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雪庭环顾四周, 只见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如从前,可他中却生不出半点怀念之情,反而愈发警惕。
虽说可能性极小, 但这一瞬季雪庭只当自己又中了什人的幻术, 当紧守神, 面上波澜不兴,一步一步慢慢步入重泉宫中。
只不过越是走, 季雪庭的眼神就越是幽暗。
旧宫中一片死寂, 纵然不染尘埃,却怎么也掩不住那种经年无人居住的萧瑟陈旧之感, 三千年前为了身体孱弱的小皇子能够安神养心, 日日焚在宫中的安神香仿佛已经渗进了木石肌理,以至于在三千年后依旧隐有余香, 若有似无, 萦绕在季雪庭身侧。
微红的天光沿着雕花窗格映入沉寂的殿中,昔日镶金嵌宝的华美陈设便在那光影中隐隐反射出点点微光,一切都是如此安静, 一切都是如此怪异, 季雪庭推开宫门, 听得门栓发出了嘎吱一声长吟。他迈步上, 指尖虚虚拂过那些摆设物什,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微弱暗淡的探查术法。
然后, 季雪庭不由挑眉:这些旧宫之物,竟然并非幻影,而是实打实的人间之物?!
有所感之中,季雪庭转身径直朝着宫中深处走去, 没多久便来到了一间水榭之上。水榭之外是一片碧波,水榭之内也一如当年,四处散落着话本与万物,只在房中正中央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摆着几张尚未写完的便笺。
当年……
当年他最爱的事便是独自一人在这水榭之中看些闲书,凑几首歪诗好去气宫学中那些八字胡老古董。
待后来晏慈来了,他便使唤着那人在随侍左右,甚至因为想看那人神色变动,而故意强迫晏家的少主跪在他身侧以膝为枕,供他戏弄。只不过最开始他只是顾着让人不开,后来,反倒是觉得这般相互依偎,别有一番情浓蜜意,再后来……
再后来便无需多想。
季雪庭来到那张小几旁,顺手捡起那便笺看去,只见上面潦草地抄着几句——
【欢尽夜,别经年。
别多欢少奈何天。
情知此会无长计。
咫尺凉蟾亦未圆。】
字迹熟悉,显然书写之人当时十分漫不经心。
只是就连季雪庭自己也早已不记得自己是什时候抄了这几句诗,又为何会在三千年后玄穹之上的仙宫深处,重新看到这般旧物。
“别碰——”
就在这时,这无人旧宫之类倏然窜出一道圆滚滚的身影,冲着季雪庭尖声尖气,厉声喝道。
“啊?”
季雪庭一抬头,正对上一张毛茸茸的圆脸,看着倒像是只道行极浅的小犬,恐怕连妖仙都说不上,看它虎头虎脑周身滚圆毛绒的模样,顶多就是谁家仙人飞升时顺带带上天来的好运家犬,靠着一点仙气勉强得了灵智。
这时它人立在水榭门外,脚边还有一只小桶,桶中放着一块抹布。
似乎这宫中日常清扫工作,便是依仗这只小小仙犬完成的。
“你,你好大胆子,你怎么进来的,等等,你不许碰这的东西,会坏掉的!”
小犬睁着一双圆溜溜的豆子眼狠狠冲着季雪庭叫道,只可惜结巴的语气将它的色厉内荏全部给泄了出来。
季雪庭自然是不可能与这样滚圆毛绒的小犬为难,只可惜小犬出现得确实突然,他一时间没收得气息。而他手中的便笺便在这瞬间倏然化成了无数脆弱碎屑。
“啊,抱歉。”
季雪庭低下头,连忙道歉。
他这时也反应过来了,这重泉宫中所有事物应当都是从人间带来并且以仙法维持,先不说为什会有人做这等吃不讨好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再精妙的术法维护也抵不过人间事物的脆弱。
季雪庭眼看着那不知何处而来的仙犬眼中瞬间蓄满了眼泪,连忙起身想要安抚对方,结一时不察,起身时候他膝盖抵到小几,那上面微光一闪,术法倒是勉强还在运转,然而那小几却根本禁不住这一撞,就在季雪庭眼前轰然散落。
季雪庭意识便想要扶起那小几,奈何他伸手之后,唯一能够抓住的,却只有一捧轻飘飘的,早已烧得漆黑的木屑。
褪去了术法的掩护,这小几也显露出最真实的模样。
……
“我不是故意的。”
季雪庭艰难地转头轻声细语同那小犬解释道。
“坏人!坏人!”
