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北在惊心肉跳中听完了故事,很难想象这个弟弟是怎样在黑暗和折磨中度过那一百多年的。
故事里的那一对姐弟是那么的令人神往,可是当他看到眼前的人时,又怎么能跟那样的人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时,黑衣人有意无意的拉开衣服的长袖。
露出的是一段手臂,可这样的手臂到底还算不是是人的手臂,洛北很难判断。
正是那只已经腐烂生蛆的手臂,上面刚刚被他撕下的腐烂皮肉还没有生出新的,就又开始变黑流血,流出的血也是黑紫色的。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洛北一定不会相信,那个故事是真实的。
此刻,即便黑衣人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明白,那个故事不但是真实的,而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就是当年活下来的那个弟弟。
一个一百多年苟且偷生,活在地狱里的人,他到底经历了什么,从一个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阳光少年到今天的这副模样,痛苦还是凄惨或许都不足以形容他的遭遇了吧!
“所以……你觉得他该不该报仇?”黑衣人目光完全落在洛北身上平静的问道。
洛北看着眼前这个脸如枯木,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的人,在他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中,实在是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如果真像他所说的那样,换作每个人大概都要报仇吧,可是,事实的真相真的只是这样吗?
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虽然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还有一个问号,但想到黑衣人的整个世界,他从心底忍不住怜悯。
黑衣人似乎看到了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怜悯之意,他笑了,虽然笑的很难听,甚至有点像干枯的树枝被折断时的声音。
“你这是在怜悯我吗?”
“你知不知道,这个大仇跟你有关……”
当黑衣人说完这句话时,洛北很清晰的从他的瞳孔里看到了杀意。
一百多年的往事,怎么可能跟自己有关?难道他给自己讲述这个故事只是想为杀掉自己而编制的一个故事?
“既然你也觉得这个仇应该报,那么……你就拿命来吧……”
突然,黑衣人的身形虚浮起来,在半空中形成一个巨大的黑影,他周身被一股浓厚的黑气所环绕。
“今天,任何人都不能阻碍我”声音沙哑的像是刀刮在石头上发出来的一样,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洛北知道黑衣人的杀招很快就要到来,他虽然明知不敌,但也并不想束手就擒,他向后退了两步,用力的想象着师父所教授的法决,可是,他毕竟还是修为尚浅,又怎能轻易使出上乘的武功。
黑衣人悬浮在半空中,大笑道:“虽然你继承了杀神的命运,但在没有彻底成为杀神之前,在我面前,你还只能算是个脆弱的婴儿……”
说罢,他周身的黑气像是受到什么感应一样,如活跃的云团般像洛北骤然聚拢而来。
洛北几乎都没来得及抵抗,就已经被黑色的云团包裹其中。
黑云像是一只大手,将束缚的洛北轻轻抓起带到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身上的宽大黑衣在风中飞舞,他的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有一种深深的快感,大笑道:“这一刻,我等了百年,现在终于来了……杀死你之后,我也没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
他伸出满是腐肉的手掌,在面前把玩了一会儿后,化成利爪,一股无形的吸力把洛北罩在其中。
洛北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深深吸附起来,那种压力越来越大,可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控制,甚至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只能任其摆布。
“让你就这样死了还真是便宜啊!”
说着,他手掌上微微用力,洛北便能清晰的感觉到自己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的流失。
在这个过程中,洛北脸上、身上的皮肤竟然一丝丝干瘪下去。
与此同时,黑衣人原本腐朽的手臂竟然开始丰盈起来。
黑衣人好像也有一丝吃惊,目光里露出热切之意。
“原来如此,想不到杀神珠的能量还有这样神奇的功效,既然这样,就算是用来偿还我百年来所受的苦难吧!”
