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飞自然不知道韩世忠已经被暂行革职,现在正闭门在家,故而奇怪且诧异为什么这般场合竟见不到他的身影。
而且,虽然朝中重臣多数在列,似乎唯独缺少了曾经领兵的大将。
这时候,从最靠近皇帝的龙椅的位置起身一个人,他缓步走了出来,面带着微笑,走向岳飞。
岳飞一看,这人并不熟悉,似曾相识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何人又何曾相识?只见他头戴身材挺拔,身穿郑重朝服,但整个人看起来更像是一位饱读诗书的读书人。
薛尚书一见此人走了过来,赶紧停下脚步,躬身道:“秦相……”
中年人正是当朝宰相秦桧,他是第一个从座位上走下来迎接岳飞的人,脸上的笑容很是诚恳,先是早早的伸手将薛尚书扶起来,但整个过程他目光一直都在岳飞身上。
只见他不慌不忙,但却渐渐将腰弯的很深,道:“岳将军此战名震天下,今日得见我大宋战神,秦桧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岳飞愣了片刻,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第一个走过来的竟是这位宰相大人,秦桧他自然并不陌生,只是这些年一直在外征战,而秦桧一直跟在皇上身边,故而交集甚少,看到的时候虽是熟悉,却一时间叫不上名字。
薛尚书见二人好像定在那里,于是轻声“咳嗽”了两下,提醒岳飞不要失了礼仪。
岳飞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躬身抱拳道:“岳飞何德何能,全靠陛下信任与众位将士用命,秦相实在是过誉了!”
在座的大臣当中多数隶属公卿与六部,都算是位高权重,他们看到岳飞走进来的时候投去的眼神里色彩各不相同。
有人羡慕这位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换回不尽功勋的大将,从皇上此次对其面圣之事的上心程度来看,以后必定是“青云直上”,功名利禄不用再愁。
有人却在界定,这位身材威武的大将军会变成自己的“朋友”还是“敌人”?如果是朋友,自然该“肝胆相照”,如果不幸的站到了对立面,又该如何对待?
有人意图拉拢,就有人想要搬走这块“绊脚石”,即便只是一种可能,谁也不愿意冒这个危险,这或许就是朝堂之上弄于人心之间的大故事,而偏偏表面上一如海面般平静,看不出波涛,只是暗流涌动,深埋于心胸之间。
“岳将军,请这边来坐!”秦桧伸手指了指他自己旁边那张空着的长桌,对岳飞说道。
既然有宰相出面,薛尚书自然识趣的落座于属于他自己的那个位置。
岳飞有些犹疑,问道:“岳飞一介武将,官职低于诸位大人,怎么与秦相毗邻而坐?”
秦桧眼神闪了闪,笑道:“将军不必自谦,今日御宴本是陛下为将军所备,我等能坐在此间也是借了将军的光,来,很快陛下便要到了,我们还是先落座才是!”
岳飞没有办法,只能依言坐在那个位置上,走过六部尚书时,他明显看到了兵部尚书曹大人投来的“不友好”目光和刘尚书不怀好意的笑。
岳飞在心中一阵发笑,他从未想过要因战功而获取所谓的功名利禄,更不想留在朝廷里与任何人产生交集,而
这些大人们之所以看到他时目光里神色不一,都不过是在猜测自己接下来到底何去何从,有人怕自己妨碍他们的利益,有人想要拉拢而为伍,有人一眼看到自己就判定彼此不是“一类人”,那么嫉恨也好,心生怨毒也罢,都不过是为了两个字,“名利”。
可是这两个字对自己来说轻如鸿毛。
想到这些,岳飞目光扫了扫重臣汇聚的这场御宴,不禁心生哀叹。
想来自古以来庙堂之上总是少不了趋名逐利之辈,可只是这匆匆路过一瞥,便能从这么多人的眼神里看出无数色彩鲜明的“名利”来,如何能不让一个满怀抱负、踌躇满志的大将心生凉意?
岳飞与秦桧落座,这时候整座偏殿里变得异常安静,御宴还未开始,安静的让人难免觉得有些死气沉沉。
“岳将军,你一路自北向南而来,想必一路见多识广,觉得我如今大宋天下如何?”秦桧突然转过身来面向岳飞问道。
岳飞一愣,不知道他突发此问到底是何意,但想到自己这些年来所见所感,便拱手正色道:“回秦相,飞一路所见不敢欺瞒,如今天下疲敝,哀鸿遍野,逃难者皆饥色满面如洪流阻路,此皆因金人侵我大宋之地,掠我城池,掳我百姓,实是艰难萧索之景……一言难尽……”
秦桧似乎对岳飞之言并没有感到惊讶,依然笑得:“那将军觉得陛下所治临安如何?”
