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日之前, 宋阙向来坚信自己料事如神。
当然,时至此刻,也不例外——
正如他料的那般,江逢月与秦止联手上前, 将他打没了半条命。
他觉这件事很离谱。
仙门大宗最是讲究仙风道骨, 尤其秦止身为苍梧掌门,一向以君子之风闻名于修真界;江逢月又是赫赫有名的乐修, 从小到大修身养性, 仙飘飘。
偏偏就是这样的两个人, 他们、他们怎能如此不讲武德,仅仅听信那两个孩子的片面之词,对他这个名望颇高的正道第一法修打就打?
且还以二对一、毫不留。
他们怎么以两个打一个!
江逢月念及子过去的经历,又瞥见了两个孩子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和擦伤, 这正在头上, 回回尽下杀手、处处皆是毫不留,一只玉骨笛在手, 乐声凄凄, 如有魑魅魍魉如影随形;
这曲子杀心极强, 宋阙要应付已是吃力, 不过一个吃痛的间隙, 便有秦止拔剑袭上,身法之快、剑术之密,回回直击要害,令他躲闪不及。
他本以为比起江逢月,身为苍梧掌门的秦止冷静一些,没到这也是个疯子。
灵、剑戾戾来,宋阙纵使祭出全身法, 也无法抵挡四面八方的杀机。在浑身上下鲜血淋漓之际,他最关心在意的却并非疼痛。
宋阙,他完蛋了。
在此之前,秦萝与秦楼只有孤零零两个人证,一人年纪尚小不懂事,另一人乃是邪魔转世,与邪骨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没有确切证据,仙道中人定不轻易信他们,宋阙便负隅顽抗,趁机为自己辩解一番。
奈何秦萝手里的留影石,彻底打碎了他的这个念头。
身体与神识在一时间疯狂折磨,宋阙身侧法诀尽碎,终于无法继续支撑,一股汹涌合力重重击退,吐出满口鲜血来。
须臾之间,他起家中的爹爹娘亲,以及伴年的道侣。
家人看重于他,道侣敬他爱他,这是他拼命修炼千百年来的结果,眼看马上就要抵达渡劫期,怎就此功亏一篑。
怎就此功亏一篑。
他绝不能忍受他们鄙夷与惊惧的眼神……必须杀了眼前这些人!
浓郁的血腥蔓延四野,青年瞳仁本是漆黑,于此刻染上淡淡的红。
猩红愈来愈深,好似藤蔓疯长,迅速填满整个眼眶,在宋阙周身,已有纯黑色邪轰然溢出。
江逢月拧眉,听身边的秦止低声道:“邪。是个邪修他果然。”
哪怕没有亲眼见到这番景象,这也是他们早就笃信了的事。
邪汹汹,裹挟孤注一掷的杀。每缕杀尽数化作实体,锋利有如刀尖,浩浩荡荡席卷来。
秦止面不改色,右手微动,掐出一个护身法诀。
一旦受到外力影响,洞穴之内很容易坍塌。
他们打斗时出了山洞,如今法诀显形,山洞入口蒙上一层莹白浮光,将秦楼与秦萝牢牢护在其中。
江逢月手持长笛,乌发长裙,宛如神妃仙子,玉骨笛上扬的刹那,女修薄唇轻启:
“就你这倒霉的废物还杀我们?不吧不吧,不有人敢做不敢当,戳中死穴这就怕了吧。也不知杀了少人,能炼成如此纯粹的邪,亏你还自诩为正道大能,正道正道,连邪修都嫌你丢人,道貌岸然。”
一时间,秦止无言起剑。
自从秦止江逢月将满身是血的宋阙带回山中别院,修真界彻底炸开了锅。
此事事发突然,有人都猜不出其中缘由。
按理来,那琅霄君千百年来行善积德,为人亦是温和守矩,以他的性子能犯出什么事,让夫妻二人这般动怒?若是对决切磋,应当不用下此狠手吧?
