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账倒不至于,不过是想提醒你,就算一个人的手段再高明,也不见得不会被人看穿,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傻子不会站在这个台面上,就算能站的上来,一有风吹草动,最先掉脑袋的也会是这些人。
洛玉影从未自诩高明,也不敢这么想。
因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若真的这么想,才是真正的傻子。
洛玉影病恹恹的挤出一丝微笑。
"如此说,我倒该庆幸,是三公子你宽宏大量,才能容我到此时。"
洛飞烟含笑。
"彼此彼此,姑娘到底不曾再生出什么事端,这对我也算照顾了。"
洛玉影淡淡道:"我们有话就直说吧。如今的我形同废人,连下毒的手段也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在船上我曾应过的事恐怕也是没有希望了,纵然你不杀我,也应该将我甩得远远的才是,如今你再度找上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洛飞烟一拂袖。
"我不找上你也不行,你身边那个姓白的小子,就像是一条癞皮狗。这癞皮狗虽不见得会咬人,但若总在眼前晃来晃去,也实在是碍眼。"
洛玉影道:"他不是狗,他是狼,一头真正的狼。"
"就算是狼,也不过是未长大的狼崽子,依仗着显赫的家世和一身还过得去的功夫,就自命不凡,处处逞英雄,这里的游戏不适合他。在船上,我看得出你也想要他走,我本想顺水推舟,可是他却如此的不识趣。"
洛玉影道:"识不识趣人都已来了,他到底也不曾对你怎样。"
洛飞烟忽然笑了笑。
"你或许很得意,他卧底在飞雪堂,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可我竟一直没有瞧出来,你一定以为他很有本事。"
洛玉影嫣然道:"你不是现在才想说,其实你早已识破了他,不过是有心放他一马吧。"
洛飞烟幽然一笑,不答反问。
"你说呢?"
洛玉影缓缓道:"若说有人能在堂堂飞雪堂内偷梁换柱,就算这个人是白九霄,也并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何况,要假扮一个人一时不难,难的是既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又能不被人瞧出端倪。以你的眼力,能识破他,不奇怪。不过怪就怪在,你为什么会容他留在飞雪堂。"
"你认为呢?"
洛玉影稍一沉吟,"我明白了,你是想要牵制他。"
"哦?"
"表面看来,白九霄是进入了飞雪堂内部,不论发生什么,都能先一步知晓内情,对飞雪堂的动作也一清二楚。可是事实上,为了自己的身份不被揭穿,他也只能被迫受制于你。"
听洛玉影说完,洛飞烟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为她击掌。
他忽然发现,他越来越喜欢和洛玉影交谈。
只有和聪明人说话,受到聪明人的称赞,才能突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你说的不错,我留他在飞雪堂,只因要将他困在我身边。而且我知道他的目的。要么是为毒经,要么是为你。而他想得到毒经,也不外乎是为了你。所以,我本就没什么好怕的。"
洛飞烟很平静的说着,嘴角泄露了一丝冷酷的狡黠。
"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他应该已告诉了你。你一定听说了'火驹';这个名字。当时,假应如松落在我手,出于他那愚蠢的正义之心,他定是想救人的。他也的确有机会救人,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他。可是,你知道结果如何?"
