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开封。
这样叫其实并不十分合适,因为这座城市已经有太久的历史,甚至早在战国时期便被魏惠王选作都城,这也是这座城市第一次经历了大规模的改造。
经过五代数朝直到宋太祖统一天下,这里也达到了繁荣的顶点。
诗云:琪树明霞五凤楼,夷门自古帝王州。衣冠繁会文昌夜,旌戟森罗武库秋。
站在城门楼下,几人望着前面搜查过往行人的岗哨,一队官兵个个膀大腰圆,手里是铁戟腰刀,对过往行人进行着十分严格筛查,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洛北几人其实对外界的情况并不熟悉,即便云沧走过的地方要多些,但他何曾注意过这些在他眼里根本不起眼的俗世。
所以也就没有发现,眼前官兵无论长相还是衣着都与宋兵有着极大的不同。
天色渐晚,城门将闭。
入城的大多不是普通百姓,不少衣着华丽,甚至有些一看就是一副土财主暴发户模样的人。
他们穿梭于南北,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有些是把北方的物产送往南方,然后带着南方的器皿之类的物事还于北方,有些甚至还做着背地里的诡秘生意,所以也根本不在意眼前森严的岗哨。
甚至还有人等的不耐烦便开口大骂,即便这样,那些官兵也并不在意,只是仍按规矩检查,然后又按规矩放行。
所以就算是极为不满意,但人们还是都在老老实实的排着长队,因为只要稍稍注意便会发现,如果你想通过送些银钱好处是根本行不通的,稍有不慎也有可能被抓了去也未可知。
城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伍,洛北几人也就在队伍当中。
站在洛北前面的是一个头发多已花白的老人,一身月白色长衫,颇为干净整洁,他手里拄着一根木棍,比他还高出一头还多,木棍并不十分直,但已经消磨的十分光滑,木棍最上端是一个钉好的横杆,挂着一面白布条旗,上面写着“济世”,旁边还挂着一个破葫芦。
老人看起来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洛北不禁多看两眼,他大概也发现了身后的洛北,投来温和的目光。
可是当他看到洛北身后的云沧时,便感觉到一股寒意,好像在说“骗子”,于是赶紧收回目光。
这时候,前面的长队渐渐缩短,一个领头的官爷恰好走了过来,操着极为生涩的汉语大叫道:“老家伙不过就滚到一边,爷儿们就要换班,可没时间陪你们在这地儿玩!”
他说的汉语有些生硬,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地后面那个儿化音“儿”字生生的给说的重了很多。
老人被喝的猛一缩脖子,差点连魂都丢了,赶紧赔了一脸的笑容,在鄙夷的目光中向城中走去。
洛北几人走过岗哨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只是云沧手里好像拿着一个什么在那官兵面前微微一晃,然后几人便顺利通关。
城外浩荡的长队入城后便很快散开,这些人里大多是常常来往的熟路人,所以只要一踏入城中,便会很快去寻找自己的目的地,这其中不乏客栈酒馆,甚至是青楼妓院。
不多时,行人散去,又宽又长的街道上只留下寥寥人影,天色渐黑,两边的临街店铺和普通民居多已关门闭户。
青石长街是用极大的条石镶嵌而成的,表面露出的石板已经被磨光了棱角,显示着岁月的痕迹,长街是纵横南北的一条大道,直到最远处被一面高大的城墙从腰间斩断变成两节,而那座位于西北隅的城墙后据说就是真正的皇城。
城墙掩住了里面宫殿的模样,只能看到城墙最上面的檐宇城楼下还挂着的宫灯在风中摇摆着,如此望去,檐角凌空如飞,立于云天之下,将外城和里面的皇城分割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时间若有记忆,或许还能记得,当年的宋太祖赵匡胤最初也是由这里踏上石阶,走向那个殿宇的最高处。
令他们几人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这条本该是最热闹的街上,此刻想要找到个住宿之处竟然也会如此艰难,所以他们不得不穿过宽敞的长街进入狭窄了许多的小巷子。
与正街不同的是,这里虽然狭窄而简陋些,但灯光反而要显得明亮些。
这条街道上多是小酒馆之类的不上档次的店铺,有当铺、裁缝铺之类的,大概也是因为店小利薄,所以才开在了这条不起眼的街道上,再往里走些,他们终于发现几家客栈,这里并不像那些大的客栈一样灯火高悬,宾朋无数,看样子倒是显得颇为幽静。
一家名叫“沽名”的客栈门店前的小二是个机灵的人,一打眼就看出这几个行色匆匆的人是在找住的地方,挤着满脸的笑容快走了几步,迎上前来。
“哎呦,几位客官,这么晚了,可是错过了宿头?”说着便打算从店里走出来。
洛北看到这位穿着最是普通的伙计,脸上的五官都捏合在一起,好像每一条皱纹都在散发着由衷的笑意,谁都知道,这是为了迎客而装点出来的,可无论如何,洛北都无法对这人生出一点厌恶之心。
这大概就是一种能力。
走在前面的蟾月和云沧站住脚步,蟾月往店内大概望了望,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看到蒙着脸的蟾月,这伙计不禁缩了缩脑袋,微一咧嘴,然后又赔笑道:“嘿嘿,那几位可真是来对地方了,这个时候其他的客栈差不多也都该关了门了!”