时间宛如一条大河,在指尖不停的流淌。
此刻,随着时间一起流逝的还有洛北全身的气血。
全身的气血几乎同他年轻的生命一起,竟是硬生生的离体而去。
洛北的眼窝开始深陷下去,皮肤变得苍老而干枯,但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已经完全无力挣扎,只有等待着,等待全身的气血被彻底吸干,然后才能结束生命。
黑衣人朽木一样的脸也逐渐有了变化,开始有了生气。
果然,在那张干枯的脸充盈起来后,再次露出他当年绝世的容颜。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气息从石径延伸穿过的树林外猛然传来。
黑衣人转过头去一望,就连他也吃了一惊,想不到这座山上竟然还有人身负如此修为。
看来百年的时间里,世上的高手又多了不少。
但他很快的收回目光,就算是当年武林中百花齐放的时候又能怎样,又有多少人是自己的敌手,如今他不但身具宗族当中不传秘术,而且已经活了百年,这一百多年来,他早已不是当年的自己。
夜色下,青衫掠影,只是几个闪烁间,便已来到望月石旁。
秦慕川负手望向飞在半空中的黑衣人,双眉紧皱,他之所以还没有出手,是因为他看到洛北还在对方手中,而自己出手的瞬间是否能一招制敌的同时救下洛北,他并没有把握。
秦慕川见黑衣人所施展的法术大为诡秘,不由大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此施展邪术……”
黑影看着脚下显得渺小的青衫男子,冷冷的笑了几声:“什么人?我也很想问问自己到底还能不能算是个人?”
“你说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到底算是人还是鬼?”
在秦慕川看到黑衣人模样的瞬间,的确大吃一惊,很难想象这人到底是否真的是来自地狱,但从他所施展的禁术来看,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就算见识如秦慕川也看不出这禁术到底来自何门何派,即便连当年盛名一时的“魔教”也没有听说有这般邪术流传下来。
眼见洛北就此干瘪下去,不知道这禁术还有多久就已经完成,到那时候就算洛北不死恐怕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想到这里,秦慕川心中一横,他周身天罡真气瞬间激发出来,让他全身散发着淡蓝色光辉。
“那就让我来试一试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罢,他整个人瞬间褪去一直以来的索然身影,骤然间化作一柄利剑。
他立掌如刀,掌间瞬间出现的巨大蓝色光刃带着山呼海啸般的气势向黑衣人斩落。
黑衣人知道眼前的青衫男子修为不弱,见光刃向自己斩来,他一只手仍施展秘术,丝毫不放松手上的洛北,另一只手变换法诀,只见周身的黑气滚滚迎着光刃卷来。
光刃与团团黑气相撞在一起,经过短暂的缠斗,让黑衣人想不到的是,这蔚蓝色光刃竟好像天生有一种克制自己功法的能力。
竟然突破了黑气的包围,径直朝自己而来。
黑衣人身子轻轻一偏,将速度已经慢了很多的光刃躲过,他面露讶色,但最终还是轻蔑的笑了笑。
“想不到山野之中还有高人,也罢,一百多年未现世的老朋友今天就再尝一尝鲜血的味道吧!”
话音未落,黑衣人单手擎天,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仪式感。
在眨眼间,他的手中一寸寸的出现一把一尺多长的血刃,刀身暗红,仿佛有一股滚滚血色环绕刀身。
再次出世,已经隐藏不知多少年的破血刃原本暗淡的刀身忽然间变得明亮起来。
血光冲天,仿佛在迫不及待的寻找鲜活的生命和新鲜的血源。
没有太多的停留,一尺多长血刃化作一道巨大的红色血影斩向秦慕川。
秦慕川运行周身真气,只见他衣袂飘飘,原本暗淡的眼神此刻明亮如星。
血刃落在秦慕川头顶数仗之内,却再也不能下落分毫。
“天罡真气……你是闻仲卿什么人?”黑影奇怪道。
他这句话让秦慕川也是一惊,因为他口中的闻仲卿不是别人,正是圣庭阁开派祖师。
大概一百多年前这位仙师来到不庭山上,见山上风景如画,便在山上参悟数月,最终开悟大道,于是在山上开宗立派。
“圣庭阁秦慕川,你又是何人?”秦慕川高声喊道,手上天罡真气猛然向上一推,将巨大的血刃破解掉,那红影消散又回到一尺多长的血刃模样。