之后的发展更是叫人一头雾水——
按照绝大数吃瓜修士的普遍猜测,很能只是双方一时切磋上了头,导致没把握好力度,重伤琅霄君。
没到没过几柱香的功夫,便见数道人影御剑御器凌空来,个个皆是修为惊世的当代大能,灵力横绝千百里,最终汇聚于为百门大比准备的山中小院里头。
这样的排场,若是单纯切磋……就算琅霄君当场打死,恐怕都达不到这种效果吧?
山下不真的百姓满心好奇,别院之内,样热热闹闹。
“以二位道友的意思,我夫君千年之前便成了邪修,非但于幽山中陷害霍诀,还在日后步步算计,害他众叛亲离、声名狼藉……这一切,全是为了夺取邪骨?”
正厅偌大,天南海北的修士逐一排开。
这其中有不修边幅的白发老头,正襟危坐的持刀少女,黑衣黑斗笠、只露出两只眼睛的沉默青年,看似古怪稀奇,然若有普通修士用神识探去,定铺天盖地的威压震七窍流血。
放眼望去,满堂皆是仙门领袖、世家家主,小半个仙盟之以汇集于此,源自秦止的一张传讯符。
立于宋阙身前的,赫然是个绝美的紫衣女修。
“我与夫君伴数年,从未发觉他身怀邪。”
女修名为“莫凌之”,与宋阙结为年道侣,今乍一听闻此等变故,只觉荒谬:“琅霄君之名人尽皆知,夫君除过邪魔,赈济过灾民,更救过无数无辜百姓,若是邪修,何必如此。”
她这句话堪堪出,一旁的姬家家主冷声笑笑:“这不准。我们家世世代代修习邪法,从没害过无辜之人,也做了不少好事。反倒是有些名门正派,看上去霁月光风,不晓背地里干了什么龌龊事。”
姬家是卫州颇有名望的邪修世家,莫凌之没做回应,俯身低头,宋阙喂下一颗凝神丹。
秦止二人实在过分,将他伤成这样已是逾越规矩,结果到头来,甚至没请个医修疗疗伤。当她收到传讯符匆匆忙忙赶到这里,望见宋阙鲜血淋漓躺在地上。
若她夫君修习邪法,莫凌之定是第一个不信。
她宋阙救过性命,自少女时起便倾慕于面如冠玉、萧萧肃肃的琅霄君,为了能与他慢慢靠近,几十年如一日地咬牙苦修,终于成为能他并肩作战的强者。
高岭之花往往如镜花水月,只远观不容近看。
她本以为琅霄君是个木讷冷淡的老古董性子,没到他接触以后,渐渐发觉了他的温润懂礼、柔和风趣,二人愫渐深,直到年后的现在,仍是伉俪深。
他曾与她共退邪魔,还小城一片祥和安宁,也曾拉她的手前往灾区,无家归的孩子们递去食物与灵石。
这样的人,怎么能做出那种天理不容的恶事。
“不错。”
宋誉身为宋家前任家主,在几百年前将位子传宋阙后,便过上了闲云野鹤的生活。
昔日强者余威尤烈,沉声开口,不怒自威:“我心性颇佳,未曾做过出格之事。千年前在幽山中,亦是他力战霍诀,这保住了真。”
他罢眸色微沉,再度开口,语显出几分不悦:“二位将他伤成这样,有证据?”
“琅霄君做过的善事确实不假,但一千年前的恶,也并非空穴来风。”
江逢月亭亭立,面对前辈毫不露怯,指尖轻轻一动:“至于证据,不巧,我手头恰有一个——这是千年前霍诀妹妹拼死留下的留影石,诸位且看。”
白光缓缓溢开,宋阙躺在地上死鱼般的身体,终于下意识颤了颤。
一定只是模棱两的画面,做不了证据。
莫凌之愤然抬头,一刹之间,听见影像里传来的声音:“不然霍小姐觉,我那天灵根是怎么来的。”
的确是宋阙的嗓音,她再熟悉不过。
至于天灵根……不是他天生灵力凝滞,直到十岁,真正显露天赋吗?
