就是争了,这使她看到,原来在外表如静水般平稳的丈夫表面下,竟然潜藏着这么一颗不安份的心!
除了她和窦询,没有人知道窦谨的野心,窦询是那么死心踏地地事事听从他的大哥,而她作为妻子,也是这样无怨无悔地扮演着大度雍容的贵夫人形象。
因为夫唱妇随。
她渴望丈夫成功,来成就她的荣耀。她默默守候了近二十年,常常半夜恶梦惊醒,常年需要服安神丹来维持睡眠,可是窦谨不用,他似乎天生就是个野心家,他凭借天家对窦家的恩宠,与朝廷各派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在他们正式举事之前,这些关系都会照这样保持下去。
事实证明他用这种方式来掩藏自己是对的,至今为止,没有人怀疑到他的头上,甚至连与殷曜的那桩婚事,也设计得天衣无缝,从头至尾也只有谢琬一个人曾经上门来打探过消息,可是她能看出什么来呢?窦家与安穆王府这几年关系处得相当不错,何况,这件事从头至尾也本来都没有破绽。
所有人都以为跟殷曜结下这门亲事是皇帝迫使的,却没有人想到,是他们自愿争取来的。只要殷曜成了窦家的女婿,窦家就有十足的立场去辅佐他成事。等到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窦家在身为太子的殷曜后头一步步使力,谁会怀疑公正耿直的窦阁老居然有谋朝篡位的心思?
可是就算结了这门亲事,形势也没有完全朝窦谨和窦询所希望的方向发展,殷曜始终扶不上墙,而窦谨也缺少时机提点殷曜,于是最后,他被殷昱一剑诛杀在乾清宫,还毫无责任地自称“奉旨行事”。
接下来风向急转直下,一切就超乎她的想象了。直到如今,她仍觉得自己如同悬在钢丝上行走。
“太太,老爷回来了。”
玉春进来禀道,声音小心翼翼地,似乎生怕惊到了她。
她抬起头,怔愣地看了下门口,才又站起来,如往常那般迎出去。
窦谨手捧着官帽走进,神情比往日寞然很多。窦夫人强笑了下,接过官帽放在一旁,去解他的斗蓬,说道:“吃饭了不曾?要不要我让她们再备点吃食?”
窦谨挥了挥手,“不必了,沏碗茶来。”
窦夫人挥手唤了玉春下去沏茶,随后也在桌旁锦杌上坐下来。
窗外雪下得无声无息,快过年了,平时这个时候府里的红灯笼早就挂起来了,各房各院置新衣算红利,也是说不出的热闹喜庆。可是今年,除了院子里几树梅花开得冷艳,至今还没有半点欢腾的气息。
下人们虽然不知道前两日在城楼上死的就是窦询,可是殷曜因弑君而死始终也算是窦家的一桩噩耗,没有人有这份心思去思索这个年该如何热闹,即使眨眼就到除夕,没有窦谨发话,谁也不敢提这年节如何过的事。
“让老二夫妇张罗年关的事儿吧。”窦谨喝了口温茶,挥手让人退了下去之后,说道。“越是这样,越是不能让人看出来,否则的话,询儿也就白死了。”
窦夫人默了下,说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还要继续往下干?”
窦谨看着地下,牙关处因紧咬而鼓起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坐着也是死,迎上去也是死,你以为这些年来所做的事,是我一个放手就可以抹去的吗?最多过了这个除夕,老二就会在西北联合蒙军发兵,到时候东瀛听闻西北动乱,必然也会伺机而动。
“朝廷介时必然派霍达领兵出征,只要调走了霍达,控制京师就是很容易的事了。而中军营里尚且还有些父亲当年的部下,他们若是跟随霍达北上,那霍达必死。若是留在京师护驾,殷家则必亡!无论死了哪头,都是天大的好事!有这样的好机会,我为什么不去争?”
窦夫人目瞪口呆。
“西北,西北真的会起兵?”
西北古往今来一直是战乱之地,北方鞑子凶猛擅战,一旦生起战事,他们便会在中原土地上肆意横行,而放他们进来,也无异于引狼入室!她一直知道他们有这个计划,只是双方都拟好不得已不行之,因为那样就算是最后报了仇,要把这匹狼赶出去也是件极艰难的事!
“还不起兵,更待何时?”