蟾月没有说话,而是第一个走了进去,伙计赶紧跟在后面。
云沧问道:“伙计,你说其他的客栈关门了,可我看外面的天色也不算晚,何况……这不是大宋的都城么?”
那伙计一听他说话,眼睛溜溜的转了好几转,四下里瞧了瞧,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客官,一看几位风尘仆仆就知道是从远处来的,要说这开封城以前可是个不错的地方……啧啧……如今么早就不如从前,这不最近好像在搜查什么重要的人物,三天两头的戒严,所以天一黑,大街小巷都关门闭户,很多店面连生意都不敢做……”
“哦?原来是这样,那么你们不关门难道就不怕我们几个就是官府要找的人?”云沧邪邪的笑道。
伙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然后又迅速摇着脑袋说道:“客官您可真会开玩笑,怎么看您几位也不像逃犯的呀!”
“这话倒是没错,快去给我们准备几间上好的客房,再送些饭食到房间里来!”云沧不再跟他开玩笑的说道。
“好嘞,几位快里面请!”
进门的时候,云沧想起这家客栈的名字,不禁好奇的问道:“伙计,你们这名字取的也是太……”
没等他说完,伙计挠挠头,笑得有些尴尬又有些麻木:“嘿,不瞒您说,每天都有人问我,也有取笑的,这名字……是我们家老爷自己取的,他说这世上的人不过两种,一者为名,一者为利,但大多数都是沽名钓誉,他呢,常说的一句话是‘钓名之人,无贤士焉’,反正就是这么个由来……”
云沧也笑了,说道:“看来你们家老爷还是个妙人……”
这前面的店面是一个用餐饮酒的地方,要穿过这里才是真正的客房,伙计带着他们几个一路向后面走去,只见里面极为安静,想来也并没有什么人,只有在最偏僻的角落里坐着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的老人,大概也听到他们边走边说话,老人回过头来,洛北一看,正是城门前排队进城时遇到的那位“悬壶济世”的老人。
一看到洛北几人走进来,老人嘴里还叼着没有咽下去的面条,赶紧用力吸了进去,然后对洛北微微点头示意。
洛北见老人好意对自己点头,也回以礼貌,可不知为什么老人又赶紧缩回头去,洛北一回头正看到云沧冷冰冰的目光,不知道他怎么会对老人报以如此恶意,不过想到他一路背负着卓小蝉已是极大的辛苦,不由得心生歉意,于是没有再理会老人,赶紧跟着走进后厢的客房。
那伙计送走洛北等人,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老人,原本一直弯着的腰下意识的挺了挺,对老人说道:“苏老爷,您这一碗面条怎地还没吃完?要是不够您就言语一声!”
老人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喃喃道:“不用不用……我吃的少,一碗就够,一碗就够!”
说着,老人不再去看他,而是把目光转向已经走向后院的洛北几人,苍老的面容好像突然焕发出一种无法言语的光彩,转瞬又突然黯淡下来。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摇摇头,继续吃那剩下的半碗素面。
……
夜色,仿佛一块巨大的黑色斗笠一样,盖住了整个开封城。
天边那银钩般的月亮四周闪着光晕,星辰毫无轨迹的遍布长天,如同散落世间各处的游子,在寂寥的深夜里,星光便如那些充满期待又空虚寂寥的目光一样闪烁着。
内城的城墙高大的像是一道坚强的铁篱,将偌大的开封划分为两个世界,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内城里是达官贵人,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而外城是那些朴实的百姓,朴实的甚至有时更显出些许愚昧。
就在城墙西北角的角落里,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毅然站在光滑的琉璃瓦面上,身子轻如落叶,又坚如磐石,哪怕风声渐起,也不见他们有一丝一毫的摇晃之意。
他们身居高处,却又完全没有惊动下面站岗的卫兵,身法轻盈可见一斑。
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蟾月和云沧,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小巷子里的沽名客栈出来,又是怎样窜上高城。
“你来过这里?”云沧打破平静,突然问了句。
蟾月轻轻点头,俯视着脚下的一大片土地,说道:“我很小的时候跟随前代圣女到过这里,那时候这里……还不太一样……”
“我总是听人提起那位绝世无双的圣女,真可惜晚生了几年,不能一睹芳容……”云沧有些惋惜的叹道。
蟾月的目光里变得有些空洞,不知道是因为看到脚下的一大片已经荒芜废弃许久的宅院还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她真的很好看……”
看到蟾月有些出神,云沧知道自己大概是不该问起往事,他犹豫了一下才又问道:“我一直很想知道,在那个山洞里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天空上,月亮被风晕所包围着,果然,风渐起,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云沧的问话,蟾月陷入了沉默。
风吹乱了她散在额前的长发,月光下,她明眸如星,身影雪白如仙子,可是她的声音却带着几分沙哑的低声说道:“那也许应该是……宿命!”
内城的城墙背后是一座座与外面低矮的房屋形成鲜明对比的宫殿式建筑。
屋檐如飞泻的雨幕般挡住月亮的光辉,檐角上的瑞兽形状各异,又栩栩如生。
城门内外,那条一路通往高阁深处的长街上除了一队队身穿盔甲手持兵器的巡兵几乎看不到行人。
不知道为什么,本该与外城不同的内城,竟也是一番出奇的安静甚至寂寥。
云沧心中仍有疑惑。
宿命,到底是她的宿命,还是谁的宿命。
但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因为他能感觉到一道森冷的寒光正携着破风之势向他们二人急掠而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