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曾相忆烽火路·下_二十三 万国饭店

关灯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目 录 下一章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叶棠讲万国饭店不着西装要被门童请出去,这话听着夸大其词,却一语道出了实质。

万国饭店说是万国,然进出往来的洋人显然没万国之众。英法领事馆在省城驻扎多年,租界也经营多年,欧美人来省城,自有亲眷朋友可投,或凭推荐信到本国承办的落脚点。故万国饭店打开门迎八方客,接的却多是往来省港澳东亚南亚的人流。这些人有华裔有外裔,肤色有黄有黑,头发有卷有直,大多操着古里古怪的英文。他们西服笔挺,衣冠楚楚,迈进旋转玻璃门的那双皮鞋锃亮无比。其间或有些穿着长衫马褂的中国人,那穿着或许不能算得上时髦,然而从头上的礼帽到手上的文明棍,这些人往往会更讲究。

在这个地方做门童侍应生,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擅长从客人伸出的腕表或打开的怀表辨别是瑞士货,还是美国货,也擅长从客人扬起脸的角度断定此人是真浸过洋墨水,抑或只是城里的小年轻穿两件好衣裳来此开洋荤充时髦。他们看女士更有一种奇异的本事,那就是透过女人们千篇一律细描的眉毛、雪白的脸庞和红艳的嘴唇,辨别出她们哪位是来此度假的正经太太,哪位是有钱人养在此处的小玩意儿,哪位是金主掷下大笔钱财捧来共度春宵的交际花,哪位在浓妆艳抹之下根本只是来此应召的流莺。切莫以为万国饭店的职员带着道德优越感来将女人分为三六九等,恰恰相反,他们对女人们自有另外一套招待程序:对正经太太们他们多半采用英式服务,礼貌中带着疏离,彬彬有礼中带着傲慢,先从气势上便不输半步。这个是有缘故的,来省城住得起万国饭店的太太们,不是出身良好便是见多识广,再不就是恨不得一个大洋掰成两半使的当家主妇,他们再小心伺候,太太们往往也是挑剔的多,打赏的少。可对上那些没名分却正当宠的女郎却又全然不同,他们每每要殷勤许多,甚至称得上曲意奉承。他们看得比这些女郎们还明白,晓得她们一个个都是只看今朝顾不上明日的可怜人,挥霍青春与挥霍金钱成正比,过的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越是对未来没了期待,越要在今天拿挥金如土来遮掩心里的发虚。这些女郎们打赏出手都是五块十块,再多恭维她们几句,她们就会很轻易地从侍应生们手里花几倍于原价的钱买些小首饰,开瓶昂贵的洋酒。帮她们跑腿送些喷了香水的信件,买些中看不中用的吃食,一月下来,赏钱并回扣就几倍多于饭店里的薪水。

有这层不成文的规矩在,苏锦瑞跟着叶棠走进去时,便只得了领班一个标准的“英国佬脸”,所谓的“英国佬脸”,乃省城人用来特指英吉利国人常见的自矜傲慢,显然眼前这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结着领结的领班便尽得其精髓:他下颌微微斜翘,脸上的肌肉犹如拿量角器精确量过一般不多不少,恰如其分地凿出一个疏远的微笑。当得知两人只是来拜访租了顶层套间的客人时,那脸上的微笑立即收了三分。苏锦瑞察言观色,适时塞了一个大洋过去,那领班收了,脸上的微笑也未见得热络多少,只声称要先挂个电话问一下。

就在他转身打电话的时候,苏锦瑞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乱。她转过身,正见门口一个娇艳年轻的女郎娇笑着由好些人簇拥而来,那些人中有适才对他们不冷不热的侍应生,有跟在女郎身边的老妈子小丫鬟,人人手上捧着大大小小的纸盒,显见是女郎购物后满载而归。那女郎皮裘半开,露出里面的及踝洋裙,脖子上绕着一串熠熠生辉的水晶珠子,珠串摇曳,斜斜别到胸口一朵红玫瑰之下。她烈焰红唇,鬓发曲卷俏皮,精心描画的眉毛下,一双媚眼横波婉转,就这么扫过来时,已足以让苏锦瑞心下震动,脱口而出叫道:“苏锦香!”