窦谨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不要怕,也许再过不久,我就会登上帝位,而你,就会是下一朝的皇后!”
听到皇后二字,窦夫人也不由得起了丝激动的颤意。
夫荣妻贵,夫荣妻贵,谁不希望自己的丈夫飞黄腾达高居人上?谁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开国皇后?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夫为妻纲,她有什么理由不听从?
“我不怕。”
她双手紧握着,点点头。虽然早已经不年轻,可是两颊上浮出的晕红却使她在这个时候增添了几分娇媚。
窦谨看着她,唇角仍弯着,手却已放下来。等他登了基,称了帝,他会有许许多多的女人,册立一个年华逝去的皇后,对他来说不算什么损失。
他梦想着这一天很久了,不错,想得到那个位置的并不是窦询,而是他。
窦询是个从小就患着严重哮症的孩子,天下不需要这么样一个皇帝。而他身强力壮,又儿女双全,足见底子强大,是个开辟新王朝的绝好人选!窦询也不会跟他争,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仇恨,对皇位这个东西,并不如他这么看重。
他有这个念头应该是从窦准带回窦询的时候开始的,在那之前,他只是个恃才傲物的世家子,不肯读书,不好好习武,而他的母亲,窦老夫人,那时候对窦准也像如今的窦夫人对待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因为她只是个填房。虽然她生下了三个儿子,可是内心还是因为填房的身份而自卑。
这使他感到无奈。
窦准升了佥事,成为大将军之后回广西祖籍祭祖,回来时带回了窦询。当时他也很惊讶窦准为什么会带回来这个孩子,窦准则毫无意外地告诉了他们两兄弟窦询的身世。他多么震惊,他完全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样一个存在,而他的存在,竟然如此意外!
头几年窦准夫妇亲自教养窦询,他看着一天天长大,变得聪明可爱的他,所听到的那段久远的往事却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频繁地浮现在他眼前。
窦询身上的仇这么深,他不应该去报吗?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霍家,以复仇的名义,随便干掉他们当中的一个,天地都要为之变色,如果两个仇家全干掉,江山岂非就易主了?!
这个念头一旦萌芽,就再也遏止不住他的长势了。
他知道光是想想这也是大不敬之罪,可是他就是没法儿控制自己,霍家和窦家是世交,霍家是功臣,窦家也是!凭什么这么多代过去,霍家还屹立不倒?而他们窦家却始终要被他们压一头?更何况,霍达那狗贼,他居然还敢算计他窦家!
怎么样都让人心里不服。
他尝试着跟窦准说起这报仇的事。窦准斩钉截钉地否决,因为他觉得这仇不可能报得了,而且报仇的风险太大,一个不慎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这倒也提醒了他,仇家的实力太强,要报这仇,不但要有充分的准备,还得有个靠谱的名目。
正好没几年大军出发东海,窦准与霍达同去了,他与妻子顺理成章地接手抚养窦询。他对他当真是费尽了心思栽培,因为他想过,如果将来万一时机成熟,他会需要一个好的帮手,而这个人没有比窦询更可靠更合适的人了。
心意一确定,就更加不可收拾。
这二十年,真真像是下着盘超长超过瘾的棋,每当他看着朝堂上下那么多人猜测议论乱党匪首的身份,就觉得十分好笑,乱党匪首,不是就站在你们面前吗?更好笑的是,皇帝自诩英明,却在他的一番设计之下把自己的亲孙子给废了,还愚蠢固执地要立殷曜!
这盘棋,也到了将收尾的时候了。
他站起来,负手踱出门,唤来门下交代下人们的窦夫人,“去,交代人把灯笼挂上。如果没有旨意下来禁止庆贺,那么就开始让孩子们燃放炮仗!”
京师今年底的气氛看起来跟往年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一定要说不同,是因为皇帝仍在昏迷之中,按例朝野皆不得大肆行庆贺之事,而另一点不同是,因为乱党七先生的落马,太子殿下开恩,又暗示允许民间适当乐乐,于是京师城与往年,看上去真的差不多模样。
谢琬从护国公府出来时已是晚饭后,一路上人们欢声笑语,时而有鞭炮声,时而又有远处传来的锣鼓声,而飞雪静悄悄地坠落在人间四处,就像是注视着凡间的天地精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