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巢穴深处, 悬挂着一只玻璃缸。它被条条绿线捆绑,庞杂的数据犹如实体,贴着玻璃缸的外壁缓缓流动, 隐约透出玻璃内的少女。和那些被封闭在玻璃缸内的实验体不同,少女的玻璃缸呈打开状,无数电线伸进?缸中,以非植入型电极的形式贴满她的头部。
在她身后, 是个?巨型信息处理器。处理器仿佛某种栖息于此的庞然大物, 它浑身插着粗管, 那些粗管衔接所有实验体,在抽取实验体营养液的同时, 也能使?用?实验体的颅内芯片。
那清晰的心脏跳动声来自这里?,这个?处理器就是玄女的心脏。
蝰蛇汗毛直竖, 仰头也无法?看到处理器的全貌。他?在这诡异的画面前不自主地捂住胸口, 差点以为自己的心跳跟玄女是一样的。
玻璃缸中的玄女没有睁眼,她苍白的面颊微陷, 四肢已经有了萎缩的痕迹。或许是为了方便贴电极,刑天剔掉了她的头发?。她半身微微仰起?,好?像是被头上的电线压弯了腰,神情很痛苦。
玄女说:“被我吓到了吗?神的真身是囚犯。”
苏鹤亭放轻声音:“不,我也是囚犯。”
玄女的身体极其脆弱, 静止在营养液中时,连手?指都无法?自由活动。
苏鹤亭的安慰使?她沉默, 片刻后,她问:“你认出这具身体是谁了吗?”
苏鹤亭靠近玻璃,端详少女。少女紧蹙的眉淡而细,因为长期待在这里?, 皮肤呈不正?常的苍白色。苍白色令她看起?来犹如死亡,可她还有呼吸。她的口鼻上都堵着衔接管,苏鹤亭从衔接管的空隙中,看到她的长相。
一瞬间,少女的长相和苏鹤亭记忆中的某张照片重叠,他?睁大双眼,说:“阿襄!”
佳丽曾经给过苏鹤亭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儿跟她手?臂上的文身一个?模样,都是她一直在找的女儿。
玄女道:“谢天谢地,你认出来了,这具身体叫阿襄,但?我不是她。”
她用?意?识驱动人面蜘蛛,让蜘蛛爬上悬挂的玻璃缸,再让那些玻璃缸像风铃般转动,发?出轻轻的、遥远的磕碰声。
玄女惆怅地说:“这里?的身体都是我的容器。”
蝰蛇目瞪口呆,道:“那你是什么?”
玄女说:“我想想看,或许应该叫我幽魂?我的身体早在第一轮实验中就死亡了,意?识却和芯片完成了融合。可惜的是,即便意?识和芯片融合了,我仍然需要身体做载体,无法?像人工智能那样彻底摆脱□□的束缚。为了使?用?我,刑天将我放入不同的身体中,但?这些身体大都是新世界幸存者,在玻璃缸内存活的时间有限,所以刑天会定期给我更换身体。”
苏鹤亭脑海中又浮现出“新人类”,但?不论是旧世界还是新世界,这些实验的结果都跟初衷背道而驰。他?问:“你们两?个?能离开玻璃缸吗?”
玄女道:“你想做什么?”
苏鹤亭说:“把阿襄还给佳丽。”
玻璃缸内的少女似乎有了意?识,突然极轻地“哼”了一声。她缓慢地转动头颅,拖着那些沉重的电线,把脸转向苏鹤亭。
——妈妈。
基地里?的心跳声加剧,雷点般地鼓动在每个?人的耳边。阿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苏鹤亭甚至不确定她还有没有舌头。
新人类。
苏鹤亭脑袋里?疯狂循环着这个?词,他?撑在玻璃壁面,却仿佛和阿襄隔着千万里?。他?想起?佳丽,阿襄有那么一点像佳丽,可是她还是个?没成年的女孩儿,刑天和大老板把她改造得面目全非。
去你妈的新世界。
他?手?指收紧,低声重复道:“把阿襄还给佳丽。”
玄女说:“对不起?。”
苏鹤亭道:“这不是你的错。”
这不是任何?一个?被拿来当实验体的人的错,操作这一切的不是他?们,大家都在被当作非人的工具使?用?罢了。幸存者、拼接人、共存体、人造人,每一个?都是。
玄女说:“身体在玻璃缸里?存活的时间是两?周,阿襄坚持了一个?月。我……我在她记忆中看见了佳丽。”
作为“容器”,阿襄的记忆被删减了七七八八,但?她强烈的情感仍然存在。佳丽在找她,她也在找佳丽,她们在这没有明天的世界里?靠着这份感情努力活下去。
阿襄的睫毛剧烈颤动,试图睁开眼。处理器的绿色荧光开始闪烁,玄女吃痛地发?出叹息。她和阿襄紧密联系,感同身受。因为情绪起?伏激烈,几个?人面蜘蛛歪过脑袋,脱离了玄女的控制。
谢枕书上前,对玻璃缸说:“关掉共感设置吧。”
玄女的声音断续:“我不能……”
谢枕书道:“你就算在芯片中永生,也不是人工智能。”
