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书六省平日办公在皇宫外城的西华门外, 夏日被阳光直晒,红墙黄瓦几乎被蒸得变形。
六部之中, 吏部是为考较、遴选官员任职的部门。每届的科举过后, 状元被授予翰林院编修;榜眼和探花被授予翰林院修撰;其余进士进吏部听调、再参加考试。然而佑光三年这一届很奇怪, 状元应大砍直接去了同中书门下平章机要做事。榜眼燕澹生却因为燕国公的“要求”(“好好磨一磨那小子”),被留在吏部听调。榜眼被留下了,自然后面的人也得待在吏部, 于情于理都不能越过他。
其他进士本来就得待在吏部听调。唯一被牵连到的,就属本来可以去翰林院修撰的陶清风。为此燕澹生总觉心下过意不去。
这是一个三伏天午后, 皇城夏日炎热, 偶尔皇帝会赐几个冰盆分给四个门的重臣, 分下来的隆恩, 也只有尚书、侍郎等有资格使用了。
燕澹生的家仆隔三差五总要来西华门送东西,炎炎夏日, 这回直接送了个装着水果的冰壶。燕国公的景园就在皇城外不远处朱雀大街上,每天家仆换班和皇城禁卫轮岗都能看到彼此的距离。燕澹生来吏部,从家里走十分钟就到。他的家仆送冰壶也不会融化, 且和禁卫都脸熟了,检视无恙就放行。
吏部听调的, 三甲进士、二甲进士各在两间大厅中。陶清风和燕澹生由于是今科特塞进来的, 吏部尚书也为了显示对他们的优待, 特意划了一间半开放的厢间,里面文墨齐备,免去大厅喧扰。
不过那厢间由于在建筑物首尾, 虽然免于喧哗,却被阳关直晒,十分炎热。燕澹生这才督促家仆送冰过来。
家仆端着冰壶探头进来,看到他家公子坐在桌前,一手摇着折扇,另一只手却在写字:这种不全神贯注写字的姿势,若是被老爷看到了,定又是一通斥责的。
“来了?太好了。”燕澹生把笔一丢,从家仆手中接过冰壶,却径自端到了对桌上。
家仆一愣,复杂的目光不由得转到房间里另一个人身上,那个人虽然站在那里,也看得到,但是散发出来安静得像一株松树般气质,毫无动静,稍一不注意就略过了。可在注意到之后,目光就很难从他身上移开——
陶清风也在悬腕写字,站得挺拔笔直,他肤色白皙,额头浸出一点汗珠,却完全不觉得燥热。反而看久了,心情也能平静下来似的。
陶清风把笔在砚台上搁好,局促看着燕澹生搁在他桌上的冰壶,道:“燕兄这……”
“打开看看。”燕澹生简直像献宝似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陶清风摇头道:“在下不能——”
家仆也忍不住多嘴道:“少爷,夫人说你怕热才说服老爷同意小的送冰来,给您用的……”
“没你事了,走吧。”燕澹生警告般瞥了家仆一眼,他赶紧溜之大吉,退到门边时忍不住最后看了一眼:少爷已经打开了冰壶的盖子,里面装着一圈冰块,冰块里埋着桃、李还有西域的葡萄。他捡起几颗大的递给陶清风。
家仆吐吐舌头小心退出,摇头想到,上次送的金乳酥,上上次送的驼蹄羹,都被少爷拿给这位陶探花了。少爷也真是的,觉得牵连到对方不能去翰林院修撰,心里过意不去,客也请了、东西也送了,不就够了么……这都过了大半年了,还在内疚啊。他们少爷实在太善良了。
家仆再次经过吏部那排建筑门口,另外两间其余进士听调的大厅里,忍不住走出来一些进士看热闹:有人笑问:“立秋,又给你家燕少爷送什么来了?”
