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湖面上,让那层薄薄的冰看起来也晶莹剔透。
走过回廊,洛北来到他曾几次去过的那个小屋子前,彼时万如海已经亲自等在门前。
那扇门里没有一丝光亮,就像万如海深邃的眼眸里也看不到一丁点光亮。
不过,洛北还是没有半点犹豫和后退的意思。
万如海没有说话,而是亲自为他打开那扇门,在洛北走进屋子里的时候,他只是静静的说了一句:“天亮的时候你的小蝉姐一定可以醒来……”
仿佛就成了洛北面对黑暗的一线光明,只可惜,这光明并不是留给他自己的。
万如海没有说天亮的时候你就可以见到你的小蝉姐,洛北并不意外。
因为他知道,自己十三年的光阴在天明之前,大概也就走到头了。
不过,他并不后悔。
洛北攥紧了拳头,咬着牙,独自面对无声的黑暗。
前两次也是在这间小黑屋子里,一个大桶,几盏点燃的香。
其实洛北也认真想过,为什么每次躺在桶里都会迷迷糊糊的睡去,然后又都是在梦中醒来。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不管是梦是真,今天他都必须在这里等到天亮。
屋子里的大桶不见了,正中间的位置只有一个软垫,就像是每个菩萨佛像前放置的蒲团,供善男信女跪拜所用。
洛北暗暗苦笑,这已经很明显了,蒲团就是留给自己的地方。
他也不愿多想,直接坐了上去,发现还不错,至少软软的相对舒服。
坐在上面后他环顾四周,只见屋子里几乎就是完全密封的,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四个角落里仍旧放着四个香炉,里面的气体正冉冉而起。
不许久,香燃了一小截,香灰便掉了下来。
这种香好像燃的很慢,洛北看着那萦绕如渺渺青烟的气体正缓缓上升,交织在一起后就像是一团雾。
一切都似曾相识,可是又宛如梦中。
那些烟气隆隆,渐渐弥漫于整个房间,洛北盯着那一点星火的眼睛突然开始有些恍惚,他立即用手使劲的掐了一下胳膊。
疼痛感能让他稍稍保持清醒。
这一次,他想要保持清醒,倒要看看,在这个神秘漆黑的房间里,到底会出现什么。
想的悲怆一点,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
介于恍然与清醒之间的洛北,在安静空荡的环境里等待着,直到某些细微的声音的出现,在终于打破了黑暗中的静谧。
那声音很小,就像某种丝绸之物刮在地面上,要不是太过出奇的安静,洛北很难听到这么细小的声音。
“沙沙”“沙沙”
可就是这种极为细小的声音,在洛北耳畔响起的瞬间,让他不禁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经耳朵上的神经系统收集,就顿时袭上心头。
很明显,声音已经离他越来越近。
洛北想要回头,可是不知为何,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得绵软且僵硬。
绵软和僵硬似乎是很难同时出现的两个词,甚至是两种相反的词汇,至少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体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奇怪的是这两种情况竟然真真实实的出现在洛北身上,而且是同时。
绵软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连一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而僵硬,则是他的身体变得像是一块木头一样,居然一动都不能动。
这一瞬间,洛北想起了万府后园的那间厨房,厨房主厨有一块很大的案板,只要他动手切菜就会用到那块案板。
此刻的自己,不就像那块案板的鱼肉,而身子下本该作为参拜菩萨佛祖的蒲团变成了刀俎。
刀俎和鱼肉,好像从古至今都是极为相配的两个东西。
洛北身子僵硬,又没有了力气,他心里一沉,冥冥之中想到分别放置于四个角落里的香,此刻,几乎弥漫于整个屋子。
淡淡的香气飘飘然钻进他的鼻子里。
这时候,细微的“沙沙”声突然消失了。
洛北虽然早已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可当剧痛从身体的某处传来的时候,他还是无可忍受的想要大叫。
只是这时候的他非但动不了,更是完全失声。
那疼痛的感觉是从右臂上传来的,那感觉就像是有两根又细又长的钢针刺破皮肤,然后直接钻进血管里。
这一刻,痛彻心扉,即便全身僵硬,他还是忍不住一阵晃动,这是一种应激反应,所以,他倒了下去。
刺入血管中的“钢针”随之一阵晃动,让那种剧痛感又加深了几分。
心跳正在不断的加快,洛北感觉自己的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儿,从脚趾到头皮都不禁一阵发麻。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疼痛感稍稍减轻,亦或是身体已经逐渐适应了疼痛的强度。
可身体的变化却没有因此停止。
洛北感觉全身的血液就像是一条奔流的大河,正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淌而去,而最终的目的地,似乎就是传来剧痛的位置。
血,正在通过深入血管里的钢针一丝丝流走,不知道黑暗之中到底是怎样可怕的东西,竟然要生生的吸取血液。
