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康应乾与王在晋敲定好山海关之战的各项细节，闲谈半日，辞别同窗旧友，赶回总兵府衙门，向平辽侯汇报情况。

大军入城后，平辽侯的中军大帐移到了宁远总兵府，也就是原先祖大寿的府邸。

换句话说，刘招孙占据了仇人的巢穴，所谓鸠占鹊巢，便是如此。

康应乾策马走过春和门大街，街道两边站了一排排开原镇抚兵，正将一群群五花大绑的明军按在地上斩首。

屠戮未从停止。

祖大寿的心腹已被斩杀殆尽，接下来要杀的是参与抵抗的陕西兵。

按照平辽侯将令，城中陕西镇将官，把总以上者，除吴自勉外，全部斩首。

这几日，宁远城中只杀的人头滚滚，边军都开始担心平辽侯会不会反悔。

杀俘不祥。

不过，平辽侯的夫人和岳父都死在山东，是锦衣卫和辽镇的人干的。

难保刘招孙不会报复。

祖大寿全家被灭门，家产被抄没一空，刘招孙拿出三百万两白银赏赐给这次随军出征外番与辽民。

祖家在辽西各地产业，厂矿店铺，良田美宅，全部被平辽侯接手。

康应乾觉得这般杀鸡儆猴很有必要，要想拉拢这几位总兵参将，给银子不如让他们见点血，哪怕是别人的血。不过，一下子杀这么多人，未免也太狠辣。

卫兵护着康监军来到西城总兵府。

宁远总兵府密密麻麻站满人，除了中军卫队三百多护卫，还有一些军政官员，康应乾甚至还看到了前几日被他打发走的宁远卫所夏佥事，这位夏佥事坚持要将自己女儿送给平辽侯做填房丫鬟。

见康应乾翻身下马，邓长雄和王二虎都迎上前：

“康监军，你可回来了！平辽侯今日闭门不出，连我们也不见，城中还有诸多事务须他决定，您赶紧进去看看。”

康应乾打量两人一番，又看了看周围站着的谢阳、马士英、森悌等人，叹了口气，来到大门前砰砰敲起来。

卫兵从门缝中探出脑袋，见是康应乾，低声道：

“康监军，今日平辽侯不见客。”

说罢就要关门，康应乾见了连忙上前推门道：

“老夫有急事，你进去给刘总兵禀告，就说是文登之事，说老夫另有隐情禀告！”

~~~~~

宁远总兵府书房。

一道颇为精致的牙厢犀角屏风后面，散落满屋子的书画，几只哥窑碎磁笔筒被摔在地上，已经粉碎。

康应乾这几年跟着平辽侯，也算见了不少世面，然而眼前祖大寿书房之豪奢，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想想也就是曲阜孔府勉强可以与之媲美。

面对一屋子奇珍异宝，康应乾一时竟忘了自己进来的目的，在一堆唐宋古籍中翻出了两根安南象牙金镶玉笔管和玛瑙镇纸，放在手中把玩一番，不由啧啧称奇。

“多好的东西，放在祖大寿这武夫手中，真是暴殄天物，可惜了。”

他转眼望向远处书架，却见平辽侯正对着那幅羊皮地图发呆。

康应乾也不说话，放下几件珍宝，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自从平辽侯从祖大寿口中得知金虞姬被杀，杨镐惨死的消息后，便开始性情大变。

原本健谈的他，现在话变得越来越少，除了必要的军令，有时候半天一句话也没有。

更让人不安的是，原先行事磊落，以宽仁待人的平辽侯，忽然变得阴鸷狠辣。

烧死祖大寿后，宁远城内，祖家上下一百五二十三口，除了祖大寿年逾八十的老母和一个不满三岁的孙儿，其余一百五十一人都被斩杀。

灭门之后，刘招孙犹嫌不够，又下令将祖家在宁远城郊的祖坟掘开，除了祖大寿之父祖承训，其余坟茔全部挫骨扬灰。

祖承训是刘綎故友，万历援朝期间，两人并肩作战，为击退倭寇做出过重要贡献。

平辽侯身上发生的这些变化，让周围人都感觉胆战心惊。连章麻子这个凶残的刽子手，这几天在刘招孙面前说话，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他。

“平辽侯，王在晋答应帮咱们和朝廷议和了。”

康应乾大咧咧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书架旁边一张檀木太师椅上，端起桃花杯给自己倒满，大声对平辽侯道。

刘招孙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辽南位置，没听到康应乾说话。

“平辽侯？”

“哦，是你。”

刘招孙神情恍惚。

“如今有了王在晋帮忙，这次与朝廷的和谈便多了几分把握。不知平辽侯准备何时攻打山海关，老夫已与王在晋说好，到时帮他得到军功，他回京师也更好说话。”

刘招孙将一本嘉靖版的《韩非子》放回书架，弹去指间灰尘。

祖大寿府上藏书无数，然而从未好好读一读。

“召集客军将官，我会亲自告知他们，以后该如何与开原军相处。”

刘招孙知道，经此一战，王在晋在那些客军将官心中的地位必然大大降低，指望此人节制部下，已是不可能了。所以，最终的媾和计划，还是得和九边这些军头们亲自敲定。

康应乾听了，连忙附和道：

“还是平辽侯考虑周全，老夫看这边军现在，个个都想做李成梁第二，若非亲眼所见，真是让人不敢相信，此时距离万历三大征也才过去不到二十年。”

康应乾还在叹息，刘招孙已经缓缓走出书房，朝总兵府后花园走去。

康应乾连忙跟上去。

“宁远粮草吃紧，养不了这么多俘虏。王在晋管不住这群军头，此事须尽快安排，城中三万投降客军，除部分放回关内，其余人都要押送开原。事不宜迟，明晚就在这里宴请吴自勉他们，康监军，派人告诉这些军头，明晚不来赴宴的，便是与我刘招孙为敌。”

“与我为敌的人，便是死人。”

康应乾忐忑不安道：

“老夫刚得的朝鲜消息，裴大虎沈炼护着杨经略往山东而去，路上杀了群倭寇，倭寇只有数人逃到朝鲜，被咱们的人拿住，祖大寿兴许是诛心之言，夫人可能还活着……”

刘招孙怒火中烧，根本没听康应乾说话，兀自道：

“辽南战事也该了结了，等袁崇焕占据旅顺，我将亲往登州，报仇雪恨。杀宋应昇，灭门。”

“可是，平辽侯，咱们还要和朝廷议和。”

刘招孙站在一颗古松下，昨夜一宿没睡，一双红眼被树影遮住。

“议和是开原和大明的事，杀人，是我的私事。”

康应乾心头发冷。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总兵府后花园。

但见花园桃林成荫，千朵浓芳绮树，一枝枝乱云霞。

康应乾踩着满地落英缤纷，诗兴大发，正欲赋诗一首。

抬头瞥见平辽侯脸色阴沉。

“这辽西果然与辽东不同，桃花也开的更早些……”

康应乾岔开话题，准备聊些辽西趣闻，缓和气氛。

却见寒光闪过。

刘招孙拔刀出鞘，一束妩媚鲜丽的桃枝被雁翎刀齐齐斩断，花枝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