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麻仓叶王当了一夜的值, 熬到吃过午饭, 精神也有些不济了。

他将查阅过的书册合上收好，看了看桌面上被安放在沉木盒子里的四魂之玉，拿起笔在散发着清净之气的白纸上绘制了几道符文, 将盒子盖上，贴上了符篆。

清楚的察觉到周围空气之中的灵有了细微的变动之后, 麻仓叶王才把盒子放到了一边，伸出手将团在桌脚边上的小黑狗拎了起来。

敖凌迷迷糊糊的睁开眼, 四只小短腿悬在空中划了划, 被眼前的庭院和午后显得有些炽烈的阳光刺得眯上了眼，扭过小脑袋看着麻仓叶王疑惑的呜呜了两声。

麻仓叶王看着敞亮的庭院，终于有些许阳光照进了他黑沉的眼眸, 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明朗温和了许多。

本来准备把手里的小妖怪扔出去的麻仓叶王, 感受到手里毛茸茸的柔软和幼犬的温暖，心中倏然生出些许柔软, 将敖凌平稳的放在了廊檐下, 然后揉了揉他暖绒绒的脑袋。

他看着被揉得眼睛都舒适的眯起来的幼犬，唇角上挑，站起身来，“我要休息了。”

身为一个阴阳师，怎么都不会在自己休息的时候把一个妖怪放在身边——尤其是这个妖怪身上还没有任何束缚。

敖凌嗷了一声, 甩了甩小短尾巴，表示理解。

麻仓叶王听着这小妖怪嗷呜嗷呜的觉得有点意思，不知出于什么心思, 他含着些微的笑意问道：“你不是犬妖么，怎么不汪汪叫？”

敖凌一愣，屁股后面摇晃着的小短尾巴也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张开嘴，用清脆细嫩的声音，无比干脆的“汪”了一声。

麻仓叶王面上笑意渐深，轻轻摇摇头，将房门关上了。

真是……从没见过这样的妖怪。

敖凌看着房门在眼前关上，挪了挪屁股蹭到了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坐了一会儿之后往后一倒，四爪朝天，脑袋藏在屋檐的阴影里，睁着眼睛露着小肚皮看着房檐上挂着的风铃发呆。

失去了四魂之玉之后，深刻的饥饿带来的冰冷滋味再一次重新缠上了灵魂。

敖凌晃了晃屁股下面的尾巴，忍不住变大了一点，企图用增加太阳光照的面积这样的方式来驱散体内的饥饿与寒冷。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被四魂之玉稍微缓解掉的饥饿感卷土重来，似乎比之从前还要凶猛许多，如同跗骨之蛆一般难以摆脱。

敖凌倒是也想现在就出去觅食，但事实是残酷的，白天妖怪出没比较少，现在出去根本找不到吃的。

不仅如此，他还要呆在这座到处都是人类的香甜气味的城池里呆着。

——昨晚上回来的时候倒是闻到了不少黑暗的气息，但是麻仓叶王的宅邸有着结界，将那些黑暗全都隔绝在外，除非是被麻仓叶王允许放进来的，其他的黑暗丝毫不得进。

敖凌翻了个身，等到背上也被晒得滚烫的时候，他终于还是没忍住，站起来跳到了人家宅邸的围墙上，探出小半个脑袋砸吧砸吧嘴，深吸口气，开始吞噬起这座城池中游离的黑暗。

……

麻仓叶王这一觉睡得异常的香甜，一觉醒来似乎连同内心的沉重的包袱都变得轻泛了不少。

他看了一眼时辰，着实讶异于自己竟然从前一天下午一觉睡到了第二日。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稳的觉了。

麻仓叶王唤来式神处理了一下洗漱，看了一眼经过一晚上的时间，在沉木盒子中蕴纳了一小团氤氲清气的玉石，又写了一张符篆，代替了那张几乎要皱成一团的旧符，才重新将盒子盖上，贴上了新符。

这时式神又送来了早餐，麻仓叶王难得胃口不错，吃了个干净。

饭后他拉开屋门，垂眼扫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那只暖绒绒的幼犬，微微一顿之后，转头看向了式神。

白衣的式神行了个礼，便转身引着麻仓叶王走到了后院，指了指后院围墙上一坨黑乎乎的狗崽子——以及被狗崽子凝聚起来的、自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汹涌而至的黑暗。

那些黑暗极为深刻，在微亮的天光之中竟然隐隐的似乎是要显出具体的形态一般。

若是有阴阳寮的阴阳师在这里，肯定是要直接召唤式神对这些邪气进行退治了。

但将这黑暗凝聚起来的幼犬却仰着头，粉色的小舌头一下一下的舔着这些马上就要成形的黑暗，每一下都能清楚的看到那些黑暗似乎变得少了许多，紧接着，那些褪去了的黑暗马上又被另一股黑暗填补上。

麻仓叶王昨天的确是看过一次敖凌吞噬那个贵族身上散发而出的邪气的，但那到底只是一个人，远远不及这几乎要将天幕都遮住的黑暗来得更加震撼人心。

实际上敖凌也没想到这地方的黑暗能这样深重，不过他也挺高兴能够有这么多邪气能吃——顺便一晚上过去还吃了不少被这浓重的邪气吸引而来的妖怪。

麻仓叶王惊叹的看着吃得无比欢畅的妖怪，半晌，才开口打断了对方的进食。

“凌。”他低声喊道。

敖凌嗷了一声，把探出结界的小脑袋收回来，跳下了院墙。

结界之外被敖凌聚集而来的黑暗瞬间四散，在天际第一抹朝阳的映照下消弭无踪。

麻仓叶王骤然觉得心中一沉，再没有之前一般的轻松。

他轻轻皱起眉，看向刚才那些邪气聚集的地方，定定的看了一会儿，最终收回了视线。

——看起来他心中生出那些黑暗也被这小妖怪逮过去了，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塞进肚子里，这一下又重新跑了回来。