他?跟苏鹤亭挨得近,讲话?时的表情一如既往。他?似乎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并看穿了玄女的犹豫。
玄女曾在交易场说过,她对自身感到迷茫,为了不使?自己沦为人工智能,她需要和身体建立感情,也许一起?承担痛苦既是她对身体的歉意?,也是她让自己不要迷失在数据长河中的唯一办法?。
处理器“嗡”声工作,它强制调控阿襄的情绪,要求阿襄保持平静。玄女挣扎须臾,心脏跳动声逐渐回?归正?常,阿襄也在玻璃缸内恢复静止。
半晌后,玄女说:“抱歉,苏鹤亭,阿襄和我都无法?离开玻璃缸。谢谢你,我知道,我这么说,你会想把玻璃缸和处理器一起?搬走,但?那不行。”
她虽然刚认识苏鹤亭不久,却对猫的脾性有所把握。搬走处理器这件事简直异想天开,可是如果能行,苏鹤亭一定会这么做。
苏鹤亭说:“我认识最好?的改造医生,她一定有办法?。”
玄女道:“来不及了,当阿襄的改造手?术完成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再离开玻璃缸。那两?根衔接管续着她的生命,要离开,就得拔掉它们。”
阿襄头颅缓缓垂下,宛如沉眠。
玄女道:“……我请你来这里?,是想拜托你,把阿襄的信带走。阿襄坚持一个?月已经是极限了,再过几天,刑天就会来更换新的身体。我受……”
她被设置了违禁词,不能直白地讲出自己受到了谁的限制。
“……无法?跟佳丽联系……对不起?,我只能拜托你,并且有弑神者在……他?一定能带你安全离开。”
苏鹤亭说:“信在哪里??”
一只人面蜘蛛顺着玻璃缸爬下来,把信吐在了地上。说是信,其实只是一页匆忙撕下的纸。看得出阿襄为了把这张纸带在身上,吃了许多苦头,纸的背面已经被血和泪浸满,透出深深的笔迹。
谢枕书拾起?这份信,递给苏鹤亭。苏鹤亭把它装进?内兜,对玄女和阿襄说:“我会把它交给佳丽的。”
“谢谢,我说过,你来到这里?,我就为你偷回?记忆。”玄女降下几个?装有实验体的玻璃缸,让人面蜘蛛爬进?去,“其实在实验开始时,我就曾在这些实验体的芯片中读取到过有关你的信息。”
人面蜘蛛拿出实验体的芯片,塞进?口中,咀嚼两?下。几秒钟后,玄女重温了那些信息。
她说:“再次抱歉,谢枕书,我欺骗了你。两?年前你到交易场寻找苏鹤亭的资料,被我回?答‘死亡’,那并不是因为我找不到苏鹤亭的资料,而是因为我在实验体芯片中看到了他?的一些过去。”
谢枕书说:“哪段过去?”
苏鹤亭心里?微动,道:“哪段?等一下,我的记忆——”
玄女说:“你的记忆被切分开来,由主神系统加固,用?十二道密码锁在了新世界的角落里?。”
难怪苏鹤亭什么都想不起?来。
玄女顿了顿,道:“……我只能给你我偷到的,我发?誓没有看过,但?我猜测它可能不全。”
苏鹤亭为分段保存的记忆而皱眉,他?心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值得主神系统这样大费周折?况且主神系统既然能拿走他?的记忆,为什么不消除,一定要留下?
他?问:“除了你拿到的,其余的记忆在哪里??”
玄女说:“在惩罚区。”
苏鹤亭隐约抓住了什么关键,他?果然如珏在日记中所言,曾经在惩罚区待过一段时间。
那只咀嚼过芯片的人面蜘蛛爬到他?们跟前,它的背甲转换成机械板,多足蜷缩,趴在地上变为一只平平无奇的铁块,从隆起?的背部升起?一个?链接插口。
玄女说:“拿走吧。”
苏鹤亭翘起?尾巴,看向谢枕书,谢枕书正?在看他?。他?道:“传输两?分钟。”
谢枕书沉默,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中有苏鹤亭困惑的东西,像是想要摸一摸苏鹤亭的脸颊。片刻后,他?点一点头,说:“我在这里?等你。”
他?总是安静地站着,好?像等待已成习惯。
苏鹤亭忽然想到他?们初次告别——在新世界的初次告别。长官也是这样站在雨里?,看他?从惩罚区消失。
苏鹤亭尾巴一歪,搭在谢枕书的手?腕上。他?的尾巴尖迅速扫过谢枕书的内腕,留下毛绒绒的触感,接着更换尖梢,甩出接口,跟插口相连。
他?说:“拜拜。”
猫的改造眼微微亮,“x”字浮现,旋转了一圈,开始接收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