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斯年微微皱眉。
他很少会对一个刚见面、并不相识的人产生恶感,可对眼前这个蓦然接近谢眠的黑发青年,却无来由感觉到排斥和厌恶。
如同本能直觉。
「……礼物?」
谢眠饶有兴致地撩起眼。
自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他还是第一次看不清一个人的背景和身份,对对方忽如而来要送的礼物,确实有那么点好奇。
也就那么一点。
况且……
「塞缪尔,你该知道,这世界上大部分东西我都并不感兴趣,一般的礼物恐怕很难打动我。」
谢眠纤长手指绕着颊边蜷曲的发绕了绕,表情带上漫不经心的味道,「而且我晚上已经有约。」
他唯一所需要的,只有阳气。
能够填满他污秽扭曲、贪婪饥饿的灵魂的东西。
而塞缪尔没有。
一想到这,他就又有点兴趣缺缺。
塞缪尔推了推单片眼镜,眸色暗了下来。
他低下头,弯身靠近谢眠的脸,唇边却依然微微保持着笑,轻声道。
「会令你满意的,眠眠。」
塞缪尔与谢眠近距离对视,「我要送的东西,或许与你一直所寻找的东西有关。」
他与谢眠瞳孔的色泽都是夜一样的黑,相互之间凝望的时候,映不出对方倒影,只能够望见黑色深渊。
「哦?」谢眠似笑非笑,微微歪头,屈指敲了敲太阳穴,「我一直所寻找的东西?我怎么不记得我要寻找什么?」
塞缪尔凝视着他,勾了勾唇,道:「自由。」
谢眠的表情一滞,慢慢变得冷淡下来。
他道:「塞缪尔先生可真爱开玩笑……我看起来像是缺乏自由的样子吗?没有任何人能命令我,没有任何人能束缚我,我自由自在地活,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自由早已在我掌中,不需要任何人给予。」
「——塞缪尔,收回你刚才说的话。」
他语气说到后面,已带上了几分属于「蚀骨」的高高在上与彻骨冷漠。
塞缪尔摇了摇头,目光注视着谢眠刚刚被喻斯年紧握过的手。
那只手纤长白皙,十分漂亮,像是被神明亲吻雕琢过的艺术品。
「如果你真的自由,就不会让他靠你这样的近。」塞缪尔低声道。
谢眠漆黑瞳孔洇出一点暗沉的血色。
「等等,」喻斯年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这位……塞缪尔先生?能否解释一下,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你似乎是在指责,我不应该太过靠近眠眠?」
塞缪尔微微笑着,慢条斯理地道:「喻先生,你如果非要这样理解的话,倒也没有问题。」
喻斯年身上一惯的温和已不见。他道:「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和眠眠似乎也只是今天第一天认识。随意插手刚认识的朋友的私交,似乎先冒犯与失礼的人,是你吧?」
「我只是善意提醒。」塞缪尔推了推脸上的单片眼镜,转头看向谢眠:「眠眠,你如果今天晚上已经有约,我们可以换改日再约。这并不是急事,我的礼物也永远为你准备。」
他弯腰,令人猝不及防地在谢眠左手手背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谢眠低头,面无表情看着塞缪尔。
暗红血色汇聚在他的瞳尖,目光像冰锥一样能够将人刺痛。
而塞缪尔却似乎无知无觉。
好样的。
——向来是他主动去接近引诱人类,却第一次有人类敢这样大胆接触他。
塞缪尔的触感薄而冰。没有阳气渗入。像一
片一触而逝的雪。
恍惚间,谢眠似乎闻到有一种很遥远的花香,刚飘到鼻尖,被夜风一吹,便不见了。
五感灵敏如他,也再闻不清。
旁边喻斯年深深皱起眉。
「……眠眠!」
死而复生的爱人就在面前,却被别的男人偷吻,虽然塞缪尔是外国人,行事很多时候比国人更出格,喻斯年却还是有种头上绿得发光的感觉。
他倏然起身。
塞缪尔却迅速后退两步。他的唇角有血,笑容带上一点无奈之色。
「抱歉。是我忘了……玫瑰带刺。」
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沾了血的黑色荆棘隐入谢眠掌心。
——他不如其他怪物一样喜欢吃人,却不代表着不能吃。
谢眠面无表情地舔了舔下唇。
确实是人类的味道。
很正常的味道,不含任何力量。
过于的正常反而显得有点不正常了。
任谁见识过塞缪尔一个响指操纵时空的力量,也不会认为对方只是一个「正常人」。
即便□□确实是正常人类,那灵魂呢?
