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没能预料到陆灯的应对,顾渊微愕,沉吟着落下目光。
少年微仰着头,诚恳地承认着错误,眉眼却仍隐约失落地稍垂下来,浓长的眼睫闪了闪,握着冰淇淋的手微微收紧,显出些真心实意的苦恼。
倒和那时候的不愿做作业如出一辙。
一时没能想出该怎么回应这样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淤滞在胸口的郁气倒是被搅得七零八落。顾渊心底哑然,索性也半真半假沉了面色,顺势追问:“为什么逃学?”
面前的少年目光微闪,唇角轻抿起来,似乎有着难言之隐。
顾渊莫名生出隐约紧张,依然不动声色等着他的回答。
下一刻,柔韧温暖的身体却撞进他的怀里,把他忽然抱了个满怀。
这次的拥抱似乎和平时不大相同,怀里的身体放松得很,倒是两臂抱得结结实实,力道被毫无保留地交付出来,肩颈后心也都全无防备地亮在他面前。
轻而易举就能抱个满怀,也轻而易举就能利用他露出的空门,把人制住甚至击杀。
顾渊目色愈深,缓缓抬起手臂。
清脆的提示音忽然响起,电梯门向两侧打开。
光线也透过餐厅的落地窗,从身后射落进来,在怀间少年柔软的额发上轻巧一跳,落进胸口,叫心底的某处微微一动。
眼底锐芒被柔和覆盖,顾渊回臂将人圈在胸前,轻轻拍抚了两下怀中的脊背。
用自己唯一知道的方式诚恳道了歉,陆灯在他的臂间扬起头,发现目标人物的神色果然有所缓和,目光亮了亮,又把手里的冰淇淋举了过去。
“我不吃,你吃吧。”
轻轻将少年在怀间一揽,顾渊就将手臂放开,牵着他的手走出电梯,沉吟片刻才缓声开口:“我送你回家,好吗?”
秘书调查了所有可能和陆执光这个身份有关的信息,却查不出任何特别的内容。昨天把人送回去的时候,他被挡在了门外,如果对方真有什么秘密,大概也就藏在那扇门里面了。
逃学已经被抓了个正着,唯一的补救办法,似乎也就只有回家好好写作业了。
陆灯小口抿着冰淇淋,听话地点点头,主动牵着顾渊出了美术馆,一路往家里走了回去。
美术馆就坐落在城郊空旷的平场上,他的住处离这里并不算远,原本也是沿着导航一路走过来的,七拐八拐地绕了十来分钟,破旧的贫民区就出现在了眼前。
眼前的景象忽然从繁华转为破败,顾渊神色微动,脚步不由稍顿。
美术馆位于瓜尔星的占领区,被修缮得华丽精美,如果不是这样走过来,他还从来没意识到过原来这两个地方这么近。
如果确实不是什么别有用心的接近,只是逃了学到处乱跑,也是有可能跑到那个美术馆去的,说不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
察觉到身旁的脚步放缓,陆灯也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身旁轩挺的男人,恰好迎上漆黑瞳底一闪即逝的浅淡光芒。
握着他的手紧了紧,顾渊将那一句抱歉按下,揉了揉少年的额发:“还想吃烤鱼吗?”
被拖着进了电梯的时候,少年是念叨着各色菜式的,只是顾渊那时心里太乱,也没用心去听,到头来也只记住了最后的几样。
现在已经临近中午,如果吃烤鱼的话,下午的学大概也不用上了。
陆灯目光微亮,唇角抿起轻缓弧度,期待地仰起目光:“可以吗?”
不知道少年心里打的小算盘,见到那双乌湛的瞳眸亮起来,顾渊眼中就拂开些笑意,继续揉着他的脑袋:“我请你吃,算是今天的谢礼。”
立即有了新的动力,陆灯点了点头,牵着顾渊走进破旧阁楼,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爬到门口,把门打开。
……
看到满满一屋子的练习册,顾总裁脚步一顿,终于肃然起敬。
早知道现在学生的压力大,可直到现在才有了直观的感受。几乎顶到天花板的练习册堆得颤颤巍巍,屋里必须要小心侧身,连转个身都有着不小的难度,时刻都令人担心着只要动作稍大,就会被淹没在知识的海洋里。
怪不得不让自己进屋。
再多进一个人,堆起来的习题说不定就要塌了。
少年的身影在作业的衬托下显得尤其弱小无助,打开门口就侧身钻了进去,踩着椅子去够最上面的一本。
顾渊看得心惊胆战,快步过去把人抱了个满怀,扶住那一摞摇摇欲坠的书山:“这些都是学校发的吗?”