小犬喉中呜咽一声,摇摇晃晃闯入了水榭,然后一口叼住了季雪庭的袖口。
看得出来,这小犬确实气得够呛,只可惜攻击力确实不够。
季雪庭面有难色盯着袖口晃荡的毛绒小犬,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作何动作。
“真对不住,我确实没想到这些玩意这脆弱。”
过了一会儿季雪庭试探性地安抚道,然后伸手向要去拍拍那只呜呜只叫的小犬,他掌一松,之握在手中那些木屑簌簌而。
“啊啊啊啊啊啊……哇呜呜呜,你,你弄坏了……”那只小犬这真的大哭起来,它一哭便从袖口跌落下来,手忙脚乱想要重新将那崩落的小几重新拢在一起。
季雪庭蹲在它旁边,苦笑着道:“那个,我觉得吧,这应该是修不好了。”
虽然说三千年前都是他自己的东西,可如今季雪庭看着那只小犬这般难过,也有点心虚。
“要不我赔你一张新的?”
季雪庭又道。
“呜呜呜呜呜你,你好坏,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家主人好不容易才修好的呜呜呜,你知不知道,就连他自己修好了这之后都不敢进来怕碰坏了东西……”
小狗哭得直打嗝。
季雪庭愈发尴尬,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那哭哭啼啼的小狗哭诉到气处,又想去咬季雪庭,结一抬头近距离对上了季雪庭的面庞之后,那惨兮兮的哭声却倏然停住。
“四皇子殿下?”
它惊喜地喊道。
“你,你怎么醒来啦?!”
季雪庭听到那声脆生生的“四皇子”,整个人不由怔住。
而这时候那小狗瞬间便忘记了之对季雪庭天大的怨气与不满,黄灿灿的尾巴在屁股后面疯狂摇晃了起来,两只肉乎乎的爪子也一把攀住了季雪庭的手。
“对不起,殿下,我方才没看清是你才那么凶的,你可千万不要生气啊!”
小狗轻声说道,语气总是掩不住的欢欣鼓舞。
而此时此刻,季雪庭与小狗的圆脸对视了这久之后,依稀也觉察出,这只小狗有点眼熟。
啊,对了,当年他似乎确实也曾阴差阳错,从皇兄府中一名喜好虐杀动物的宫人手中,救过一只笨呼呼的小狗。
只不过当时已经宣朝风雨飘摇之际,季雪庭也根本没有任何余裕去关心那逃出生天小东西,只是把那只小狗托付给了自己府中下人照看便没有多管。
之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季雪庭再也不曾想起过这只小狗,他本来还以为,它应当早就在那番动乱中跟着宫人们一起烧死了。
可现在,他却在这又看了它,而且后者还吸了仙气,已然有了灵智,化作了仙犬。
季雪庭正待要问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狗却不知道想到了什,毛绒脸上骤然又闪过了惊慌表情。
“哎呀,四殿下,你的手好热!”它惊悚万分地捧着季雪庭的手呜咽道,“你,你赶紧回去,你要去睡觉了,不然你会烂掉的!”