「眠眠,你别这样看着我,」塞缪尔举起手做投降状,脸上却还是带着有些让人欠揍的淡淡的笑,「会让我误以为你想要把我吃了。」
「还有喻先生,」塞缪尔看向护在谢眠前方、面色冰寒的喻斯年,「你们才第一次见面,你就这样护着眠眠,不禁让我想起我的一位朋友。」
他旁若无人般叙述了起来。
「我那位朋友个性孤僻怪异,在一座巨大的森林里独居。」
「有一天,他在一棵树上,发现了一只非常漂亮的鸟。」
「那只鸟实在太漂亮了,于是我的朋友忍不住每天都去看着它,陪着它。」
「他越看越是喜欢,渐渐不满足于此,于是用金枝搭成笼子,把他看上的小鸟引进里面,关上门,每天喂养,紧紧照看,觉得唯有这样才算是安全。」
「可别忘了,鸟永远向往自由,总归是会飞走的。」
塞缪尔年轻俊美的脸上带着恶劣的味道,单片眼镜反射出路灯刺眼的光。
「飞走了该怎么办呢?那当然是——」
远处忽然有汽车鸣笛声传来,将他最后几个字淹没。
一辆充满未来科技感、线条极其流畅的汽车驶进了修道院中。
很奇怪,本来这座修道院禁止外来车辆通行,却唯独这辆车畅行无阻。
谢眠瞥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车标。
车在不远处停下,一个坐着轮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
男人穿着黑色昂贵西装,膝上盖着薄毯,带着白手套的手在膝盖上交叠,显得禁欲而冷漠。
是褚言。
谢眠站起身。
比起曾经变质过给他留下阴影的食物,还有总说自己是「正常人」却连一滴阳气都没有的家伙,还是褚言给他的滋味更香。
他已经饿了。
什么树林、小鸟,那些东西,通通与他没有关系。
他回到这人间,无论是以何种污秽扭曲的姿态活下去,他都是自由的。
饿了就去吃,想要了就去要。
没有人能逼迫他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连神也不能。
谢眠:「不好意思,两位,我家先生来接我,先失陪了。」
他抬手将颊边蜷曲的黑发拨至脑后,撩起眼睫瞥了一眼塞缪尔,「你的故事可以继续讲,只要喻哥还有耐心听。」
塞缪尔的面色微微
僵了僵,问。
「眠眠,你方才说今天晚上有约,难道不是和喻先生么?」
谢眠微微歪头,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是喻哥?」
塞缪尔噎住,「你还有其他……?」
谢眠只懒懒笑了笑,没回答。
喻斯年却已被他话语中几个字眼刺到。
「我家先生」,叫得这样亲密。
教人不得不多想。
谢眠转望向他,意思一下招呼了句。
「喻哥,那咱们明天再见?」
未等喻斯年回答,谢眠却已经转过身,脚步轻快地奔向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等待的男人。
喻斯年伸出挽留的手滞在空中。
他想起很多年前,对方也曾如此迫不及待地奔向他怀中,带来萦满空气的玫瑰花香。
但那些东西却仿佛只是他在乐园中所做一场幻梦。而今对方留给他的只有背影。
像一只抓不住的鸟。
褚言的面容在夜色里显得十分苍白、阴郁英俊,仿佛中世纪古堡中走出的吸血鬼。
谢眠走过去的时候,发现他的视线紧凝,落在塞缪尔身上。
「先生?」谢眠开口。
「你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
褚言声音依如平常冷漠低沉,谢眠却从他语气里听出一点怒意。
手被握紧,他竟被褚言一把拉进怀中。
这个洁癖到不容许外人接近、大部分时间只由机器人服务、外表冷漠孤僻的男人,怀抱是温热的。
谢眠能够听到褚言身体里各种维持生命的机械不停转动的声音。
热烈的、冰冷的,带着滞涩的异响。
「除了手,他还碰到过你哪里?告诉我。」褚言低头看着他。
那形状优美的喉结随着褚言说话而滚动着,仿佛神明亲手栽种于伊甸园中的禁果。
谢眠舔了舔唇,吃吃笑了声,开玩笑般道。
「先生这么问,是吃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