都是家里的长辈精心准备的,用来通过系统公务员考核的模拟练习题。原本说好了任务成功就免试通过考核,他还以为能够摆脱题山题海,原来只是换了个地方做作业。
系统会自动进行伪装,把作业替换成当前世界的文字和内容。陆灯点点头,稍一犹豫,终于鼓起勇气:“学校教的我都会了,这些题也都会做……”
顾渊沉吟片刻,抱着少年坐在桌前,把那本练习册接过来翻了翻。
加黎洛星被侵略之后,教育体系也受到了严重的打击。像这样在贫民区的学生,只能上最普通的星系网校,教的都是最基础的知识,发放的习题虽然免费,但难度和质量也同样有限。而标准化考试难度层次的习题,收费就已变得十分高昂。
根据秘书送来的资料,陆执光也是为了凑钱,被人半哄半骗走上这条路的。如果被别有用心的人买走,还说不定会遭遇什么不堪设想的经历。
少年被他揽在腿上,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眸光纯净清澈。
“这些题不要再做了,学校也不用再去。”
迎上他的注视,顾渊将那本练习册合上,颔首沉稳发话:“在考试之前,就先搬到我那里,和我一起住,愿意吗?”
……
一定是看到了天堂。
陆灯眨了眨眼睛,眼中头一次绽起无限亮芒,双手揽住了目标人物的脖颈,眉眼沁开鲜亮笑意,扑进他颈间轻轻蹭了蹭。
沁凉柔软的触感猝不及防地贴上颈侧,顾渊呼吸微摒,望着似乎头一回显得兴高采烈的少年,眼中也浸遍轻暖光芒,把人往怀中揽进去。
他从来都不畏惧孤立无援的境地,却不得不承认,太过真实的温暖是会叫人上瘾的。
一旦见过了阳光,就不那么舍得轻易放开了。
两人出了贫民区,却没有再回到美术馆里去。
已经通知了秘书把车停在贫民区外,顾渊领着陆灯上了车,输入一家酒店的名字,开启了自动驾驶,悬浮车就往市中心飞快驶去。
“美术馆的餐厅很一般,悦瑾的烤鱼味道不错,先去尝尝鲜,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
身旁的少年似乎依然没有从喜悦中回神,眉眼仍弯着明亮的弧度,循声望向他,诚声开口:“谢谢——”
“没关系,真要道谢的话,还是你帮我的更多。”
顾渊笑着摇摇头,握住少年的手,刚拿着冰淇淋的指间还带着些微沁凉,温顺地贴在他掌心,轻轻一攥就能牵住。
如果少年确实聪明到只通过寥寥数语就能猜到他的处境,又能巧妙地配合着他帮忙解围,就这样留在他身边,说不定能成为一个极强的助力。
目光落在陆灯抱着的书包上,隐约念头才升起就迅速消散,顾渊握住他的手,将视线转回窗外。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还有两个月,标准化考试之后,加黎洛星大概就会燃起战火。
他会把人好好送出去的。等到他把该做的事做完,等到那一场决定胜败的战役尘埃落定,如果还能有机会,将来的时间还长。
悬浮车在悦瑾大酒店门外停下,顾渊领着陆灯下了车,正要进门,脚步却忽然微顿。
酒店大堂的休息区聚着不少加黎洛星本土的商人,人声熙攘,似乎正在组织什么新的抵制活动。
顾渊目色微沉,牵着身旁的少年想要避开,却被酒店里面的人一眼认出,快步过去,将他不由分说截了进来。
“这不是顾总吗?快来快来,我们正说起你呢……”
见到他的身影,为首的中年人立刻带了笑意过去搭话,大多数人却依然坐在沙发上,偶尔飘过来几道目光,也透着十足冷淡漠视。
加黎洛星被侵略之后,本土的商人生存空间愈窄,又顶着强制的政策压力,已经有许多企业都已走向没落。在不少人眼中,顾渊放弃抵抗同瓜尔星人合作,虽然保住了顾氏,却并不是多光彩的行径。
顾渊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眼中是什么样子,也并不奢望彼此关系有所缓和,只是同迎上来的商会会长握了握手,语气平淡:“路过,不打扰了。”
“顾总——留步,我们只问一句话。”
见他没有要停下攀谈的意思,商会会长抬手拦住他,脸上笑容淡了些,目光落在他身上,终于单刀直入:“那两亿镭石矿的单子,顾总接了吗?”