“睡得好吗叶王！”吃了个痛快的敖凌心情愉快的甩了甩尾巴，“四魂之玉怎么样了？”

“睡得不错，四魂之玉暂时只能先用最简单的方式养着。”麻仓叶王回答了敖凌的两个问题，看着黑色幼犬圆滚滚的肚皮，“吃饱了？”

“没有，不过感觉没有饿得那么厉害了。”敖凌咂咂嘴，“这里居然能聚集起这么多邪气啊——吃了一晚上我感觉比起四魂之玉都不遑多让了。”

麻仓叶王闻言，笑容敛了敛，“这里是平安京。”

这京城之中，人心所生的黑暗远比妖怪的存在要更有威胁性。

听不懂阴阳师话中所隐含的讥讽的敖凌歪了歪脑袋，“不用我到处去找吃的，挺好的。”

麻仓叶王对于小妖怪心中简单的世界抱以一笑，“我今天要去阴阳寮，你还想跟我一起去吗？”

毕竟想要询问安倍晴明的问题已经被解决了，这小妖怪已经没必要跟他一起去阴阳寮了。

但是打心眼里来说，麻仓叶王是想要带着这只小妖怪去的。

“不去了。”黑色幼犬说起话来掷地有声，“玉在人在！”

总归四魂之玉要有个人守着他才能安心，而且这个守着的人最好就是他自己。

麻仓叶王看着断然拒绝的敖凌，“阴阳寮距离大内很进，邪气你可以吃个够。”

“这里也能吃。”敖凌很坚定。

阴阳师手中白净的扇面轻轻晃了晃，“你在我的宅邸里做这个，会给我添麻烦。”

“退一步说，你能做到一天不吃东西，等到我回来守着四魂之玉为止吗？”麻仓叶王听着敖凌喊饿的心音，语带笑意。

“……”不能_(:3f∠)_。

除非像从前一样，隔三差五的就能够得到大妖怪的血，或者就是一直都有四魂之玉在身边。

在这样的前提下，敖凌的确是可以保持一两天不吃东西。

但现在显然是没有这种条件的，尤其是他如今正处于渐渐脱离幼年的成长期，对妖力的需求增加了不少。

打个比方，就是处于那种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阶段。

敖凌目前没有能给他提供妖力充足的血肉的前辈，所以只能依靠自己。

然而羽衣狐的心脏和血肉一晚上就化作了充盈全身的妖力，在脱离了四魂之玉兢兢业业的哺育之后，敖凌甚至不得不蹲到围墙上想办法找吃的。

“可是四魂之玉……”敖凌犹豫的回头看了一眼前院。

“这里没有人知道四魂之玉。”麻仓叶王将蝙蝠扇挂在腰间，俯身将黑色的幼犬抱起来，见对方并没有再继续反对，便带着敖凌前往阴阳寮。

……

诚如麻仓叶王所说的，越是接近大内，空气中弥漫的邪气越是深厚。

敖凌被麻仓叶王抱在怀里，愉快的把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股脑往麻仓叶王身上贴的邪气尽皆纳入腹中。

麻仓叶王第一次在前往大内的路上感受到清晨该有的宁静。

朝阳初升，初夏的清晨平和宁静，空气中还带着露水与青草的气息，虫鸣声淡去了，只余下风声与自己的脚步声。

耳中再没有絮叨纷扰晦涩不堪的声音，恍如置身一片宁和的世界。

麻仓叶王将怀里敞开肚皮特别愉快的黑色幼犬抱紧了，转了个弯，看到了阴阳寮的大门。

踏入阴阳寮的瞬间，邪气倏然一清。

敖凌砸吧砸吧嘴，抬头看向抱着自己的麻仓叶王。

麻仓叶王动作轻柔的揉了揉他的肚皮，抬头看向今日第一个到达的值丁——安倍昌浩。

安倍昌浩一对上麻仓叶王的视线，被对方深沉无光似乎看破一切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赶忙行了个礼错开了视线，“麻、麻仓大人……”

麻仓叶王将视线挪开，目光扫过少年肩上趴着的白色魔物，发觉对方正紧盯着怀里的黑色幼犬时，抬手揉了揉小妖怪的脑袋，挡住了魔物的视线，转身走入寮中。

安倍昌浩长长的松了口气，看着麻仓叶王的背影，嘟哝道：“那是……妖怪吧？”

白色的魔物从少年肩上跳下来，坐在地上伸出后腿挠了挠痒，斜睨了一眼身旁的少年，“那是一头凶兽，离他远点。”

“好好。”安倍昌浩应了一声，“可是看起来很可爱哎，比小怪你可爱多了。”

魔物：“……”

而已经进入寮内的可爱的凶兽，此刻正窝在麻仓叶王怀里，眼巴巴的看着来时的方向。

半晌，他扭着屁股抬头看向正整理着书桌的麻仓叶王，“叶王……”

阴阳师停下动作，垂眼看向他，“怎么了？”

可爱的凶兽摇了摇尾巴，“那个白色的东西，我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