家仆也和这些人脸熟了,谄笑道:“高公子,夫人派小的送冰壶水果。”
立刻几个玩得熟的同科进士撺掇吆喝:“走走走,去打秋风。”
当然只是寥寥几人,毕竟同科百十号人,能和燕澹生一路子的并不多。
同科进士挤到燕澹生和陶清风那间半开的厢间门口,只见燕澹生又同陶清风坐在一处,两人面前打开的冰壶冒着丝丝凉气,里面盛放的水果晶莹剔透,惹得他们眼冒红光。
高传胪为首的几人涌进来,隔壁大间虽然不被太阳直晒,但是人多的大厅也很热。他们见了冰跟见了肉的狼似的。
燕澹生赶紧把冰壶囫囵往陶清风怀里一塞,跳起来挡着,叫道:“走走走,别想打冰块主意,你们那间又不晒太阳。”
高传胪眼巴巴看着:“我想吃李子。”
燕澹生非常标准地拒绝:“不给。”
高传胪决定采取死皮赖脸策略:“你不能又这样打发我,今天总得给点什么。”
燕澹生眼珠一转,笑道:“我觉得丢你一套《续通鉴考》比较好。”
判卷的殿试官在给这些及第进士讲课时,曾经评判过考卷,指出过各位论衡优劣。高传胪引用某处通鉴考的注疏意思,虽然用对了,但尚有深入空间,被拎出来提过。顿时被会心一击,失去了战斗力。
其他几位进士接过了高传胪未竞的事业:“你燕少爷小气,什么好东西,只给广川兄。若不是我们知道广川兄为人,肯定以为他近水楼台。你赶紧一视同仁,免得误了人家清名。”
燕澹生一挑眉,笑骂:“辞章辩不过我,都学会拉别人的大旗了。一个个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误了清名,像人话吗?”燕澹生取了几个李子扔过去,“行了,这下你们的清名也误了。从此都是我燕门的党羽。”
高传胪为首的几个进士嘿笑着不以为意,打到了秋风,乐滋滋地滚了。
他们一走,燕澹生立刻望向一直没吭声的陶清风,柔声道:“广川兄,你不要把他们说的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
“都知道是你牵连到我不能进翰林院修撰,愧疚所以对我好而已。”陶清风无奈摇头笑着,正色道:“其实,我觉得在吏部听调并不是耽误,燕兄无需愧疚。我出身寒门,不通三省六部职务要闻,能历练是好事。若是真的立刻去做事,也不知耽搁出多少篓子。”
“依你的心性和聪慧,就算直接去翰林做事也弄不出什么大篓子,很快会上手的。终究是我害到你了。我定会早些从吏部选调出去,免得耽搁你去翰林院修撰的时间。”
陶清风摇头:“若是能调去其他部,我宁愿去礼部弘文局,也不去翰林院。天子近臣虽是青云阶,我怕是走不远的。”
“广川兄切勿妄自菲薄。”
陶清风没接话,自己在这朝野中素无遮阴大树可以仰仗。几个重臣想联姻笼络,又因听闻对方作风不廉,自己拒绝了。若是去到翰林院草拟诏书,不知招惹到多少明刀暗箭。连这日常相处的进士、同进士人际间,都能感觉得到暗潮涌动。来打趣燕澹生的那一批,几乎算是最友好堂皇之辈了。
所以陶清风对于自己暂时待在吏部听调,寻机去弘文局做事,甚至颇为感激燕澹生的“牵连”。
燕澹生继续坐到椅旁,手挨着冰壶纳凉。两人间隔着冰壶,燕澹生低头,两片相同颜色的裾袂,被冷热空气搅动而成的风吹起,轻轻碰在一处,他的脸忽然有点红,赶紧移开目光,从袖中抽出一把轻薄的小匕削桃子。
寒光一闪,陶清风蓦然震惊,压低声音道:“这是怎么带进来的——”
进皇城都要搜身,这小匕虽然很短,但也是铁器。
燕澹生笑道:“搜身流程是有漏洞的,下次我告诉你,不过只能藏小玩意。”
“快收起来。”陶清风紧张地瞥着半开的厢房门,那扇门是不能关闭的,外面偶尔有禁卫走过。
“好好好。”燕澹生把桃子削成了两瓣,手腕一翻转,小匕神奇地消失了,陶清风这才松了口气。
燕澹生塞了一半桃子进嘴里,陶清风一心想着如何把切得整齐的桃子毁尸灭迹,也取了剩下另一半来吃。桃肉软嫩,陶清风张口吃下,淡粉色的嘴唇翻出些深红色。燕澹生惊愕地看着他,差点没被噎住,脸忽然涨得通红,咽下去后不住咳嗽起来。
“燕兄,你怎么了?”陶清风奇怪道。
“不是,你……”燕澹生大概被呛得深了,脸还是红的,“你不忌讳……”
燕澹生那个桃子,本来只准备自己吃的。然而现在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陶清风略一想,也明白了意思,笑道:“因为卫灵公和弥子瑕吃了个桃子,所以燕兄也讲究这个忌讳吗?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最好不要和男性同僚分吃桃子,免得被误会。
燕澹生猛然又摇头,说话难得有些结巴:“我不,不忌讳。我是怕你忌讳。以后……”他说话声音越来越低,“……这样吃也没关系。”
大概是被呛得太厉害,燕澹生的脸还是很红,他甚至取了块冰敷在脸上。陶清风见状道:“燕兄,你不能把冰按在太阳穴上,会伤经络的。”
陶清风本出于好意,伸手去拉开燕澹生按在太阳穴上的手,手上的桃汁已经用湿软白布拭净。他的手触到燕澹生手腕时,传来一股温暖湿润之感,像一片被淋湿的羽毛,在燕澹生心上划过——
燕澹生又猛地弹了起来,后退两步,语调难得有一丝羞恼:“你总是——”
“燕兄?我总是什么?”陶清风不知所措,手悬在半空中。
燕澹生偷偷瞥着陶清风神色,又移开目光,泄气般垂着头,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只是,太热,头有点昏。”
陶清风敏锐地发觉燕澹生怪怪的,但对方既然说了是天热头昏,也就不作他想。燕澹生大概天热心情烦躁,才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陶清风想到此节,关切道:“那你要休息吗?”