她声音中带了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惶。

那女郎正是苏锦香,不过一两周不见,苏锦香已脱胎换骨,仿佛在红尘俗世中打滚了几个来回一般,艳丽又芬芳,满身烟尘,凝实了肉体,沉淀了质感。苏锦瑞甚至有种感觉,仿佛这才是真正的苏锦香,那个在苏家东楼里长了十几年的慵懒又冷漠的二小姐不过是假象,经一番水洗风晾后,眼前这个具备强烈视觉冲击效果的女郎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她旁若无人、肆意张扬,犹如一丛花蕾,你以为是鲜妍的月季,结果盛开时却是妖娆的芍药。苏锦瑞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胞妹,她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责难、训斥、苦口婆心的规劝、煞费苦心的筹谋,突然间通通派不上用场。她猛然间意识到,兴许苏锦香想要的天地远比她以为的要广阔,兴许苏锦香想过的人生,远比她以为的还要丰饶,那么她还说什么呢?原本听起来像是为苏锦香着想的那些说辞,立即就显得词不达意,毫无必要。

苏锦香也看到了她,她毫不慌乱,竟如见到老熟人一般笑了起来。她踩着高跟鞋走来,步伐摇曳多姿,轻轻地张开手臂,以苏锦瑞前所未见的交际场上的熟稔动作表达着欢迎和欣喜:“哎哟,苏锦瑞你可算是来了,我等了你好几天呢,怎的现在才找来?咦,这位不是叶家的,那什么……叶二少爷?”

她走近前来,身上的香水味扑鼻而来,苏锦瑞定了定神,道:“叶二哥,你该这样称呼人家。”

“少来,我连你都不喊姐,喊什么哥呀!”苏锦香笑眯眯地转脸对叶棠道,“叶二少爷请见谅,是我没习惯用哥哥姐姐去称呼人,可不是对您一个。”

叶棠板着脸道:“称呼而已,二小姐随意。”

“这才是男子该有的胸襟嘛,叶二少爷果然是见过世面。”苏锦香娇笑着转头对苏锦瑞道,“哎,我请你喝咖啡吧。这里的西餐厅请的是葡国厨子,东西别提多难吃了,好在咖啡还地道,你一定会喜欢,你们先把东西送上去。”

她身后的老妈子行了礼,带着小丫鬟捧着大包小包先去乘电梯。苏锦香拉着苏锦瑞的手径直走,苏锦瑞被她拉得有些踉跄,忍耐着道:“苏锦香,你停下,我辛辛苦苦来找你,可不是要跟你喝什么咖啡……”

“有什么事,坐下再聊嘛,急什么呀!”苏锦香回头对她叽叽喳喳地讲,“你就是做人太无趣,邵家人才嫌弃你,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现在嫌弃你,总好过你来日嫁过去以后再嫌弃他们,那才叫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同你讲,你是没瞧见邵鸿恺那个订婚礼哟,宾客也来不全,东西也备不齐,表姨妈撑着精神出来主持大局,可到底廉颇老矣。最可怜的是那个王小姐,穿金戴银,首饰挂得像棵圣诞树,原本想震惊全场的,哪晓得现场才来那么几个人,气得她当场就给邵鸿恺脸色看。邵鸿恺一声都不敢吭,哈哈哈哈,可乐死我了。”

她拉着苏锦瑞进了万国饭店一楼的咖啡厅,时间尚早,咖啡厅内几乎没有顾客。苏锦香在靠窗一张空桌那儿坐下,又热情地招呼叶棠道:“叶二少爷,这边,您也坐,喝什么?”