对于洛飞烟的问话,洛玉影不想回答,也不用回答。
只要听出他言语中的得意,洛玉影便已知结果定不尽如人意。
果然,洛飞烟自言自语道:"可是他没有救人,在伪装留下与人命之间,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人,多半都是自私自利的,而他,也不过如此。"
他虽是自说自话,不过也是有意说给洛玉影听的。
洛玉影却从容道:"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之所以没有将人放走,或许是他以为那人暂无性命之忧,又或许是因为那人自己不肯走,而白九霄也已自顾不暇。可是不论哪一种,他都不是那种会眼睁睁瞧着别人送命,不闻不问的人。他...与你我都不同。"
若真有什么能此到洛飞烟的神经,大概也就只有这一句了。
自从来到这里,洛飞烟的心情似乎不错,在她面前也一直保持着那种良好的风度与教养。
可是洛玉影却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生厌。
讨厌一个人便是如此,纵然他能口吐莲花,满口都是让人心花怒放的甜言蜜语,也不见得能博人一笑。
而像洛飞烟这样的人,虽不见得每句话、每个字都藏着玄机,但不论他说什么,最先听的是弦外之音,要去揣测的也是他的目的与意图。
白九霄虽偶有稚气,但不论什么都喜欢讲得明明白白,生气的时候他会皱眉,不开心的时候他会发火,对人好的时候也是掏心掏肺,为别人付出则义无反顾,情感单纯又笨拙,甚至与叶小蝉有些相像。
流亡途中,她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各色各样的人,对人的防备之心更甚。可是直到此处后,她留下来,现在回想,仿如烟云隔世。
白九霄是风,不受拘束,自由自在,洒脱不羁,随性而活。
叶小蝉是鸟,有着永不枯竭的生命力,和冲破云霄,乘风而上的胆魄。
而她,她不是风,也不是鸟,只是树上凋落的梧桐叶,摇摇欲坠,只有在寒风之中化为尘土与虚无这一条路。
歆羡,或也只能如此罢了。
或许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她寂静如死水的心也被春风朝日所感召,开始有了几朵生气,几缕涟漪。
而这些,洛飞烟永远不会明白。
所以,她才说,他们不是同一种人。
因为她看得很清楚,对于那个她拼尽全力,费尽心思想要跳脱的牢笼,洛飞烟却在一腔热血的往里冲。
"你..."
洛飞烟舒展的眉心浮动着一片寒意。
"你喜欢他?"
他是忽然问出这句话的,但其实他问的也并不突然。
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就像春天来的时候,风一定会变得温暖,夏天来了,雨季总是绵长。
她不该喜欢他么?
从白九霄身上,她感觉到的是从未有过的关心与在意。
他不止一次的误解过她,可是没有一次,她的心像这一次这么痛。
无疑,她对他的情感与日俱增。
这一点洛飞烟能看得出来,她也未曾有意遮掩过什么。
但当这样的话从洛飞烟的口中问出来的时候,着实还是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于是,她只模棱两可道:"像他这样的人是值得去喜欢的,仅此而已。"
洛飞烟道:"我是说,你爱上他了。"
"爱?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有资格说这个字,你多想了。"
洛玉影淡淡一笑,少见的笑容甚至变得有些刺眼起来。
洛飞烟凝视着她,眼中不知为何有了一种怨毒之色。
"你敢说,你对他没有半点私情?"
洛玉影缓缓道:"这不是洛三公子该管的事,莫要忘记,我们谈妥的条件还要作数。"
洛飞烟哼道:"你说得最好是真的,以他的才能根本配不上你,不相配的两人若是走到了一起,只会招惹来无尽的祸端。"
"洛三公子倒是很清楚,怎么,莫非三公子也爱上了什么与自己不相配的人。"
洛飞烟忽然道:"不是爱,而是爱过。"
洛玉影不过随口一问,但是他竟会说出来,倒让人觉得意外。
洛玉影淡淡问道:"她是洛家人?"
除了洛家人,他没有可能会爱上别人。
洛家人虽多可怕,但是其中也不乏无辜善良者。
而洛飞烟,他虽生为旁系,却也是后辈之中的佼佼者,新人里的肱骨之辈。
而不了解的人往往会为他端正俊秀的样貌,翩翩尔雅的风度所迷惑,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
"看来洛家能人辈出,却也不乏愚笨单纯之人。"
因为在洛玉影眼中,只有肤浅之人才会喜欢洛飞烟。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但是她想错了,一个人的外表虽会骗人,但是随着了解渐深,终有一天会发现自己面前人的真实一面。
洛飞烟道:"她与我青梅竹马,是厨娘的女儿。我十五岁便知道自己爱上了她,此生定要非她不娶。而她,她对我的好也不同一般。我们两情相悦,心意相通,可是..."
