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了苍焰墟别的地方的景象过后, 时故本以为北方魔都也不会强到哪去。
但出乎意料,这里居然建造得还很华丽。
光就外表而言,北方魔都的建筑其实和沧云宗脚下的小镇相比, 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一样是有花有草, 有树有院, 非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审美不大行, 屋子都长得有那么点草率。
但仔细看去, 便会发现这里无论是砖瓦还是木材,都要比时故以前去过的普通城镇要讲究得多。
就是……人少了一点。
时故打眼望去,一处院落, 基本也就那么几个人居住。
“二十年前, 九晟天尊来到苍焰墟,灭了近乎一半的魔族, 首当其冲的,就是北方魔都。”
前方,郁詹头也不回地解释,握住时故的手轻轻一捏, 带着些安慰的意思。
“现在还活着的大都是当时不在魔都,或者左玉和祝汇保下来的人。”
郁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时故往里边走。
时故静静听着, 并在掌间悄悄回握。
郁詹一顿, 回头朝他笑了笑。
进了城门之后, 郁詹就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下属统统散了,他要和时故单独走走。
下属们纷纷会意, 很快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去了。
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郁詹这样一回来就遣散众人的行为,除了离去时有那么几个人好奇地偷看了一会时故以外,大都没有多少别的反应。
而郁詹的到来也并没有如时故想象的那般引起骚动,他看了看城内的魔族百姓,感觉他们好像根本不认识郁詹。
时故有些疑惑,但郁詹并未解释,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带你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清风拂动树梢,带来片片落叶,二人在远处似有若无的喧哗声与吆喝声并肩前行,走过了城内的小河,走过了几家卖着大刀的兵器铺,又走过了几个比武的擂台。
时故发现,魔族人好像很喜欢打架。
“我也喜欢。”
郁詹说着,指向了一个打得热火朝天的演武场,道:“我第一次和人打擂的时候,就在那个台上,当时我才四岁多。”
“当时我家里还没有出事,我爹自然也没给我传过修为,都是靠我自己的实力打上去的。”
郁詹说这话时,眼中带着些骄傲与怀念,矜持地半抬着头,似乎在等着时故接着问。
时故非常配合,问道:“你那时候什么修为?”
郁詹笑了,道:“刚刚筑基。我爹这个人特别蛮横,别人家孩子都是五岁才开始修炼,他却觉得修炼要趁早,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天天在我耳边教我该如何吐纳灵力,学会了走路之后,又捏了一堆跟我差不多大小的小泥人,日日同我比试。”
不过他省却了一点没说,主要还是因为他从小就皮,不干人事,郁穆怕他迟早被人打死,早早让他修炼,也是为了逃命时能够跑得更快。
郁詹想到这里,笑意渐渐浅了。
这其实只是郁穆当初的一句玩笑话,可谁能想到,最后却真的成为了现实。
若非他修炼得早,加之当初九晟天尊那些跟班与下属看他年纪尚小,有些轻敌,恐怕早在二十年前,他就已然丢了性命。
手边传来拉扯感,却是时故感受到了他的情绪。
不过时故并不怎么会安慰别人,憋了半天,也只憋出来一句:“你是天才。”
顿了顿,大概觉得自己的赞赏不够走心,便又补充道:“很棒。”
——这是过去郁詹夸耀时故时常说的,他倒是活学活用,反手就用过来安慰郁詹,偏偏郁詹还就吃他这一套,捏了捏他的脸,心情再次开朗起来。
很快,二人来到了一个府邸之前。
府邸很大,通体以黑木打造,乌压压的,乍一看上去似乎和旁的建筑也没什么不同。
但细细观察,便会发现和周遭那些狂放不羁,略显丑陋的屋子相比,这里要明显精致一些。
几个大约是奴仆的人正在里头打扫,看上去年纪不小,郁詹看着,轻声道:“这就是我家了。”
“这里?”时故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会住在宫殿之类的地方。”
“确实是有一个魔殿,不过我爹觉得那里住着没劲,空荡荡的,所以从小到大,我们一家人都住在我爹原本的住宅里,我爹只白日会去魔殿处理一下日常事宜。”
郁詹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时故看见他沉默地在门口凝视了许久,才略有些犹豫地抬起手,敲了敲。
屋内人闻声回头,时故见状,很是愣了一愣。
这几个……都是人族。
他们看着郁詹,面面相觑好半晌,才试探性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事吗?”
时故被握住的手倏然一紧。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听到这句话时,郁詹还是感觉被刺痛了一下。
努力压抑情绪,郁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一些,好一会,才看着最前面那个中年女人,缓缓道:“徐姨,是我。”
“啪嗒”。
一片鸦雀无声中,扫帚落地的音响便显得格外清晰。
“小……小殿下?!”