顾渊眉峰微挑,停下脚步。
订单的事从一开始就是瞒不住的,瓜尔星不只给顾氏一家发了洽谈信,加黎洛星大大小小的矿主都收到了生意的邀请。
商会的意见是号召矿主集体抵制交易,可巨额的利润摆在那里,在顾渊决定接下订单之前,已经了解到有好几个矿主都在诱惑下生出动摇,准备暗中接受小额交易了。
这样零星的买进,极不容易引起注意,自然也无法顺利截流。如果他再不出手截下订单,瓜尔星或许真能靠着东一笔西一笔的搜刮,把两亿的订单凑齐。
前些时候顾氏内部出过一次意外,险些用另外一种雕塑用的矿石混进了镭石矿,制造出来的样品完全检测不出异样,但对于某种特定频率激光的防御能力却极差,不过几十秒钟就化成了一堆废品。
虽然只是一次意外,却也意外的给他提供了新的灵感。所以无论身旁的声音有多刺耳,这笔订单他也必须拿到手。
这些事情都是没有必要同任何人说的,顾渊神色冷淡下来,抬手慢慢理着衣领:“我的生意,和诸位似乎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你知不知道镭石矿意味着什么!”
坊间早就有了顾氏接下订单的传闻,现在见到他没有否认的意思,会长身后的年轻人终于压不住怒火,一拳朝他狠狠砸过去。
顾渊目色清冷,身形岿然不动,眉峰微扬望向会长,眼中透出淡淡不屑。
他如今是瓜尔星的座上宾,会长毕竟不敢当众对他发难,一把拦住身后的年轻人,沉声喝斥:“鲁清!”
“你这是在把加黎洛星送上死路!真等到他们准备好了,到时候所有人都在覆巢之下,难道你以为你的顾氏还能支撑多久吗?!”
年轻人被他拦着,却依然双目赤红,咬紧牙关高声骂他:“叛徒,垃圾!这是你的母星!你怎么不早死了——”
悦瑾酒店也同样是加黎洛星的本土酒店,即使当众说些不该说的话,也不会传出酒店的大门。
况且商会激烈抵制的态度也由来已久,瓜尔星还在筹划着全面入侵,在局面落定之前,并不会对这些言语上的抵制有太多额外的反应。
顾渊平静转身,任他在身后叫骂不断,牵着少年的手走进电梯。
陆灯抬起头,望向那双仿佛见不到底的黑沉瞳眸。
目标人物的呼吸和心率都没有任何变化,身形也依然稳健,只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冰凉得不带一丝温度,冷得仿佛能透进骨髓。
电梯到了预定的包间,顾渊沉默着领了少年走进门,片刻才轻声开口:“执光,有些事——”
他的话还没说完,少年的身躯就忽然覆上来,将他轻轻抱住,在背后慢慢拍抚着。
乌润的瞳眸依然澄净明澈,透着纯粹直白的信任安慰,似乎全然没有因为刚才的插曲而对他生出丝毫怀疑。
在某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或许他无论做什么,面前的少年都是会无条件地信任着他的。
胸口忽然涌起某种极为激烈的情绪,却又被理智严苛地压制下去。
顾渊落下目光,眼眶微潮一瞬就迅速如常,浅笑着摇了摇头:“好,不说了。”
陆灯这才稍直起身,依然拉着他的手,目光温润关切。顾渊却只是含笑揉了揉他的头发,揽着他坐在等候上菜时的休闲沙发上,将智脑的屏幕打开了共享。
“不想他们的事了。我让秘书挑了些新的练习册,都是标准化考试难度的,看看有你喜欢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