"可是你们身份悬殊,若真娶了她,你的前途便毁了。"
洛玉影替他说了出来。
洛飞烟叹道:"在你眼里,我好像一直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你一定以为是我,是我背弃了她。"
"难道不是?"
"就在我十八岁生辰那日,我将她带到了父亲面前,并将自己的心意坦白的说了出来,因为我想娶清怨。"
"洛三公子原来也有冲动的时候,你该知道,令尊绝不会答应。"
"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厨娘已替她的女儿做了媒,要将她配给洛二哥身边的一个小厮。我以为我说出来之后,就算不能娶清怨,父亲也会有所顾忌。因为从小到大,我从未做过半点逾规之事,更没有提过半点不妥的请求。唯有这一次..."
洛飞烟的眼神浮起悲伤。
"他没有答应,是吗?"
洛玉影忽然有些难过,她已预料到了结局。
"他非但没有答应,而且狠狠的处罚了我,罚我面壁一年,一年之内不许走出书房半步。"
"那姑娘..."
"她...她当然被逼出嫁,在她出嫁的前一天,也就是我面壁的第三日,父亲破例让她见了我,要她将话说明白,断了我的心思。自那之后,我便再未见过她,直到面壁一年之后,才被解了禁足。"
洛玉影听得心中伤感,呢喃道:"你确实不该再去见她,她见了你,也只会徒增伤心罢了。"
洛飞烟冷冷道:"你以为,是我不想见她,是我躲着她?"
他笑了笑,神情中的温柔连半点也没了,而是变得极为冷漠。
"我出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她,非但人没有找到,甚至连她的坟头在哪里,也没有人敢告诉我。"
"她...她死了?她是怎么死的?"
"她是服毒而死,死在大婚的花轿上,人人都说她晦气。而厨娘也死了,她是个寡妇,女人死了,希望也就没了。然后...我只能去找洛二哥,要他将害死清怨的凶手交出来,他不肯,我便与他起了争执,结果因为僭越,被族规惩处,被带到虫泽待了十天。"
虫泽,是洛家违背了族规,惩处囚徒之所,虫泽之中到处都是千奇百怪的毒虫毒兽,而进入虫泽的所有人都可以用来被试毒。
洛飞烟,即便他是洛三少爷也不例外。
"有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洛玉影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个时候,洛飞烟还不是洛三少爷,不过是个人人都可欺负的小鬼。
"那你总知道,洛家人虽讲血脉,可是能站在族堂里的,人人都是洛家血脉,便要看谁的能力更出众,才有资格获得尊位。而有地位的人才有资格说话,在十八岁之前,我在族堂里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三句。说来其实还要感激在虫泽待过的这十天,若没有这十天,便没有洛三公子这个人。"
十天,已足够很多人想明白很多事。
从那之后,他便知道此生所要追求的是什么。
爱情、理想、抱负...
一切都比不上权力带来的荣耀与尊崇。
他要尽力向这荣耀的顶峰攀爬,然后看别人通通匍匐在自己周围,将那些不肯跪倒在面前的人踩在脚底。
而凭他的资质与努力,很快便在族堂中崭露头角,而后被人尊称为洛三公子。
算下来这几年,他一直做的很不错。
所以此次洛玉影出逃,追人的责任才会落在他的肩上。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洛玉影会逃得这么远,而自己也会在江湖这泥潭中越陷越深。
不过他并不后悔,因为他很清楚,无论是在哪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必定就要有权力的存在。
他追逐的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洛玉影叹息。
她并没有想到,洛飞烟会是这样一个人。
即便这不能成为他嗜血与残忍的借口,可是从他口中说出这些话,还是足以令人动容。
一切的开端皆是因为一个"情"字,但是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将他带向的却是一条无底的深渊。
洛玉影道:"也许有一日,你终会得到自己所追求的一切,不过那并不见得能比得上你最初想要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