中年女人的声音先是怀疑,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惊喜若狂与不可思议,猛地回头,冲着府内大喊:“是小殿下!小殿下回来了!”
密集的脚步声自她话音落下之际便立即响起,徐姨连忙道:“快、快进来!”
说着,她立刻就要过来抓住郁詹的手,却在这时骤然看见了一旁安静站着的时故。
“这位是?”
疑惑看向郁詹,徐姨的脸上显出了一些犹豫。
郁詹一顿。
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时故,像是在考量该如何开口,时故却赶在他说话之前,轻笑着对徐姨道:“恋人。”
猛地回过头,郁詹即将脱口的“师父”咽在了嗓中。
时故却看着他眨了眨眼,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倒是让郁詹噎住了,佯装淡定地又转了回去,冲徐姨点了点头。
徐姨更高兴了,一手拉着一个,将二人都领入了院中。
在外面的时候还没有注意,进了院里才发现,这里面悬挂了许多白布,乍一看,仿佛进了丧事现场一般,可若是没有记错,离那二人出事,已然过去了二十年了。
郁詹也看到了府内布置,唇线崩得死紧。
而时故不知道的是,除了这些白布以外,府中大小布置,甚至是一些角落里的花坛摆放,都没有丝毫的改变。
有那么一瞬间,郁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象征着无忧无虑的,儿时的时光。
可终究物是人非,很多东西,已然彻底回不到过去。
大概是注意到郁詹的情绪变化,徐姨解释道:“这些白布啊,是奴婢擅作主张,不让撤走的。”
“都说人死过后,灵魂会回到灵堂之中,给熟悉的人托梦,可奴婢这么些年,一次小姐未曾梦见,院中的魂灯也始终没有反应,就想着,是不是小姐迷了路,一时间回不来这里。”
“所以奴婢就等啊,一直不让人撤走这些白布,久而久之的,就一直留着了。”
沙哑的女声有些哽咽,郁詹和时故都没有开口。
“让小殿下笑话了,奴婢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徐姨抽噎着,半晌都没能说得出口。
最后,她带着二人去了灵堂,便悄悄退下。
灵堂很大,大得有些空旷。
郁詹拉着时故上了柱香,又拜了三拜,然后就跪在蒲团之上,一直静静看着眼前牌位,好像在心里说着什么话,介绍着什么人。
而等到他终于站直了身,一股大力就骤然袭来,下一刻,时故被郁詹狠狠抱进了怀里。
时故轻轻回抱。
过去的时候,时故每次情绪不稳,郁詹都会将他搂在怀里,小声安慰。
而现下,依旧是熟悉的怀抱,安慰的对象却互换了身份。
“这是我二十年来,第一次回家。”
郁詹的声音闷闷的,“我其实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回来这里,可是我一直都不敢。”
时故在他背上轻轻拍打着,并没有说话。
他知道,对于现下的郁詹而言,比起安慰,他更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
“徐姨和家里的几个仆人,是我娘亲嫁人之前,在路上随手救的乞丐,之后便做了我娘亲的下人。”
“我娘亲这个人,看着温柔文静,其实单纯得很,还贪玩,根本不懂怎么照顾小孩,所以我出生之后,很多时间都是徐姨在照顾我。”
“我知道徐姨这些年里,一直在等我回来,可是……可是我不敢。”
“娘亲的尸首到现在也没能找得回来,我爹的遗愿我也始终没有实现,为祸世间、杀我父母的人还在逍遥法外,我不敢回来,也……没有脸回来。”
“那为什么现在回来了呢?”时故低声问他。
郁詹沉默了许久。
“因为,想带你让他们看看。”
郁詹抬手,仿佛叹了口气般,摸上了时故的后脑。
时故把头埋进了郁詹的肩窝。
自从看过时故的过去以后,郁詹潜意识里,总还是习惯性地把时故当作一个懵懵懂懂的病人看待。
可真实的时故,其实并没有他想象的那般不谙世事。
长长的睫毛掩盖了时故的情绪,但他抓着郁詹衣角的手,却已然悄无声息地,将那里的布料捻成了碎末。
想要带他回去,完全可以等报过仇之后。
可郁詹如此急迫,就好像……这次不来,以后就没有命来了一般。
时故又想到了当初范宏胤说过的话。
范宏胤说,郁詹不可能成功,还让时故在最后关头,捞一把郁詹的尸首。
时故忽然笑了。
阳光穿透窗台,又落至牌位,却偏偏,落不到此刻拥抱着的二人身上。
没人看到时故忽然发出的笑,也没人看到他此刻缓缓变浅的眸色。
更没有人看到的是,时故环抱着郁詹的右手,悄悄按了下左手手镯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