叶棠皱皱眉,拉开椅子坐下,礼貌道:“多谢,我不喝咖啡。”

苏锦香撇嘴,对苏锦瑞悄声道:“同你一样无趣,我现下知道为何你们俩能熟悉起来了。”

“别胡说八道,没叶二哥帮忙,我还不知道怎么找你呢。”苏锦瑞问,“我也不跟你废话,就问一句,你回不回家?如果想回就趁着现在跟我走,悄悄地回去,这几天就说在亲戚家住,你留在这儿的东西回头再找人收……”

“我要是不想回呢?”苏锦香轻抿嘴角,微微一笑,忽而招手叫来了侍应生。

那侍应生显见是跟她相熟的,见她招手立即过来,殷勤备至地笑:“苏小姐,喝什么?还是老规矩?”

“老规矩。”苏锦香懒洋洋地答道,“再给这边的先生小姐各来一杯矿泉水。”

“好的,马上来。”

“这里的矿泉水是有名堂的,据说是从欧洲什么阿拉卑斯还是阿尔卑斯山来的,你等会儿试试,跟你以前收来泡茶的那些雨水呀露水呀比比,看看哪个强哪个弱。”

“苏锦香,我跟你说正事呢。”苏锦瑞有些急,“你是个女人家,这样不明不白的,你,你亏大了晓得吗?”

她措辞含糊,话说出去自己先臊红了脸。苏锦香惊奇地盯着她,忽而“扑哧”一笑,越笑越大声,笑到后来要拿帕子拭去眼角的泪花。苏锦瑞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怒道:“你笑什么?过几日事情就瞒不住了,被人嘲笑的那个可是你!”

“哎哟喂我的大小姐啊,得亏我没跟你去念那个洋学堂,洋尼姑坐镇的地方能有什么好?看看那些修女嬷嬷都把你教成什么样,你不晓得现在提倡新式婚姻呀?北京上海那边,多少青年为追求自由和爱情,连结婚都免了,直接去同居,彻底抛弃腐朽的婚姻制度,多爽快?你再瞧瞧你,啧啧。”

苏锦瑞被她这么没脸没皮的话气红了脸:“那是人家的事,你跟人家能一样吗?你跟的那位陈先生,年纪都赶得上我们父亲了,你……”

“年纪大怎么啦?又不是七老八十,更何况爱情无界限,自由价更高,这不是当初你看翻译小说后同我吵架时讲的吗?人家跨越阶层身份就叫恋爱,我只是跨越个年龄,怎么就不叫恋爱了?”苏锦香毫不在意地笑,饶有兴致地瞧着苏锦瑞被她惹毛的模样,“你又没见过陈先生,你怎好臆断?”

“我不用看他也晓得是什么货色,勾引你这么年轻的良家女子能有品行二字吗?”苏锦瑞道,“你什么也别说了,越说越离谱,跟我回去!”

这时恰好侍应生送了咖啡和水过来,苏锦瑞只好闭嘴。苏锦香却气定神闲,微笑着啜饮咖啡,还招呼他们俩:“你们快试试这个水,是不是清醇甘甜?哎,我头一次喝的时候就想什么时候也请你来喝一次呢,苏锦瑞,你看我多念着你呀。”

苏锦瑞没好气地瞪着她。

“别生气了,先喝水润润嗓子再接着教训我。”苏锦香道,“下回再这么同我坐一张桌子面对面,可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了。”

叶棠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二小姐,你是打定主意不回家了?”

“我为恋爱自由而出走,搁哪儿都是顶时髦顶进步的事,我为什么要回去,回去等着我父亲我祖父包办婚姻啊?”

“确实是顶时髦顶进步,但恕我直言,你真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又进步又时髦的事吗?那么之后呢?之后的日子你真想过了?”叶棠问,“现下看着你过得挺痛快,住着万国饭店,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一应花销皆记账,自有人去结账。你只需要应酬好一个年近不惑的男子就好,而无须听家里长辈的絮叨,被长姐管束。但那之后呢?难不成那间顶层套间能住个十年八年,你所谓的恋爱,能持续十年八年?据我所知,陈先生同你一样好贪新鲜,也同你一样最厌烦被管束,不然不会原配过身多年却一直不续弦。他能够玩到老,你能吗?”