岳飞听到他口中提到“陛下”,不禁微微皱了皱眉,一时没有猜透他到底想要问些什么,便没有开口。
见岳飞不语,秦桧也不焦恼,说道:“临安周遭百姓安乐,并无将军所述之景,而离开临安不过百里,便可见到将军所言之哀鸿遍野,为何?非只金人侵袭所致,而是连年灾荒,民不聊生……”
他轻叹一声,又继续说道:“或许很多人以为这是偏安一隅,但其实我却深知陛下常思念汴京汴河,思念父兄良多,将军还未至临安之前 ,朝中文武多次商议对金人是战亦或是和,各持理由争议不下,其意不过是战者横扫虎狼之国,收复失地,而‘和’概因如今大宋国土凋敝,用兵则必劳民伤财,不如暂行休养生息……”
秦桧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着岳飞的反应,岳飞也以为他接下来必然会询问自己的看法,可是秦桧却只是微微的摇了摇头,目光转向那把堂皇也显得有些孤零零的龙椅。
“今日陛下亲自设下御宴为将军接风洗尘,还请将军不要轻提这些让陛下忧思之事如何?”
岳飞微微皱眉,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这件大事,又岂能在见到皇上的时候避而不谈?
就在这时候,一声尖锐的声音传来,喊的是“陛下驾临!”
坐在长桌后面的大臣纷纷拜倒,岳飞自然也跪在那里。
“朕的大将终于回来了,朕都等不及要看些见到他了!”
脚步声逐渐走近,岳飞知道是皇上朝自己走来,但他没有抬头,然后就有一双手缓缓扶住了他的肩膀。
“岳爱卿,快快平身!”
岳飞这才站起身来,但仍旧低着头不敢直视。
皇帝比岳飞矮了些
,他仰着头望着岳飞,双手捧住岳飞的臂膀,模样十分亲近。
他端详了许久,情绪颇为激动,就连眼眶都红了起来。
皇上哽咽叹道:“十年征战啊,十年征战……”
“上一次咱们君臣相见朕依稀记得好像还是绍兴六年,如今已有数年之期,都说岁月催人老,想不到这十年光阴也让爱卿两鬓斑白了啊……”
岳飞没想到皇上见到自己竟变得如此激动,他全身微微颤抖,但仍尽量让声音平静的躬身拜道:“岁月消磨,臣又岂能不老,能为陛下分忧是为臣子的职责所在……”
他也暗自在心中叹息,恍然想起绍兴六年那次入朝正值老母殡葬之期,他悲痛之下连多年来的目疾也都复发,便向朝廷上奏解职扶老母灵柩至庐山安葬,想不到数年竟这么快的过去,而如今自己两鬓之间也满是霜华。
这时候,秦桧在皇上身后说道:“陛下,今日是岳将军凯旋的大喜事,莫再因为心情激动勾起陈年往事!”
皇上这才忍了忍哽咽之声,点头称是道:“是朕不好,今天特设此御宴为爱卿接风洗尘,都怪朕见到爱卿一时心情激动,反倒是先感慨起来了!”
他刚要转身,看到身后方才相搀扶的两个少年,便将二人唤至身前,说道:“璩儿,瑗儿,这位便是朕常与你们提起的朕之爱将,也是国之栋梁的岳将军,你们日后定要多多亲近!”
他见岳飞仍屈身恭谨而立,便笑着双手将他扶起。
“爱情,这两位同为太祖七世孙,颇为贤俊,故而朕常留在身旁,加以教导,望日*后可委之以重用!”
岳飞这才抬头看到跟着皇上身后的两名少年,一个白白净净,身材稍胖,样子富贵可爱,而另一个瘦瘦高高,看起来有些弱不禁风。
他再回来之前就听韩世忠在信中提到如今皇帝将两名太祖后裔留在身边,很可能就是作为储君的人选,只不过他们当中到底选谁暂时还未有定论,这也是朝廷上下都无不关心也颇具是非的事情。
韩世忠与岳飞自然无所避讳的说自己愿意支持赵瑗,说他身上种种优点,至于这位从北方一路逃难回来的太祖后裔,岳飞也曾听董先提起,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他甚至无缘一见。
“岳飞见过两位公子!”
那白白胖胖的赵璩一见岳飞黝黑的面庞,而且满面尘色,胖胖的脸上并不笑容,只是点了点头,背负着双手道:“嗯,你这位将军打了多少胜仗,杀了多少敌人?”
岳飞答道:“臣未曾亲手杀死一人……”
“那怎么都说你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呢?”赵璩又问道。
岳飞笑了笑,说道:“自古以来战争的胜负与功过又岂能是一人能够肩负的呢,只不过……臣作为他们之意被推举出来而已……”
赵璩摇摇头,叮嘱道:“那你以后可以多多用功啊,要是再杀不得敌人,下次论功行赏的时候可能就没有你的事情了呢!”
皇上已转身走向龙椅,秦桧听到赵璩所言实在是太过幼稚,赶紧拉住他道:“公子,御宴即将开始,还请公子快些落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