旁边耳房里有一张小榻,太累时可以在上面小憩片刻。燕澹生却摇头坐下:“不必了。”燕澹生把手按在冰壶上一脸生闷气的样子,陶清风也就没打扰他。过了一会儿,燕澹生问:“广川兄,卫灵公和弥子瑕,你怎么看?”
“色衰而爱驰?还是龙之逆鳞不可触犯?”陶清风笔下未停。
弥子瑕年轻时受宠,曾把吃剩的桃子给卫灵公,后来年老后,灵公不再喜爱弥子瑕,就以此为发作缘由,申斥对方僭越。
燕澹生道:“我问的是,他们的关系,你怎么看。”
陶清风又道:“国君要宠爱美人,是男是女都没办法吧。”
“我的意思是……”燕澹生搜索枯肠地挑拣字眼:“哪怕卫灵公不是国君……他们是两个……男人……”
陶清风好像还从来没仔细思索过,沉吟了一会儿,皱眉道:“左右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少见罢了。”
燕澹生似乎这才松了口气,刚才阴郁的脸色已经一扫而空了。他巴巴地望着陶清风,眼珠转动着,不一会儿又把冰块往自己太阳穴上按去。
“燕兄,你又头晕了?”陶清风无奈道,又伸手来,温和却有力地拨开他的手。
“对不起。我就怕热,热就头晕,要有个什么按揉着这里。”燕澹生状若无辜道。
陶清风说出了对方如愿以偿的话:“那我来给燕兄揉一下吧。”
“有劳广川兄。”陶清风转到燕澹生背后,看不见他牵起的嘴角。陶清风把食指和中指并拢,分别搭在燕澹生的太阳穴两侧,轻轻替他旋按起来。陶清风的手指修长、温暖,力道适中。燕澹生只觉得那几根手指,不是在按着他的太阳穴,而像是鼓槌,在搅弄敲击他化为一滩的心脏。燕澹生装作很舒服的模样闭上眼睛轻轻往后倒了倒,若有似无地隔着衣料靠着陶清风。他甚至能嗅到对方身上皂荚水浣衣的清香味道。
如果……如果能一直这样……
“好些了吗?”陶清风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燕澹生这才发现自己闭着眼睛,竟然舒服得快睡过去了。他又是心念一转,并没有回答,装作真的睡过去模样。感觉得到陶清风轻轻拢着手指按揉他的太阳穴,力度逐渐放缓,过了好些时候才停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自己桌边,听声音是帮自己收拾笔砚、清理桌上的墨渍和冰壶融化淌的水……
燕澹生不时地偷偷抬起眼皮一条缝隙,眯着眼悄悄观察着陶清风的背影:收拾桌子也是轻拿轻放的,生怕吵到别人睡觉;那挺直的脊背弯腰下去,就成为一道美好的弧线,遮掩在同九品的黛青色长袍之下。
燕澹生耳朵忽然又红了,赶紧又闭上眼睛装睡,听到陶清风回头低低“咦”了一声,大概也是发现自己脸上的潮红了吧。陶清风还伸手过来探了探他的额头,是怕他发烧吗?燕澹生心中怦怦直跳地装睡,闭着眼暗自想象着陶清风靠过来抚摸自己额头时,与自己挨近到哪里?他们的袍袂,是不是又碰在了一起?呼吸的这缕空气,是不是在下一个间隙能吹进对方的鼻喉间?
再这样下去装热也要变成真热了。燕澹生痛并快乐着地想。他猛然睁开眼睛,看到陶清风就在眼前,刚拿下探完他额头的手。两人四目相对,挨得极近时,陶清风失神愣了愣。
“广川兄,你压到我袖子了。”燕澹生手中不知何时又冒出那把小匕首,故意一脸促狭比划在袖口,“要让我效哀帝董贤‘割袖子’吗?”
这明显打趣的神色,让吓了一跳的陶清风猛然回过神来,不禁好笑又好气道:“今天燕兄格外爱开玩笑。”燕澹生一贯如此,一开始陶清风还经常被他弄得局促不安,渐渐都习惯这风格,甚至有时还能回几句嘴了。
在陶清风起身退开时,燕澹生张了张口,差点有种冲动说:“你怎么知道这是玩笑”,然而他终究只是一如既往,夸张地笑了两声,装作随随便便的样子,然后说东道西,把他的焦虑、痛苦和隐忍的试探,说成各种可笑的字句。
卫灵公、汉哀帝、真真假假,有心无心,陶清风那么聪明,到底有没有沉吟过这些暗示……燕澹生回忆时写下:怕君知、亦怕君不知。
带着这种心情,燕澹生甚至去庙里求了一帖偈语,最后一并烧掉了。
——别后不知君远近,梦沉书远何处问。今生悬丝三更去,更结来缘度此身。※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最后一个现代番外。现世安稳,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