正厅里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停了下来。
莫凌之脑袋有些发懵,仰面看画面里昏暗沉寂的夜色,二人之间的对话融在风中,蓦地,她心口重重一跳。
那个拥有和她夫君面孔与声线的青年,正掐少女纤细的脖子。
他在微笑,眼神里却是莫凌之从未见过的冰冷杀,裹挟嗜血的疯狂。
他:“找到个天灵根的小孩,杀了他后夺灵根,于我言不算难事。后来还真要庆幸,我寻到的恰好是个邪修墓穴。”
这不能。
这是她夫君出来的话吗?
莫凌之本在替他疗伤,听闻这句言语的瞬息,手中灵力骤然一停。
她还听见霍妩低低的喘,挣扎询问幽山里的事,如一个引子。
宋阙了“是”。
他自己将邪渡入霍诀体内,等后者发狂,再拿出留影石。
他也起霍家和他的整个计划,先是引诱霍妩下毒,激发霍家与霍诀矛盾,再将灭门惨案嫁祸于霍诀身上,引导修真界对其进行剿杀。
正厅里安静落针闻,唯有留影石中的窸窸窣窣无比清晰。
待青年完,画面开始乱晃不停。
为宋阙输送灵力的右手终于一动不动,莫凌之愣愣抬头,看那张狰狞冷酷的脸,以及少女挣扎时晃来晃去的手臂。
她心头倏地揪紧,指甲陷进掌心里柔软的肉。
破碎的喘与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女孩临死前拼了命传递的信息,她有过挣扎,最终还是无杀害。
秦楼默然不语,眼中晦暗不。
在场修士皆是定睛,不知是谁迟疑问了一声:“那个……的确是琅霄君对吧?”
除了琅霄君,还能有谁。
江逢月冷冷道:“世间不有人他长一模一样吧?至于这颗留影石的真假,诸位皆前来品鉴,千年前的质地与灵力,这些都做不了假。”
“也许只是有人易容伪装,或者干脆编造了一场幻境。”
宋誉振袖,眉头微紧:“仅凭这一个证据,就笃定吾邪魔妖道为伍,未免太过绝对。”
没错。
重伤在地的宋阙深吸一口,长睫沾了血,盖住眸中的狠戾之意。
他不知道霍妩究竟用了何种手段,记下这颗举足轻重的留影石,但仅仅一段画面……还没办法将他彻底定罪。
无论如何,他必须咬死不认自己是个邪修,更不知道留影石中发生过的事,如此一来,或许能挽回几分局面。
对于如何藏匿邪,他早已练习炉火纯青。
更何况以他即将迈入渡劫的修为,哪怕是秦止江逢月,也很难窥探他的识海。
江逢月仍是笑:“以,我们这里还有第二份证据。”
宋阙的身形陡然顿住。
“琅霄君既要修为,又要名声,自然不在家人道侣面前显露邪。”
江逢月挑了挑眉,语中出些许揶揄之意:“都身正不怕影子斜……邪修在生死攸关的刹那,亦或丧失理智急败坏的时候,都爆发出邪,这个诸位都知道吧。”
“千年前的霍妩或许蒙蔽,但不巧,今日我们与琅霄君对决时,也见到了邪。”
她随心,嗓音淡淡,不等一旁的宋誉开口,很快继续道:“这样的景象,总归做不了假。”
话音方落,又是一道白光闪过。
宋阙苍白的薄唇,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这不能。
秦止和江逢月哪里来的空闲,在九死一生时启用留影石。他分留意过,孤注一掷爆出了邪。
难道——
第二颗留影石的光晕缓缓铺开,江逢月在心底长长松了口。
她早就料到有人用“幻术”和“易容”来开脱,当时把宋阙打趴之后,江逢月还小小地苦恼了一。
没到等山洞的护身法诀消去,秦萝一本正经迈小短腿跑到她身边,白白细细的小手一伸,居然现出另一颗留影石。
不愧是她的亲亲宝贝女!超聪超靠!!!