“好,好,想不到今天还能有缘再见到当年燕云死侍的传人,至于我是什么人……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认出来了?”黑影冷冷笑道。
说罢,黑影嘴里念道“分”,忽然间他高大漆黑的身影分出一模一样的数十个。
“影术……难道你是影族之人?”秦慕川见此大惊道。
“哈哈,哈哈,闻仲卿的传人还是有几分眼力,想不到这世上还有人知道当年无妄海的影族!可惜我这个不肖子孙早已被逐出宗门……”
说罢,十道黑影同时攻向秦慕川,秦慕川不敢大意,周身真气浑然运转,全神贯注抵挡攻击,这影术虽然是一种奇特的幻术,但所有的影子都是本体真气运转而成,所以即便是“分身”,但每一次攻击却都是真实的。
十道黑影,十把血刃,血腥之气滚滚而来,气势凶猛,几乎将整个山峰染成一片血色。
好在秦慕川真气精纯,又有克制邪术的奇效,尚自可以抵挡,但洛北还在对方手中,随时都可能有生命之危,可偏偏秦慕川一时间无法突破对方的奇术,。
秦慕川身负圣庭阁上乘武功,他全身湛蓝如水洗的天空,道道真气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然后又不时因天罡气刃回击,将一道道幻影瞬间消灭于无形。
黑衣人并没有再过多的理会已经被困的秦慕川,他施展的法术已经接近尾声。
这一刻,他需要全身心投入其中,等到法术完成,那时候就算是当年的闻仲卿在世,恐怕也根本不是自己对手。
这时候,天地间除了道道蓝光与血光交错,一切忽然安静下来,莫大的栖霞山在这一刻也仿佛静止一般。
然后,仿佛有一阵阵海浪之声从远处传来。
浪花翻涌,天地间随之而来的是无边巨大的能量,直到声音传入耳中的那一刻,便已经形成了巨大的气势。
海浪声变成阵阵呼啸。
呼啸声与山间的风声混于一体,整座栖霞山宛如一起被波涛汹涌的大海淹没其中。
转眼,那股巨大的气势化作一道蔚蓝的光辉出现在仰头而望的天际之中。
秦慕川以天罡气刃打破了最后一个幻影后,闭上双眼,似乎正有一个感觉逐渐涌上心头,与这种感觉一起汹涌而来的还有他当年的一身傲然之气。
他仰头向天,仿佛正在接受天地的洗礼,也像是在等待阔别已久的老友。
一道湛蓝色光辉划破夜空冲过云霄而来,而远处的无字碑就是在这股强大的气势当中碎成两半,任光剑破茧而出。
转眼,光剑落在秦慕川手中,他手持湛蓝色光剑,衣袂纷飞,宛如天神。
秦慕川睁开眼睛,握住剑柄,那熟悉的感觉,那曾经一起战斗的光辉,似乎就在这一刻彻底觉醒。
而他,已不再是那个充满萧索悲凉的人,握住剑的他,好像是踏着光芒从云霄深处走来。
“月满千古遥,风痕斩云霄”
这把风痕已经跟随他不知多少年,他们曾一起出入荒原,一起斩除邪佞。
风痕剑在秦慕川手上几乎没有停留,一人一剑宛如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般向黑衣人袭来。
黑衣人脸色被蓝色的光辉映的苍白无比,他终于开始认真起来,秦慕川的修为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而这把古老的风痕剑再次现世,更是增添了他心中的惊骇。
人剑合一,转瞬而来,几乎没有给他留下太多思考的时间。
他没有办法,只能停下还没有完成的法术,他需要以全部精力来迎敌,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接下这一剑。
身体受缚的洛北突然被放松后,全身流失的气血瞬间又不住的回流。
还没等他清醒过来,湛蓝的光剑与血红巨刃相撞在一起。
这一次,没有胜负,也没有输赢,秦慕川嘴角渗出鲜血,黑衣人也后退了两步之后才缓缓站稳。
他的双瞳里出现极大的憎恨之意,这一刻,他表面虽然平静,但内心之中实已疯狂。
他将长刀平放在胸前,然后双手握住刀刃,即便手掌被刀刃割破也浑不在意。
双目中映着深深的血色的黑衣人竟然硬生生的将血气通过破血刃向外抽离,而本就全身血红的刀刃上开始逐渐出现了幽深的绿色光芒。
秦慕川手握风痕,这时候洛北已经落在地上,随着气血回流,他的脸色也在逐渐恢复血色,但此刻,他还没有更多的精力去注视洛北,因为可以看得出,眼前这个神秘的黑衣人不知道又在施展什么邪恶的秘术。
天地无情
化身幽冥
以血为引
樱火焚天……
巨大的声音如古老的冥唱,响彻天地。
古老的禁术在失传数百年后终于又重现人间,如果这里换成一座城池,或许,下一刻将变成一片火海,而城也终将变成死城。
在无数的幽绿色火焰从天而降的瞬间,秦慕川御剑而起,他几乎用尽了一生的修为,将洛北从地上卷起,然后将昏迷的他放在了卓小蝉身旁。
来不及查看他们两个的伤势如何,秦慕川只能将湛蓝光剑插进望月石中,然后以真气将注入光剑,瞬间蓝光将二人覆盖其中。