苏锦香笑道:“他老我还没老呢,我怕什么?”

“是吗?”叶棠淡淡地道,“陈先生在各地的红粉知己可不少,省城这边就与一位享誉盛名的交际花出双入对,这件事还有小报当香艳新闻刊登过。难道二小姐倾心陈先生已到如斯地步,甘愿与交际花互称姐妹了?”

苏锦香终于变了脸色,瞪着眼道:“关你什么事?”

苏锦瑞忍气道:“苏锦香,你别糊涂了,同我回去吧,趁着眼下这件事我还能为你遮挡一二,回去吧。你还小,姓陈的人久成精,不是你的良配,更不是你能算计的……”

苏锦香冷笑道:“姓陈的不是良配?你可晓得省城多少人盼着把女儿嫁给他?别人不说,单咱们那个好二叔就是,之前他还硬要将自己未成年的女儿许配给人家呢。要不是我当机立断……”

她猛然掩住口,转了转眼珠道:“总之你别管了,我自有打算。”

苏锦瑞头疼地看着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我二妈可还好?”苏锦香忽而问,“我这么走了,她定然忧心忡忡。你帮我替她带句话,我做什么心里是有分寸的,不会令自己不好过,叫她别担心了。”

“你自己去同她讲,我才不管。”

“你不是已经管了吗?”苏锦香笑了,带出几分真心实意,“你也别瞎操心,回去等我消息便是,左右总不会太糟。”

苏锦瑞还想说什么,却见苏锦香看向她身后骤然笑容一敛。她诧异地转头,却见咖啡厅入口走来一男一女,女的年轻貌美,衣着华贵,男的却是老相识,正是邵家长子,她曾经自认为的未婚夫邵鸿恺。

再见邵鸿恺,苏锦瑞以为自己会恍惚,会受打击,抑或会心痛如绞,可真的事到临头,她却发现自己已全无感觉,仿佛置身事外,像与己无关。她冷静地观察邵鸿恺和他那位正儿八经的未婚妻,从他们的头发丝看到皮鞋尖。她突然发现邵鸿恺竟然领带系歪了一点,身上的西服下摆有了皱褶,王小姐倒是没明显的破绽,只是头发大概是新做过,满头是生硬不自然的发卷,如同头发下藏了僵硬的铁丝一般。再仔细端详两人的脸,邵鸿恺眼睑下隐隐有青色,王小姐天生下唇比上唇厚,涂了口红更像无时无刻不在噘嘴撒娇一般。苏锦瑞看着看着,忽然就想笑,她想这两人原来也不过是凡人嘛,就像城隍庙里两尊被供着拜着的神像,你跪着从下往上看,尽看到高深莫测的表情,无从揣摩的微笑。可你若换个角度从上往下看,莫名地就看到神像鼻子已然裂开的木纹,看到烟熏火燎之后斑驳掉漆之处。你这时才明白,这神像原本就是泥胎,你信奉它,它才是神物,你不信它,那它便是死物。

她这里已释然,边上其他人却未必,尤其是邵鸿恺。见到她诧异中带了躲闪,踌躇不前的模样掩饰都掩饰不住。王小姐没见过苏锦瑞,却是见过苏锦香的,瞥了她一眼,两人也不知何时结了冤仇,王小姐当即冷哼一声,眼中尽是不屑。苏锦香却故意展颜一笑,对苏锦瑞大声道:“苏锦瑞呀,以前我老觉着你无趣又呆板,今天才发现跟某些人一比照,你简直是仪态端庄、娴雅静淑,堪称大家闺秀的典范。”

苏锦瑞一听已知道她拿自己当枪使,顿时皱眉道:“苏锦香,别胡说了啊。”

“我怎么胡说八道了?”苏锦香提高嗓门,“我就是奇怪,同样是大小姐,怎么咱们家能教出一个你,有些人家却金山银山也堆不出个像样的大家闺秀……”