说完不等季雪庭开口,它便急急忙忙地拽着季雪庭的手一路往重泉宫深处走去。
一条真正的重泉宫中未曾有过的密道出现在季雪庭与小狗眼前。
越是走,密道中就越是寒冷刺骨。
季雪庭中隐隐已经有了猜测,不发一语只是任由小狗带着他一路前行,最后抵达了密道的尽头。
那是一间装饰得异常华美,但又无比空旷的地宫。
地宫正中,摆放着一张玄玉寒床。上有鲛纱床幔落下,多少掩住了些许散开的白烟。但即便这样,那足以让灵物寄身的季雪庭都感到了刺骨的慑人冷意还是延绵不绝地从玄玉寒床上散发出来。
小狗到了地宫门口,便因为过度寒冷不再上,但即便这样,它也不忘牙齿喀喀作响地催促季雪庭:“四殿下,你快回去!你可千万不要烂掉了!不然主人这次一定又会哭很久,久,然后把血都哭出来,那很吓人的……”
季雪庭叹了一口气,他捏了一个法诀放在小狗身上好让它不至于冻得发抖,随后便走进了地宫,径直来到了那张窗,伸手拨开了床边幔帐。
玄玉寒床上凝止不动的人形便清晰地显在了他的面前。
熟悉的眉眼,平静的睡颜。
季雪庭静静地凝视着自己三千年前的头颅,有一瞬间的恍惚。
细密的霜花覆盖在那具躯的表面,却依旧掩不住那层层叠叠的细密伤口,当然,那些伤口早已经过了无数修复,只可惜,无论是再厉害的天材地宝,仙术灵符,也不可能叫一具尸身上的伤口真正的愈合。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那躺在玄玉寒床上的躯体哪怕叠加了无数惊人法阵,看上去也依旧只是……
一具凄惨的,苍白的尸体。
当然,在尸身下,那沿着符文不断盘旋的血文阵法,多多少少还是可以在三千年的时间里不断维护这具尸的完整,好叫它不至于显露出原本腐烂破损的凄惨模样。
季雪庭目光在那猩红的血纹上停留了片刻。
血是新鲜的,而且上面萦绕的金光足以说明,这鲜血来自于真正的仙人。只不过,为了维系这样的法阵,那仙人应当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取血好维系阵法运转。
即便是修为再高深的仙人,这般日积月累不断取血,应当也会对他修为神魂造成莫大损伤。只可惜,付出了这多,这个阵法唯一的作用,却只是在这保存着一具毫无用处的尸骸而已。
“四殿下?你怎么会睡觉?你要小心,主人说过了,你必须待在这,静静的,冷冷的,这样你才不会烂掉啊!”
身后小犬一直关切着季雪庭,此时见季雪庭只是站在床边不动,急得直绕圈圈。
季雪庭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床帐,任由那纱帘掩住床上的躯体,然后一步一步回到了小狗的面前。
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答案,但季雪庭这时却还是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狗,轻声问道:
“你的主人是谁?不,昆昭宫原先的主人……是谁?”
小狗震惊地望向季雪庭。
“四殿下,你不记得主人了吗,”它喃喃地说道,显得有些慌张,“主人就是主人啊,你之跟他最要好了啊。”
“你的主人可是天衢仙君?”
季雪庭这小狗傻乎乎地,不由叹气替它说出了答案。
未曾想,小狗却摇了摇头,茫然道:“天衢仙君是谁啊?”
季雪庭登时一愣,随后便听到小狗继续道:“主人说,他姓晏,叫晏归真。四殿下,你真的不记得主人了吗?”
“我……”季雪庭轻轻抚住了口,片刻的沉默后,他伸手摸了摸小狗的头,“嗯,晏氏少主晏归真,我自然是知道他的。”
……
“昆昭宫原本的主人确实便是天衢仙君,不过他自愿将此宫让渡给季仙友了。”
这时,暗影中忽然有人幽幽出声。
“只不过,天衢上仙此番私自下凡,此时正在遭受天罚,所以昆昭宫中诸多旧物也来不及清理,还请季仙君不要在意。”
季雪庭倏然转头,正好看到走廊另一头,一名容貌清秀的青衣男子缓缓踱步而来。
对上季雪庭视线,他轻声笑道。
“虽然有些恶心,但天衢上仙对季仙友确实是一片痴心。重泉宫中一砖一瓦,俱是他自从人间搬来再以术法修葺维护而成。我也劝过他不要做这等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却总是不听……不过好在这重泉宫虽然看着无用,每到他神智疯狂控制不住自己的疯癫时,倒是可以把他带到此处来。顾忌到这人间宫殿维系不易,一旦被毁就真的再无法拼凑起来,便是神智最为昏聩之时,天衢仙君也会安静许多。”
最终,青年在季雪庭三步外停住,微微颔首。
他抬起手,自来熟一般示意季雪庭看向玄玉寒床那块地面。咋看时候那处地面与旁处并无什不同,但仔细端详便会发现,那里似乎比别的地方更光滑一些。
“后来,天衢上仙便经年累月睡在那张床,他似乎总有一种妄想,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你的原谅。”青年轻声叹了一口气,“不过想来,妄想便也只是妄想而已,对吗?”
“凡间之事对我来说早已是过眼云烟,没错,我对天衢上仙并无爱无恨,又何来原谅一说。”
季雪庭轻声应道,也对那青衣人行了个礼。
“过太常君。”他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