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只有一个酒壶。
酒壶旁,两只酒杯。
江轻鸿面前一杯,云梦姑娘手里一杯。
想不到云梦姑娘的酒量竟然也不错,有酒无菜,她根本不是要招待江轻鸿,而是她自己想喝酒。
"江公子这是什么眼神,你有话要说?"
她眯着眸子,眼神中的冷意又浮现出来。
江轻鸿淡淡一笑。
"都说云梦姑娘最出名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云梦姑娘的舞姿,另外一样..."
另外一样就是云梦姑娘的脾气。
云梦姑娘冷笑。
"怎么,江公子是说我脾气怪?"
她啜了一杯,将杯子丢在桌上。
江轻鸿道:"姑娘是有性格,并不是脾气怪。"
"也对,她们一向不说我的脾气,只会说我心肠不好,说我善妒又恶毒,她们表面上和我有说有笑,但事实上都怕我。"
"都说相由心生,姑娘看起来并不像坏人。"
云梦姑娘还是冷笑。
"你不用安慰我,我讨厌那些满口甜言蜜语,口是心非的混蛋,别让我后悔请你进来。"
她的态度变得很不客气,好像和刚才请江轻鸿进来的不是一个人。
"其实你我根本不熟,请你进来也是一时兴起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江轻鸿笑了笑。
"在下明白。"
"不过外面那些人看在眼里,只会觉得我在挖别人的墙角。"
江轻鸿道:"姑娘问心无愧,流言蜚语就是过耳风,不必放在心上。"
云梦冷哼道:"这句话还算中听,我一向不将别人的话放在心上,否则我早就被那些闲言闲语的口水给淹死了。"
她转眸上下打量江轻鸿。
"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来么?"
江轻鸿含笑道:"我想姑娘大概是心情不好,想找个人喝酒。"
"谁告诉你我心情不好,看来你很喜欢自作聪明。"
云梦媚笑。
江轻鸿道:"若是我猜的不对,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说明姑娘心情还不错。"
"你果然很会说话,和她简直一模一样,难怪你们会成为朋友。"
云梦的神情里带着一种轻蔑,每次说到轻歌的时候,这种轻蔑尤为明显。
"你也很会猜度人的心思,你猜对了一半,我确实不开心。"
"我不但知道你不开心,而且还知道你不开心的原因。"
"哦?"
"姑娘不开心,是否是因为楼下的那一位。"
"楼下?"
云梦冷哼。
"楼下那位姑娘似乎有些面生。"
"你的眼睛倒很毒,她叫绫罗,来这里不过才三个月,已经快爬成头牌了,刚才楼下的欢呼声,你也听到了。"
江轻鸿道:"人人都知道,云梦姑娘的舞是最好的。云梦姑娘舞姿之精湛,不要说是在这相思楼,就算放眼全城,也定然是无人可比的。而现在..."
他欲言又止,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云梦缓缓道:"你觉得我不开心,是因为她抢了我的风头。"
江轻鸿道:"这种事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嫉妒亦或失落是难免,但是我知道,姑娘不开心并非为此。"
"哦?那你又说我是为她?"
"从姑娘的神情之中,我看出姑娘的心情很复杂,也很焦躁,心中好像很不安。"
"不安,我当然会不安,现在有人已经将手伸进了我的碗里,我怎么会不怕别人将饭碗抢走..."