她话音未落,王小姐已一阵风冲到跟前,确实一点大家闺秀的风范都没有,直接就抓起桌上的水杯要泼苏锦香。可她抓的杯子是叶棠的,叶棠眼疾手快,一下按住她的手,那杯水顿时泼了一桌子。

苏锦香夸张地跳了起来,一边拍衣服,一边嚷:“哎哟,这样彪悍的女客人万国饭店也放进来啊,喂,我天天打赏你们的钱都喂了狗肚子里啊?连喝个咖啡都不安生,我看我还是赶紧收拾包袱走吧,这地方没法待了……”

她一闹,领班侍应生们都围上去劝和的劝和,宽慰的宽慰。王小姐顿时大怒,从手袋里打开钱包掏出钞票尖声道:“你们几个,谁把她赶出去我打赏谁一百块!”

“有钱了不起啊,你少拿钱侮辱别人的职业了你!”苏锦香骂回去,“你当这里的人都跟你们家奴才似的见利忘义见钱眼开啊?一百块?!哎哟好多钱哦,我呸!当我们省城的人没见过钱啊!”

她这么一骂,万国饭店的侍应生们便真个是想见钱眼开见利忘义也不好做了,做了就是奴才,还是这位操异地口音的娇小姐的奴才,这怎么能行呢?他们万国饭店的人可都是省城见过世面的体面人,顿时跟同为省城人的苏二小姐同仇敌忾起来。领班出面,客客气气劝王小姐息怒,言语间都是请她离开的意思,气得王小姐眼泪都要流出来了。邵鸿恺在一旁满脸尴尬,看向苏锦瑞,鬼使神差地上前道:“阿瑞……”

他一句话没说完,那边王小姐已尖叫起来:“邵鸿恺!”

邵鸿恺脚步一顿,到底还是没上前,迟疑了几秒,转身随着她离开了。

闹了这么一出,苏锦瑞感觉身心交瘁,她揉了揉太阳穴,再看苏锦香因赢了王小姐而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忽然觉出一种遗憾来。她从小没有同苏锦香促膝谈心、亲密无间的经历,长大后更是各有各忙,各有各的打算。事到临头,便是想为她打算也无从下手,说多两句已感力不从心。她不禁叹了口气,问:“玩够了没?玩够了就随我回家吧。”

苏锦香笑道:“哎哟你好啰唆,要回去我干吗还出来?你看我在这儿住得好吃得好,衣服都穿不过来,首饰也戴不过来,人人都喜欢我,个个都待我好,我为什么要回去?放着众星捧月的日子不过,回去继续做你大小姐的陪衬啊?”

她眼波一转,嘴唇一翘,拍拍苏锦瑞的手,娇声道:“我晓得你担心什么,可你也该懂得我是什么人,放心。”

苏锦瑞还待说什么,苏锦香却一把将她拉近,凑过去低声道:“家里那边,你也不用费心替我瞒着了,最多这几日,父亲他们一定会晓得。不然,你以为我干吗吃饱了撑的要跟王小姐在大庭广众下吵?”

苏锦瑞吃了一惊,皱眉道:“什么意思?”

“就是我同你讲的意思,对不住了啊,拿你做了一回筏子,回头我送你两条时兴裙子做赔礼。”苏锦香幸灾乐祸道,“你刚刚也看到了,南洋的千金小姐岂是那么好相与的,邵鸿恺这回怕是哑巴吃黄连咯,呸,活该!”

“行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苏锦瑞白了她一眼,“你到底怎么打算,需要我从旁协助吗?”

“不,我要你袖手旁观。”苏锦香端起咖啡杯,仪态万千地喝了一口,“我还要你落井下石,做得到吗?”

“苏锦香!”

“开个玩笑嘛,”苏锦香笑嘻嘻,“你什么都不用做,看着就好了,啊。”

苏锦瑞看着她,认真问:“苏锦香,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想明白了?”

