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站在宫殿前,大雪中望着临安夜幕,仿佛也出了神。
雪花落在他脸上带着丝丝凉意,也未能让他回过神来。
他心底清楚,今夜正在发生着什么,夜色清冷,弥漫着临安百年未遇的一场大雪,让他不禁想起了曾经年少时在故都汴京的岁月。
那个地方的冬天要比这里冷上许多,但那股冷好像更能让人有种特别的骨气,大宋朝从太祖皇帝开始就定都在那里,经营了一百多年,没想到最终却被北方崛起的民族赶了出来。
“也许朕这辈子都回不到那个地方了!”他自言自语的说道。
不远处,萨公公小跑的过来,双手捧着一件厚重的大氅。
“哎呦,我的陛下,您怎么一个人穿的这么少就站在大雪之中,要是再受了风寒可该如何是好?”他一边唠叨着,一边手上不迟疑的把大氅披在皇上肩头,小心翼翼的把带子系好。
皇上任他摆弄着,眉间忽然起了阵阵愁云。
“大理寺该安静了吧?”他突然问了句。
萨公公的手稍稍的停滞,然后又手脚麻利的整理着大氅。
“现在距离子时三刻又过去了两个时辰,天都快要亮了,想来也快有消息传回来了!”
“御前司派人来问过,岳飞父子三人的尸首该如何处置,当时陛下未在大殿,老奴这才到处来找您!”
皇上眼神里闪着极其复杂的光芒,唯独没有一丝快慰的意思。
“怎么处置……人既然都已经去了,尸首就好好找个地方安葬吧,活人处置了,死后总要入土为安……”
“陛下,内廷传来消息,今晚赵瑗公子有违圣旨,独自出了门,不知可要有所处置?”萨公公又小心的问道。
“明天一早,让秦相率各部正式开始与金国议和吧,至于其他的就留到明日再议……朕……今晚有些累了,起驾回宫吧!”
说完,他也没有等人抬来龙辇,竟一个人走了出去。
大雪中,化作一个渺小的背影。
萨公公望着他,眼神也格外的复杂,然后叹息一声,跟了上去。
……
漫漫雪景之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如两道飞鸿般在茫然的峰峦脚下疾驰而过,很快就化作了两个飘忽的虚影,再也看不到踪迹。
老爹提着矮胖的身躯在雪中踏雪疾行,他满头银丝,花白的长须皆在风雪中猎猎飞舞,他目光紧锁,一直盯着前面那个人影不肯稍有放松。
这一夜,他本该守在秦希身旁,因为他知道今夜很可能会发生很多意想不到的事,但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带着一股神秘又熟悉的气息,让他不得不放下一切追赶而出。
不知奔了多久,不管老爹如何凝气提速,都无法真正追上那个人,只要他快些,那个人也就会快些,他慢些那人也会慢些,两人之间仿佛并非在舍命相搏,而是在进行一场比赛。
雪下的满山如银,阴暗的天色也开始逐渐露出一丝亮意。
两人行至一处峡谷处,两侧是陡峭的山谷,有潺潺水声,雪花落在正涓涓而去的溪水中,化作了格外冰冷的水,然后跟着溪水一起荡去远方。
那人
就在这里停了下来。
老爹也只好停下来,他没有急于走向前去,而是盯着那个人上下打量。
只见那个人穿着一件极为普通的长袍,腰间连腰带都未系一条,他头上戴着一个很大的帽子,帽檐刚好遮住了他的脸,显然不想让人见到他的样貌,他抖了抖衣服上粘上的雪花。
“看来我们两个谁也胜不了谁,那么不如停下来!”那人首先开口说道。
老爹背起了手,说道:“我在你身上感觉不到一丝内力,但你能有这般轻功,这让我想起了有过一面之缘的一个故人……”
“故人?一面之缘也能称之为故人,这我倒还是头一次听说!”那人淡然笑道。
“人可以改变样貌,可以修习新的武功,可以废除原有的修为,但真正熟悉的人一定还是可以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从而认出原有的身份,这种熟悉无关于见过几面,倾盖如故,白首如新……”老爹依然不想放过这次机会道。
“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只可惜让你这么大年纪的白头翁居然因为我的出现乱了心神,这倒是有点意思,我现在想提醒你的是原本你打算守护的人此刻很可能已经出现了意外,难道你就不担心?”那人好像胸有成竹,知道老爹没有办法跟自己动手一样。
老爹心中不禁一凛,才回过味儿来,也许对方的出现真的只是想把他从临安引出来,但是有一点他不明白,今夜虽然必然不会太平,但秦桧根本没有让他跟在身边保护的意思,对方为什么要冒着身份暴露的危险来引出自己?