"不,你不怕,别人眼中的你活得光鲜亮丽,可是心里开不开心,日子过得好不好,只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想,现在的生活并不是你想要的。"
云梦脸上表情一滞,细柳的眉梢越扬越高,丹红色的唇角越来越沉,娇比芙蓉的容颜突然温度尽失。
"你...你胡说什么..."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字挤出来。
江轻鸿淡淡一笑。
"还有,我知道传言并不可信,你绝不是大多数人眼中的坏女人。"
他用一种温和而疼惜的目光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猫。他眼神中的情感无比真切,但是却像一把把利刃扎在云梦的心上。
云梦瞪着他,恶狠狠的瞪着他,就像一只感到威胁而露出獠牙的狼,随时都会咬住面前人的喉咙,吸干他的鲜血。
这是一种极为可怕的眼神,不论是任何人看见,都能体会到满满的恶意。
而江轻鸿不怕。
他凝视着她,眼神中温柔的悲悯包裹着云梦的心,让她喘不上气。
终于,她还是退让了。
她就算是三大头牌之一,但说到底也只是个舞姬,是赚钱的工具而已。
江轻鸿是来花钱的客人。
她只是弱女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
江轻鸿却身怀绝顶功夫,一只手也能捏死人。
云梦面无表情的将两杯酒斟满,自己拈杯。
"公子说话要小心,有些话不能乱说的。"
江轻鸿道:"是在下失言,姑娘,这一杯我向你赔罪。"
两人各退一步,气氛渐渐缓和。
云梦道:"我很好奇,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江轻鸿道:"知道什么?"
云梦会心一笑,袅娜起身。
"公子,你何必明知故问呢..."
她款款走到江轻鸿身边,伸手就去搭江轻鸿的肩。
就在那精致的指尖就要触及江轻鸿的肩膀时,江轻鸿却叹了口气。
"看来姑娘这里并不适合在下,多谢姑娘款待。"
他饮下杯中酒,就要起身。
云梦却猛然一把将他推了回去,自己俯身压了过去。
"你想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
江轻鸿却摇了摇头,拨开了她的手。
"我想什么,姑娘还真不一定会知道。或许是我多管闲事,让姑娘误会了,我只觉得姑娘将所有事都闷在心里,也许会需要一个陌生人倾诉,告辞。"
轻歌姑娘的房间还是空的。
时间已不早了,江轻鸿打算早些回去大,但刚刚下楼就看到门口有人走了进来。
轻歌由人扶着,从门外缓缓步入。
她一走进来,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了微微的变化。
这种变化显现在不同的人脸上各不相同,江轻鸿注意到变化最大的还是相思楼的人。
他们的神情都变得收敛而恭敬,遇上她的时候,每个人都在自觉的低头行礼。而所有客人见到她,也很热情的与她攀谈。
从头至尾,轻歌都用那种雍容而优雅的笑容从容应对,态度不卑不亢,自然又亲切。
然后江轻鸿才注意到她自身的变化。
从衣着发饰,到神情装扮,她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
从前她的服饰装扮一直很素雅,她认为太雍容华丽的东西不太适合自己,她所追求的是一种平和而清新的美丽。
从前她虽然见了人也会微笑,但连笑容也是又轻又淡,温和而亲切,却绝不殷勤迎合。
从前她也偶尔出门,但是绝不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时候是相思楼生意最忙的时候,她的客人也最多,就算她想出去,湘姑也不会答应。
而她出去的时候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跟随服侍,但是现在,这些都已完全改变了。
江轻鸿上次来已过了好多天,但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这几日里轻歌姑娘的变化却不是一两个字可以形容出来的。
她从头到脚,从内到外,好似都完全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又或许,她本就是这样的人。
她看见了江轻鸿,从走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看到了他。
她并没有立刻迎上去,而是对扶着她的丫鬟低语了几句。
丫鬟碎步走了过来,走到江轻鸿面前行了一礼。
"公子随我来。"
这丫鬟还是原来轻歌身边的,但是她的打扮也比从前精致多了,单是鬓边的那支珠钗就是珍宝阁的。
一个小丫鬟当然买不起珍宝阁的东西,这东西若不是客人赏的,便是轻歌给的。
江轻鸿随着丫鬟到了一间暖阁里,暖阁又大又华丽,比原来轻歌接待他的那间气派得多。
"公子喝茶。"
丫鬟将茶送上,便垂头退了出去。
丫鬟方退,轻歌施施然走了进来。
"江公子,我来迟了。"
她笑语嫣然,飞扬的神采更是夹带着莫名生疏的陌生。
她甚至连随身带的香包都不同了,她才走进来,一阵清香已扑鼻迎来,就像是带着花香的风吹过。
这一切的改变当然是有原因的,虽然江轻鸿还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还是微笑起身。
"几日不见,你如今可是大忙人了。"
"江公子今日怎么有空,小叶姑娘没有一起来。"
"小叶这两日受了风寒,我没有告诉她,否则她一定非要跟着来的。"
"难怪,若是小叶姑娘知道,怎么会让公子独自前来。"
轻歌掩面轻笑,眉梢才有了几分熟悉。
"这个时候,我以为你会在,想不到你却出去了,看样子你最近过的还不错。"
轻歌嫣然一笑,轻轻感慨的叹息。
"最近我可是累坏了,你要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吓一跳的。"
江轻鸿道:"看方才那些人对你毕恭毕敬,以你从前的身份自然是不会的。"
"什么都瞒不过公子,最近城中腥风血雨,吓得人人都不敢出门,相思楼的日子也不好过。而偏偏这个时候,这里也起了风波。"
"难道是湘姑?"