江逢月高兴当场把她吧唧一口。
念及此处,女修悠悠垂眸,与不远处的小女孩四目对。
秦萝站在秦楼身边,两只眼睛因为激动与兴奋布灵布灵,望见她的视线,竖了个大拇指。
江逢月扬唇笑开。
画面逐一展开,目光及之处,正是她与秦止迎战宋阙的时候。
当白衣青年引出邪大作,在场不少人扬起眉梢,或是睁大双眼,或是从嗓子里发出一道惊叹的音。
宋阙心知自己即将投无路,下定决心要与秦止二人鱼死网破。
这一击蕴含了他的十成实力,四下狂风乱舞、山崖尽碎,好几座山峰拦腰截断,山石滚落,碎作灰黑齑粉。
一刹之间,无论秦止还是江逢月,皆震识海剧颤,口吐鲜血。
较之宋阙,他们的年纪要小上许,修为亦是差一小段距离。
这一战赢并不容易,直到后来,夫妻二人皆是满身血渍。
莫凌之神色茫然,看眼前浮现的每一瞬画面,如一颗颗巨石狠狠砸在心间。
宋誉脸色越来越黑。
若是只有霍妩留下的留影石,要证宋阙的邪修身份,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
与之对应地,倘若只有秦萝记下的这一颗,顶人人敬仰的琅霄君入了邪道,无法与千年前霍诀的冤屈联系在一起。
时隔一千年的遥远距离,因果于两段彼此勾连,汇聚成一条漫长的线。
宋阙置身于中心,牢牢缚住,无处逃。
“不……不是的。”
他莫凌之拂去面上血渍,模样不似最初那般狼狈,忍痛抬头看她:“这也是幻术!秦楼便是霍诀转世,他们为了帮子脱罪,这把一切罪责全都推在我身上……信我,你信我一回。”
他轻颤完,话音落下,不由怔住。
曾经无论发生什么,永远只笑吟吟跟在他身边的道侣……后退了一步。
莫凌之从来都满怀期待与崇拜地看他,如今望去,唯独剩下满满的茫然与嫌恶。
不是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琅霄君,法修天赋绝无仅有,从小到大谦和温驯,一路平步青云,是无数平民百姓、修道后辈的敬仰之人。
为什么……她要皱眉头连连后退,仿佛他是个一无是处、令人恶心的垃圾?
宋阙急攻心,又吐出一口血,咬牙看向宋誉。
自从他“觉醒天灵根”,显露出超高天赋,爹爹便对他最是宠爱。
察觉到他的目光,锦衣男人发抖:“孽子!我宋家怎生出你这个败类!你、你迟迟无法突破渡劫,竟是因修习邪术?”
宋阙浑身战栗。
再抬眸,是一张张面露憎恶的脸,一个个修士低头看地上的他,毫不掩饰面上绪,目光如刀,一下又一下刺在他身上,无处逃。
“真看不出,琅霄君竟是这种邪徒。”
“邪修啊。他千年前能在幽山做出那种事,这么年过去,不知道还害死了少人。”
“霍诀岂不是他折磨……我当初参加过讨伐霍诀的战役,没到居然成了他的棋子。”
恍恍惚惚,他莫名觉这副景象有些眼熟。
……对了。
一千年前的幽山事变后,在那个死沉沉的地牢,霍诀就曾面临这般境遇。
恐惧、嫌恶、惊惧。
无数斥责充斥在耳边,躲不掉也避不开,只能一遍又一遍徒劳解释,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哪怕一个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是没有。
就连他心爱的女人也红眼眶一步步退开,眸中满是绝望失望:“那些事真是你做的?你怎么能——”
宋阙不出话,心口阵阵发疼。
当初霍诀打断骨头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似乎是站在旁边,抿唇止住笑。
身上的伤口生生作痛,没有莫凌之渡来的灵力后,浑身疼如散架。
宋阙竭力吸呼,目光颤颤,掠过不远处的秦楼。
秦楼没有笑,瞳孔很暗,看不出绪,在他身边,秦萝紧紧牵他的手。
宋阙羞耻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
他恨不死。
全完了。
这一次他败彻彻底底。
他从十岁起便下定决心,要成为当世最强最有名望的修士,好不容易积攒了一身修为,好不容易寻到了倾慕的道侣,好不容易一天天一年年地斩妖伏魔、做尽好事,终于来百姓的尊敬崇拜。
一千年,全完了。
这两颗留影石定迅速流传,从今以后提起宋阙,只是个草菅人命、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不甘心。
他怎么以身败名裂?!