洛北真是欲哭无泪,他感到好像那两根钢针似的东西正在他的血管里缓缓蠕动。
没过多久,这种感觉再一次变化,疼痛消失之后,就连各种感觉也开始退化,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彻骨般的寒冷疼痛血液开始传遍全身。
他即便无法动弹的身体居然都开始抽搐,人体本就是通过血液的循环流淌而吃撑着的,随着血液的剥离,身体也缓缓干瘪下去。
在某处广袤大地上,连绵的山脉与密林间流淌着的千万条河流,百川终将在某一处归入大海,在百川汇海流淌的过程中渐渐冲刷出一道道深渊。
终于有一天,汹涌的水势在潮涨潮落中平息下来,而那些曾经奔流的大河也变成了小溪,甚至终究枯竭、干涸。
这一刻,洛北仿佛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枯竭。
刻骨的冰冷从血管中渐渐上升到脑海中,他的身体正在被抽空,正在变得干瘪。
而这时候,心口处忽然传来一丝温热之感。
在无比模糊的意识中,洛北好像看到一丝金灿灿的光正在不停的闪烁。
他想起了栖霞山上那位无名老者送给他的一串念珠,他时时刻刻都贴身放着,这时候,当他将要被黑暗中的神秘之物把血液全部吸干的紧急关头,念珠光芒四射,似乎在发出阵阵清鸣。
洛北身子一松,于是开始用力的挣扎,但说实话,他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有那些部分可以动用。
即便如此,他还是拼命挣扎。
在黑暗中像是一个舀水的轱辘般滚来滚去。
一本书从他怀里掉了出来,正是那本同为老者所送的奇书。
说起这本奇书,洛北也无数次看过,不过书上连一个字都没有,要不是老者所赠,恐怕在就被他丢了也说不清。
奇大概就奇在它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从洛北怀里滚落的瞬间,书页翻开,里面仍旧没有字。
洛北在心里
一阵苦笑,不知道老者为何会送给他一本如此奇怪的书,看老者当时的神态似乎又颇有来历。
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而且这种死法也太过惨烈,吸干了血,大概会变成一具干尸吧!他在心里想到。
眼睛里的泪珠如豆,一颗颗滚落,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即便满是恒心毅力,在真正的痛苦和死亡面前,他又怎能再无动于衷。
泪水带着咸涩从脸颊上流下,正好滴在那本空白的书上。
泛黄的书页被泪水浸湿,水渍蔓延,竟把整页纸都浸透了一样。
洛北目光看着面前的空白书页,不知为何,眼前竟是一片氤氲。
恍惚中,好像有一阵很轻的风吹来,拂过面颊,眼前的世界突然一阵摇晃,在努力的睁开眼时,仿佛出现了一片更为广阔的世界。
巍峨的高山连绵起伏,日月在天地间不断穿梭,葱郁的树林间,有鸟兽奔跑、飞翔,一条条河流蜿蜒穿过高山,平原与沟壑,然后在某处汇聚成大江大河,江河奔涌之际终归入大海。
遥远的海平面上尽是风浪之声,阵阵如雷响彻云霄。
忽然间,眼前的世界里,日升月落,树叶枯黄而凋,飞鸟黄昏而回,花谢了又开,原本漫长的岁月竟在顷刻间变换,高山移成平地,沟壑隆起形成丘陵,沧海桑田,仿佛都只在一瞬,快速奔流的江河仿佛身体里暗藏的无数血管。
看着眼前天地沧海桑田般的变化,好像有一股极大的力量在推动着世间的一切,摧毁旧的,又开辟新的。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冥冥之中,一切循环不止,生生不息。
盈缺,两个字仿佛天空上同时出现的日月,日月同辉,天地纵横。
洛北眼看着一切变化,如置身其中,发现无形之中暗藏极为深奥的道理。
这时候,静谧的自然间,一滴清露从万丈高空滴落而下,正好滴在洛北身体的毛孔上,他赤裸的皮肤好像一瞬间变得柔顺万分。
露珠格外清凉,在毛孔间凝结扩散,霎时间就染遍全身。
就是这样一点并不出奇的变化,再望天地,只见眼前奔流而逝的江河突然翻转倒流,如一条飞舞的长龙,横亘于天地万物之间。
万里苍穹下的世界,在盈缺之中变化万端,可谁想到竟被一滴露珠的落下而改变了原有的规则。
洛北的身体也随之发生变化,原本已经干涸的肌肤突然变得充盈起来。
生机,那是让干枯的眼睛里忽而一新的生机感。
百川入海,又有谁见过归入大海的潮水逆流而上回到江河之中,可眼前的奇景偏偏又是如此真实,毫无虚伪之感。
与此同时,洛北身体里的血管也好像那一条条干涸之后又被潮水充满的溪流,仿佛有一股极为强大的力量填满他身体的每一处。
沧海倒流,山峦塌陷,填满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沟壑。
他咬着牙,艰难的挺过身体撕裂与重塑的整个过程,那痛苦甚至比两根钢针刺入血管时还要剧烈无数倍。
随着力量的归来,洛北感觉神识也变得更加清明,在他身侧好像有一条狭长之物正在从充盈一点点干瘪下去。
它挣扎、扭动,直至扭曲,但丝毫无用,就像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束缚起来无法挣脱。
身体里冰冷刺骨的感觉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一股酣畅无比的暖流,游走于全身的奇经八脉。
也不知过了多久,洛北缓缓睁开眼睛。
黑暗的屋子里弥漫的烟雾已渐渐消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