难道是为了秦希?
想到这里他有些心惊,这个世上大概也只有那个少女才能让他出现这样的波澜。
他没有打算再迟疑下去,不管对方是不是他心里想到的那个人,现在都已经不再重要,他必须要立即赶回临安,若是秦希出现任何意外,他必将后悔终生。
说罢,他微微抱拳,说道:“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然后,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雪色之中。
那人缓缓摘去头上的帽子,露出一张中年书生才有的脸,正是完颜兀术身边最倚重的谋士黎先生,他此次跟飞云使、乱神使一起出现在临安周围,暗中布下一场棋局,除了处死岳飞促成金国与大宋之间的议和之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目的,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亲自将守在相府的高手老爹引出来。
他把帽子丢在风雪之中,望着茫茫虚无的夜幕,笑道:“即使你现在赶回去也一定是来不及了!”
……
天渐渐亮了,如同融化了的冰河。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的,天地间都已成一片洁白之色。
在距离临安足有三十里外的一个小亭子里,秦希已经守了整整一夜。
她低头看了看还未想来的洛北和岳雷,然后望向不远处正在雪中来回奔跑的两匹宝马,一匹全身雪白,另外一匹则为枣红色。
踏雪和红珊瑚终于又可以互相为伴了,而自己也将要离开那个待了十几年的家,从此后远走天涯也再与那里无关。
这一刻,她似乎已经盼了太久,可真正来临的时候,激动之余,还是有些莫名的悲伤,也许那悲伤
是来自那位在风波亭大雪中与自己告别时的父亲,他说了很多话,好像少说一句,这辈子都再也来不及说一样。
还有家里的哥哥秦熺,甚至还有刘老三两口子,也许还有……一直看不上自己的母亲吧……
她眼前忽然变得朦胧了,于是抬起手擦了擦,她笑了起来。
“秦希,这不就是你一直盼着的吗?为什么还要哭出来,真是太不争气……”
“咳咳……”
咳嗽声从昏迷的人那里传来,她回头一看,洛北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
洛北看着秦希,整个人好像定住了一样。
秦希莞尔一笑,显得异常轻松,说道:“看什么呢,难道不认识了?”
洛北被她一说,脸上有些灼热,低下头去,过了很久才低声说道:“秦希,谢谢你救了我们两个!”
秦希站起身来,望着天阔地远的漫漫长路,语气悠长的说道:“感激的话就不用再说啦,从走进大理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面向洛北,眨着眼睛,认真的问道:“你知道江湖是什么样子吗?”
洛北摇了摇头。
“刚好我也不知道,不如从此以后我们就结伴而行,一起到江湖上闯荡一番,再去看看天涯海角到底是什么模样,你愿意吗?”她虽然是问洛北的口气,却没有给他思考和回答的机会。
秦希看着洛北呆头呆脑的样子,不禁又是一笑,然后伸开双臂,好像那一瞬间就能拥抱起整个江湖,整个广阔的世界。
大声叫道:“江湖,我来啦……”
洛北也扶着自己身上的伤口,鲜血都已经凝固,虽然还有些疼痛,但并不太严重,他看了看岳雷,见他伤势虽然比自己重了些,可也应该是服过了极好的疗伤药,气息平稳。
他站起身来,眺望远方洁白无限的漫漫长路,风雪茫茫,哪里能看得出前行之路的方向?
只是此刻的他们,刚刚再一次经历了一场“劫难”,与其说离开临安更不如说是初出樊笼,虽然还不知道天地到底有多大,江湖又有多远,但在他们心中,那里至少有自由,或者至少比曾经的生活经历有更多的自由。
自由是这个世上最玄妙的东西,有人觉得吃饱穿暖就是自由,有人觉得不受他人挟制是自由,也有人喜欢无拘无束天涯漂泊,甚至还有人追求更高的灵魂自由,那自然就更加缥缈了些。
对于现在的洛北和秦希来说,自由的定义自然还没有那么具体,他们曾经都有着各自的生活轨迹,洛北经历坎坷满心痛苦,秦希虽然生在相门,但自己身份的心结却一直未能解开,所以活的并不快活。
也许是命运的奇特安排,让他们一起走过了一段路程,不管是君山上的那个夜晚,两个人莫名其妙所说的话,还是西湖畔一起吃过的烤鱼,也许还有洛北缓缓走向擂台的那个黄昏,都记录着人生的许多画面。
直到今天,在流淌的鲜血和皑皑白雪覆盖后的天地间,他们脚下的路才真正开始相互靠近,至少此时此刻,他们都愿意抛去心中的困惑和矛盾,走上一条与往昔不同的路。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