“早想明白了,从我踏出苏家大门那一刻,我就想得再明白不过。”

苏锦瑞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站起来对叶棠道:“叶二哥,咱们走吧。”

她说完就不再看苏锦香,而是快步走出去,步履竟然有些仓皇。叶棠站了起来,对苏锦香道:“二小姐,希望你日后想起今日不会后悔。”

苏锦香勾唇一笑,挑眉道:“叶二少爷,你有工夫讲这话,还不如快些追出去。以我对王小姐的了解,她此刻只怕终于想起来苏锦瑞才是跟她抢过男人的那个,没准儿故意留在外头想对她做什么呢……”

她话音未落,叶棠已转身大踏步离开。苏锦香瞧着他的背影,嘻嘻一笑,低头继续喝咖啡。

叶棠追出去才知道被苏锦香摆了一道,王小姐出身南洋的富豪之家,从小身边不知围了多少保姆和家庭教师,她的骄纵脾气仅止于在空空的咖啡厅里与苏锦香起口角,却断不会在人来人往的饭店大门口与苏锦瑞吵个不休。叶棠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困惑,不大明白自己为何担忧苏锦瑞受委屈,大概在那个圣诞夜目睹她的模样实在可怜,即便她咄咄逼人,寸土必争,可说到底,仍然是孤立无援。

叶棠没有想到的是,此刻等在饭店门口的不是那位王小姐,而是邵鸿恺。也不知邵鸿恺用了什么法子竟能让王小姐先行离去,他自己等在饭店旋转玻璃门外与苏锦瑞面对面站着。从叶棠的角度看过去,他们俩相顾无言,连视线也未见得有交集。苏锦瑞斜侧着脸似乎盯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邵鸿恺低着头,似乎对自己鞋尖的兴趣大过眼前的人。他们俩如陌生人不得已站到一块似的,寒暄完了就没什么好说的。可就是这样,这两个人的静默以对中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叶棠看得心烦意乱,他转过头,心想大概是玻璃橱窗的反光太烈,眼睛不舒服。他莫名地想来根烟卷,于是走向一旁卖烟卷的老头那儿要了一包烟,拆开了又想起身上也没洋火。老头笑眯眯地掏出一盒洋火递过去,叶棠接了,抽出一根划开点上,再把洋火递回去。老头接了,却扯住他的衣袖,被烟草熏黄了的手指抬起来,比画出一。

“什么意思?”

“一根洋火一个铜子。”

叶棠忍不住道:“一盒洋火才多少钱。”

“你买一盒吗?”

“不买。”

老头笑容不变,坚持竖起一根手指头:“不买就一根洋火一个铜子。”

叶棠看着他,脸上的皱纹一道道仿佛是雕凿而成,眼睛浑浊,裹着辨不清颜色的长棉袍,却在里头穿了一件白色褂子,哪怕边角已经磨起了毛,可那白领子与白袖口仍然干净利索。叶棠定定看了他将近一分钟,那老头保持一模一样的笑脸,连纹路都不曾有过半点挪动,他固执地盯紧叶棠,固执地笑,固执地想要一个铜子。

叶棠先撑不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摇头,掏出一个铜板递过去放在老头的掌心,道:“多谢。”

他是真心实意说这句“多谢”的。一个烟卷摊老人尚且有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更何况曾经的邵鸿恺和苏锦瑞?他们各自成长在深宅大院里,在那么孤独而漫长的成长岁月中,肯定会格外看重对方,会为彼此的将来许下很多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诺言。那些都是外人无从得知,也无须得知的美好。叶棠想,也许自己应该庆幸,在自己的成长中没有一个那样的青梅竹马,不用背负“青梅竹马”这四个字的酸甜苦辣。有什么比诺言转身老、盟誓转头空更能催生沧桑?在稚嫩的年龄妄想永远,在没法担当的年纪预备担当,“青梅竹马”四个字毫无分量,因为它经不起成长与变故、流离与蹉跎。

叶棠把烟丢了,拿脚踩熄后转身朝苏锦瑞的方向走去。他想就算不为别的,他将苏锦瑞带出来,便要将她平平安安地送回去,再也不能发生那种放任她一个大小姐蹲在马路边号啕大哭的事,至少在他眼皮底下不能。