“当心,是邪!”
有人急急出声,邪尚未散开,便另一人沉沉压下。
在场皆是身居高位的大能,对付身受重伤的宋阙,谓轻易举。
“身为正道子弟,却对他人设下如此毒计,甚至屠杀整个霍家。”
坐在门边的红衣女修懒懒笑笑:“不知应当如何处置?死了不太便宜他。”
“不如和霍诀一样,打断骨头废尽修为,丢进牢里啰。”
她身边的黑衣幼童吃吃笑:“不过他犯下的罪过,比当时霍诀定的罪。这千年间死在他手中的无辜之人,少也有百来个吧——灵虚子,你是仙盟刑审堂一把手,打算怎么做?”
“此事还需再做商议。”
白衣白发的老道面色沉凝:“若按惯例,应是废除修为、筋脉尽断,锁入心魔之中。”
心魔。
宋阙面露惊恐,身形一颤。
他的心魔曾在无数个噩梦里出现过。
霍诀、那个夺天灵根的男孩、幽山杀的修士、前前后后有死在他手里的人……全都来寻他偿命。
他声名尽毁,身边无人助,无论莫凌之还是爹娘,全都视他为肮脏之物,他一遍遍绝望求救,不到回应。
如果永生永世关在那里,他一定折磨疯掉的!
“不、不要!”
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彻底击破,曾经凌凌如谪仙的青年慌不择路,试图抓住莫凌之脚踝:“凌之、爹,你们帮帮我!我已经改过自新,不做坏事了!”
莫凌之吓一呆,下意识后退避开。
这是她曾经满心崇拜的男人,掀开一层温驯和煦的外壳,如今毫无遮掩出现在她眼前的,不过是个胆小怯懦、心肠歹毒的小人。
她仰慕的大义无私,温文尔雅,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天灵根是杀害旁人夺,修为源于骨血滋养的邪术,就连如今高高在上的地位,也是踩另一个少年毁掉的整段人生,一步步往上爬。
她曾经听宋阙许许次起霍诀,起那场魔渊之前的对决,当初有崇拜,如今就有失望、恶心。
“你的心魔,就是他们对不对?”
她的问题模棱两,但宋阙定白。
青年迟疑片刻,瑟瑟发抖:“帮帮我,我们结为道侣这么年,我一直心悦于你……”
莫凌之知道了他的答案。
她觉有些难过,也有些好笑。
女修避开他的触碰,毫不遮掩眸中的恶心与厌恶,嗓音冷如寒霜:“我瞎了眼,你结为道侣这么年。”
有几个男修上前将他制住,宋阙垂头一动不动,任由自己捆仙绳缚住。
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臭名昭著。
宛如一个逃不开的报应,当年他对霍诀做之事,十倍百倍地来到了自己身边。
家人,爱人,名声,修为。
他什么也没有了。
大人们还要商讨一番事宜,秦萝年纪太小,提前放了出来。
外人无法进入正厅,江星燃、陆望、谢寻非、小师姐、白也和云师兄骆师兄都在外静候,见她出来纷纷上前,询问结果如何。
“好像,把他关进自己的心魔里。”
秦萝老实回答:“不过在那之前,要先查清楚他害了少人。”
“听你爹娘出去找你,我们都快担心死了!”