这样或许还能让他们二人躲过漫天坠落的幽冥樱火。
看到两个人仿佛进入梦乡的模样,秦慕川忽然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他们的陪伴,那么自己又该是什么样子。
虽然他平时不苟言笑,但每当他看到两个孩子欢笑的样子时,他的内心也忍不住会有一种温暖,就像四月的春风,八月的艳阳,还有那开遍前山后山的满天星。
遥望远处,群山迭起,云海苍茫。
群山仿佛一个个远古的卫兵拱立千里河山,俯视苍生。
千山如墨,在云海中化作一片苍茫的倒影。
这一刻宛如梦境,那一眼变化万千。
而这时,群峰在寂静的风中不住摇曳,像是在挥手,又宛如告别。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那卷羊皮卷。
那上面生涩难懂的古曲,原来,就是一场告别。
只可惜面前已经没有那架古琴。
但是这又有何妨,音律一道本来就是源自内心然后发于外物。
秦慕川平静的笑了,然后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的弹在风痕剑的剑刃上,蓝光一颤,发出清鸣般的声音。
金属本是金属,金属又不是金属。
他忽然想起了当年那位前辈的话,这一刻,他真的通过这首古曲参悟生死,就是不知道是来的太迟还是刚好及时。
整个大地化作一片火海,在火海之中,漫天幽绿色火雨让山峰之上如同亘古未有的战场,于此同时一道蔚蓝的光芒划破天际。
天地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啸。
秦穆川周身的蔚蓝色光芒大盛,转眼间已经与夜色之中最黑暗的那一片地狱碰撞在一起。
随着风痕剑一阵颤抖而发出的悲鸣声,那湛蓝色的真气护罩开始变得微弱起来,在幽绿色火焰的冲击下,光罩岌岌可危。
就在秦慕川留下的真气护罩开始破碎的关键时候,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
耀眼的白光几乎照亮了整个夜空。
秦慕川浑身浴血,他从空中落在地上的瞬间,当看到那个几乎白的透明的身影出现时,他心中最后的担心终于可以放下。
那发出耀眼的白光的翠绿色手镯自然不是平凡之物,秦慕川的心忽然一沉,可没过多久,便又释然。
这一切应该都是命运使然,就像自己生命结束同时也注定了许多新生和开始,谁又能断言这世上的正邪就永远都是正邪,一成不变。
“天玑镯,来自魔教的宝物……终于又重新现世……今夜可真是不平凡啊!”
蟾月突然出现,天玑镯发出的光芒抵挡了漫天樱火。
……
当卓小蝉和洛北醒来的时候,蟾月和云沧已经将虚弱已极的秦慕川送回草庐当中。
草炉外寂静无人,只有风在吹着。
风吹过山峰,吹过树林,惊了一地的花草。
蟾月和云沧并没有留下来,大概他们知道,这一刻,为数不多的时间都应该留给卓小蝉和洛北。
让他们与秦慕川作最后的告别。
草庐中,卓小蝉沉默的看着秦慕川,看着他终于释怀却又无比苍白的脸颊。
一颗颗泪珠终于还是仍不住流了出来。
一切无言都只能化作泪水。
秦慕川一只手缓缓的抬了起来,轻轻的摆了摆,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
“小婵,这……十几年来……我一直因为当年你母亲的离去而……耿耿于怀……直到此刻……我才发现自己错了……真的是大错特错……”
“生死同样都是结束,也同样都是开始……”
说完,他的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笑容,他目光柔和的看向卓小蝉,又停留在洛北身上,一切都宛如昨日。
他突然觉得很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候,头顶上好像有一片天空,当他抬起头时,就看见了银河两岸闪烁的群星。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原来这世上的星...星空竟然是这般美丽”
“山川阅览拥碧翠……玉影照人蕴婆娑……风与月……今与昨……依稀相逢应有语……从此天涯无人说……”
当年的佳人依稀如梦,只可惜红帆远去,从此后天涯相逢,也不过是物是人非……
说罢他的手已彻底垂了下去。
栖霞山上,忽然起了很大的风,山间的树林在风中摇曳,树影婆娑。
从此后,天涯仍在,无人与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