此时正是下午光线最柔和的时候,漫长的骑楼街宛若由一栋栋房子连接而成的回廊。日影斜照,玻璃橱窗将行人匆匆而过的身影映照其上,光芒金黄而柔美。一根根支撑起骑楼的廊柱被拖出长长的影子,整齐得如同规划好的平行线,却又在拐角处交叉,乱了开始时的秩序。就在前方,叶棠猛然发现苏锦瑞也同样朝他走来,因为看到他,她的脸上骤然绽开一个温暖至极的微笑。在这一刻,有些许阳光照在她脸上,令她下颌光亮,嘴唇鲜艳,而鼻端以上却笼罩在阴影之中,朦胧而柔和。叶棠不由得站定了,他看着于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越众而出,如同画片中最亮的那一抹光,又像一尾灵动摆尾的鱼,溯溪而上,耀眼夺目。

叶棠忽而就想靠近她了,他这么想的同时也在这么做,他走过去,轻咳一声:“跟邵大少爷谈完了?”

“嗯,谈完了。”苏锦瑞微微叹了口气,“他也是好意,特地留下来告知我与苏锦香同居的男人姓甚名谁。我说我已知道了,他就没话讲,跟我斗眼鸡似的看半天才又憋出一句,大意是那位陈先生不会同苏锦香结婚的,他玩得很开,圈里没人不知道。”

叶棠没想到她会坦然将两人的对话实言相告,问:“你怎么答他?”

苏锦瑞瞥了他一眼,奇怪道:“我还能怎么答?只能讲听天由命了,难不成同他讲苏锦香贼得很,心里有算计着呢。”

叶棠道:“你信不过他了。”

“是啊,他也未必信得过我。”苏锦瑞叹气,“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如今我们还能客客气气的,不过是大家还念旧,还要点脸面而已。叶二哥,你说,人一长大了,怎么会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

叶棠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我们躲在我家楼里的隔间,挤在帐子里看《山海经》,看《列女传》,都是一幅幅木版刻的图,也没多好看,可我们俩读得津津有味。我还记得邵鸿恺看到曹娥投江,总疑心我会愚孝,特地告诫我不许太听父亲的话,不许独自跑到江边玩。”苏锦瑞哑声道,“怎么一转眼,大家就都不同了呢?”

“你还是你,邵大少爷也还是邵大少爷,只是事不由人罢了。”

“说什么事不由人,还不是因为不值得。你也别瞎安慰我了,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稍微感慨两句,感慨完了也就完了,没准儿过年的时候撞见邵家的人,我还会上前打招呼,他们也会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照旧亲亲热热。你看,这才是我们西关大户人家出来的人会做的事……”

叶棠打断她:“锦瑞,你一定会过得好好的,比他们都好,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好。你不是要当一个作威作福的大小姐吗?”

苏锦瑞哑然失笑,忽而就没了那种突如其来的感伤和自嘲,她道:“那我要雇司机和老妈子,还要养那种雪白雪白,一叫半条街都能听着的京巴儿狗!”

叶棠看着她,眼里满是柔和,摇头笑道:“出息。”

“我就这样嘛。”

“行,随你。”

【告知书友,时代在变化,免费站点难以长存,手机app多书源站点切换看书大势所趋,站长给你推荐的这个换源APP,听书音色多、换源、找书都好使!】
章节报错

上一章 目 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热门推荐: 从长津湖开始 从木叶开始逃亡 陆地键仙 修罗武神 我只想安静的做个苟道中人 从大学讲师到首席院士 人族镇守使 我有一剑 星汉灿烂 万相之王
作者吴沉水其他书: 平行空间 公子晋阳 如果没有昨天 繁枝 重生之扫墓 问仙 子璋
相关推荐:皇上别闹校园来个锦衣卫综韩剧之高调路人甲如果没有昨天重生之扫墓黄河捞尸人捞尸人捞尸人他们对我紧追不舍[快穿]必须活下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