江星燃长出一口:“还好没出什么大问题——那是琅霄君啊!居然能毫发无损从他手里活下来,你们真是撞了大运。”
骆庭小嘴叭叭:“倒也不是毫发无损……咦,回来时候的那些淤青,你爹娘用灵力消掉了?”
云衡还沉浸在掉马的悲伤里,闷闷不乐站在角落,又因为担心她,悄咪咪投来一道目光。
秦萝挠头笑笑,点点脑袋。
他们之以平安无事,亏了伏伏的建议,提前准备好那张求救用的符咒。
自从哥哥洗刷冤屈,伏伏终于不用继续躲躲藏藏,变成了一本大书的模样。
她从正厅出来的时候,它还叉手手滔滔不绝,大谈特谈琅霄君做过的坏事,到头上,还一下子跳了起来。
于是在场有人都看见一本大书用李小龙的姿势飞身起,书页刷地一甩,重重打在宋阙脸上。
……不过,它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和哥哥话,别别扭扭的。
“我没事啦,哥哥也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秦萝把手背到身后,踮了踮脚尖:“娘亲了,等这件事结束,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
她刚刚完,便听见一阵哒哒脚步声。
前厅建在别院入口,距离大门很近。
这门前聚满了看热闹的修士,碍于身份限,自知不能进入别院打扰,全都乖乖站在外边。
忽有一道身影摇摇晃晃地进来,凝神看去,居然是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他身上瞧不出有什么灵力,懵懵懂懂快要摔倒,秦萝赶忙上前将他扶住,紧随其后,是一对匆匆进入院子的少年少女。
“对不起对不起,我家弟弟年纪太小不懂事,看热闹就跑了进来。”
少女一把将小孩抱住,语调温和:“差点就摔倒了……谢你帮他。”
“没关系。”
秦萝摇摇脑袋,仰头看去,不由微微怔住。
面前的少女生有一双柔美凤眸,柳眉弯弯似远山,肤色虽是冷白,颊边却有淡淡的浅色红晕,抹去了纤弱病态。
这是她记忆里熟悉的模样,出现于不久前转瞬即逝的心魔幻境,却也与霍妩有极其微妙的不。
骆庭不愧是名扬苍梧仙宗的交际花,上前轻笑搭话:“我看三位的打扮,不像是卫州人。”
“我们来自北方的雪山。”
少年咧嘴:“我妹妹喜欢到处玩,恰逢百门大比,我便带家人们来卫州看看。”
他罢戳戳少女胳膊:“弟弟我来抱吧。”
话音方落,门外又探进一个脑袋:“喂——里面有什么好看的?我订下的大餐快到时候啦!快出来上车!”
“那是我二弟,总是咋咋呼呼的。”
少年接过男孩,稳稳当当抱在怀中:“抱歉打扰到了各位,我们先行告辞。”
“有缘再。”
少女微微笑笑,长睫轻垂,朝秦萝眨眨眼睛:“谢谢小妹妹。”
秦萝呆呆看她。
少女转身离去的刹那,不远处响起江逢月元十足的嗓音:“萝萝!别站在那里发呆啦!”
秦萝回头看去,娘亲浑身绑满绷带,一把推开前厅大门,哥哥和爹爹随她一并出来,阳光落了满身。
江逢月向她招手手:“快来快来,爹爹娘亲和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再转身,陌生的少年少女已然不见影踪。
自葱葱茏茏的山林中,响起一声悠扬马鸣,以及马车上晃来晃去的风铃叮当。
时隔千年,当一切尘埃落定,许曾经识的人,似乎已经没有了见的理由。
逝去之事不追,彼此牵系的人与物,终再逢。
一息风声过,于朗朗日下,女孩抬眸远眺,杏眼弯出小小的弧。
当她迈步向前,裙摆夏风扬起,踏踏马蹄声伴随远去的风铃,悄然散在风里。
秦萝也朝娘亲挥挥手:“来啦——!”
[卷五·两牵·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