江轻鸿眼神一暗。
"是的,湘姑失踪了。"
"失踪了?"
江轻鸿有些惊讶。
轻歌叹了口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有七八日了,昨日我已报到了官府,方才便是衙门要我去认尸的。"
江轻鸿心念流转,似乎在沉思。
轻歌道:"还好,那尸体并不是她,不过去的时候我真的吓到了,回来的路上一直觉得胃里恶心。"
她见到死人的机会很少,相思楼从来不见血。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那样仔细的去观察死尸,她明明只看了一眼,那张死人的脸却总在她眼前徘徊不散。
江轻鸿道:"湘姑怎么会失踪的,你不是日日都要来相思楼么,你昨日才去的衙门?"
轻歌道:"起初,我们都不知道湘姑失踪了。几日前,湘姑如往常一样来到这里,待到晌午,她便匆匆走了,要有事要去办。临走之前,她留了口信,说她有些私事,三五日暂且先不过来,还说相思楼的事情交给我代为打理。我不觉有异,直到日子久了..."
到了昨日,湘姑还未出现。
轻歌派了人去请,不想湘姑竟不在宅子里,她派人出去找了大半天,傍晚才去了衙门。
江轻鸿道:"既是她自己说有事,也许她的事还没有办完,不出现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轻歌蹙眉道:"若只是湘姑自己也就罢了,湘姑在南郊附近有一处宅子,宅子里空无一人。莫说湘姑自己,就算连一个下人的影子都没瞧见,我觉得蹊跷..."
这件事听起来确实很蹊跷。
与其说湘姑是失踪了,倒不如说她是人间蒸发更恰当。
不但她人间蒸发,连她的家眷也一并消失了。
"那官府的人也去宅子里找过了?"
"哎,最近衙门里像是来了一位上官,因为城中几纵灭门案一直未破,像人口失踪这样的小案子,不知何时才能排得上。今日叫我去认尸的时候,我还听衙差们好一顿数落,只怕他们腾出功夫来,湘姑也凶多吉少了。"
江轻鸿回过神,道:"那你便再等等吧,也许湘姑是出门办事还未回来。"
"也只好如此了,毕竟这相思楼还有很多事要打理,我也不能每时每刻都泡在这件事上。"
轻歌叹息,眉宇间有了淡淡的疲惫之色。
"瞧我,只顾着说话,公子用茶呀。"
"好。"
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
茶已泡了一阵子,揭开茶碗,芳香扑鼻。
才喝了一杯,江轻鸿便起身告辞了。
轻歌也未挽留,她实在有些疲倦,眼下事事都要她处理,她已分身乏术。
她与江轻鸿相识已久,不再只是主客的关系,她们已能算得上是朋友。所以她已经很给江轻鸿面子,因为如今的她已俨然不用再亲自招待客人。
就在这一杯茶,说了这几句话的时间,门外下人至少已经来过三次,询问的都是一些楼里的事。
江轻鸿有的时候脸皮虽然厚,但绝不是不识趣的人。
临别之前,轻歌亲自将江轻鸿送到了门口,看着江轻鸿走远,才转身进了门。
此时夜已深了,相思楼中虽然灯火通明,外面街上却是人影稀疏,几点如豆的明亮缥缈而朦胧。
江轻鸿默默独行,看来心事重重。
走到三孔桥,与一人擦肩而过时,那人却挡住了江轻鸿的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