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和八百六十多人一起走出京州站的,但几乎所有的人还是同时把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金世宏。
“别让他跑了!”
金世宏就是坏三。
想在这一时刻找他出来讨个说法的人,绝不止是毛孩儿陈辉一个。陈辉虽狠,却还讲些道理。他讨厌那种不给面子、不择手段、不讲游戏规则的“新派社会流氓”,就像今天来出站口堵他的荣氏兄弟。
***
金世宏不是一个小混混,坏三这个名头是他二十几年耍光棍、装孙子、卖骨头才挣下来的,连他的新老婆黎梦也是道上公认的大美人儿。在国庆节,金世宏终于第三次成婚了。这次,他娶了黎梦这样年轻漂亮的明星为妻,这使得金世宏在众多的亲友们眼中倍感神气。尽管他老婆的演技存在一定的争议。尽管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外号双攻,是一个性如烈火的A级名优。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些遭来别人嘲笑的东西,却是他总爱拿来炫耀的骄傲资本。可是此刻,他的名头和形象正在迅速贬值,至少在黎梦的眼里,他丢下自己飞身逃命的狼狈样,简直还不如一个京州乡下的土贼。
金世宏无法做到让自己平静。在他刚接到侯欣电话的时候,还正和黎梦坐在从天津返回的和谐号上,当他得知了田百让的死讯以及荣波要来接他的这两个消息之后,他就没有再看过自己身边的双攻美人一眼。但和谐号中途没站而且时速三四百公里,他根本下不了车,坏三走遍了八节车厢又在车厢的连接处琢磨了老半天,最终还是垂头丧气地返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连扔出一只皮鞋的机会都没有。
幸运的是,荣波并没有追他。
而只是抢走了他的老婆。
金世宏气喘嘘嘘地一头扎进了地铁站里,在抬眼之间正好撞见了笑眼眯眯的侯欣,而且连地铁的车票,侯欣也已经替他买好了。
***
周铁的嗓子肿了。
这是由于从早晨起他一直想笑,却只能强忍在嗓子眼里,生给憋的。
周铁好不容易熬到了处里下班坐进了自己的雅阁车里,他这才得以打开音响,把自己激昂的笑声融和进去。一拐上二环路,他就开始加速,同时飞快地笑着。
“这件事简直是太好笑了!”
田百让,他居然玩自杀这一套。
京州市缉毒处副处长周铁是刑警出身,有着过硬的驾驶技术,所以他能在笑爆肚皮之前赶回到自己的家里。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的家里面坐着一位面如寒铁的人物,正在等他。
“大哥,你怎么过来了?”
等他的人既是他的大哥,也是他的同行,是市局刑侦分局局长兼大案队的队长周钢。
“我来是想问问你,田百让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跟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哥,我早就说过田百让出事是必然的,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他要是不出事,倒是件怪事了!这跟我惦记他的位子完全是两回事,你老是愣往一块儿扯,有意思吗?”
“今天在你们单位我就发现你的眼神不对,说话做事也很反常,我是放不下心才过来问问你,既然跟你没关系,你也用不着紧张。可我还是纳闷,你又凭什么认定田百让就准得出事呢?”
“田百让在内保处的闲职上呆了十七年,你们都说他踏实稳重,依我说那就是能装孙子。我不知道你留意没有,这两年我们缉毒警抓的几乎都是些小鱼小虾,而那些大毒贩子反倒都成了他田百让养的眼线,他们让缉毒处办点儿事,比我这个副处长说话还要好使。田百让调到缉毒处的这三年里,鬼才知道他究竟捞了多少,反正别墅房产好几处,名车古董他都有,登记的还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的名子。他跟毒贩们走得这么近,就难免会有这么一天!”
“这你以前怎么不说?”
“你逗我那吧,这话没事我能随便乱说吗!”
其实周铁并不是一个喜欢幸灾乐祸的人。刑警干了十几年,他看不错人。今天田百让的死,也只不过是让他长长地吐出了一口压抑在心底已久的恶气。
“不管怎么说,作为大哥我还是得忠告你几句,田百让虽然死了,但新处长的位子也未必就能轮到你坐,要想升职你就得凭本事干出几件像样的事来!”
周钢走时,他的脸色似乎已经晴朗了许多。
***
冤家路窄。
在大取舍茶艺馆,坏三金世宏终究还是见到了他最不想见到的人。
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坏三打心里头憷荣波是有原由的,他没法理解这个八〇后一代的痞子,为什么会如此残忍。
原先,在京州的黑道上曾经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大小流氓三百多,只有老杜最能磕”。能磕的意思不仅仅是能打能杀不怕死,还有一层更深的意思,就是骨头硬。想当年被注销城市户口发配新疆的那帮子人,都耍过骨头,而唯一一个能让农场干部打到自己都手发软心含糊,而他却仍是笑着向你说他不服你的人,就是老杜。京州城的大小流氓都佩服老杜,荣波也就是因此而与老杜结下梁子的。坏三起先就是跟着老杜混饭吃的,直到两年前的一个晚上,老杜领着受了惊吓的老婆孩子一瘸一拐地离开京州城时,坏三这才深刻的意识到,老杜风光的那一页已经被人翻了过去。当时的老杜跟坏三就只说了一句话——千万不要招惹荣波!老杜这一走,就再也没敢回来,坏三是后来才听说的事情经过。那次是荣波和弟弟荣卫,还有一个叫林青的人,三个人一起找到了老杜位于南城区的家,他们先是控制住了老杜的老婆孩子,然后又要挟着老杜放下了家伙。他们绑上老杜以后,并没有动手打老杜,而是拿着保险刀片在老杜的下身划了个口子,挤出了一粒蛋子儿。就这,老杜都没屈服。但当他们准备再挤另一个蛋子儿,并且又拉过老杜的儿子摁住时,老杜服了。老杜是瞪着一双空洞的眼睛走的。而今天,这个没有人性的荣波已经盯上了自己。
等在大取舍茶艺馆的侯欣和坏三,是按照陈辉的吩咐先到一步的。现在他们已经看到陈辉的黑色宝马在茶艺馆的门口缓缓地停了下来,紧接着陈辉、荣波和荣卫三张表情各异的脸就一齐扭向了他们这里。坏三打小没上过几天学,长大以后也不喜欢读书看报,所以他一直也没有弄懂“大取舍”这三个字的含义,但现在的他似乎多少已经悟出了一些。
“老三,不好意思,道儿上堵车,我又顺脚上青云接了趟荣波,所以来晚了点儿。”
金世宏的耳朵有些耳鸣,他瞥了一眼长着一双狼眼睛的荣波,然后讪讪地说了声没事。
“青云”指的是京州城北的一个居民小区,那里原先是一家大型军工企业的家属院,里面住着的大多都是些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军转干部和他们的子女。大取舍茶艺馆离青云很近,是荣氏兄弟经常出没的场所。出身军人家庭的荣家哥俩儿和胡同里长大的流氓有着本质的不同,他们骄傲、跋扈、也异常的冷静和狠毒。也许是由于这里的学府林立,让这一带的顽主们也沾染上了那么点儿书卷气,便把自己看成是属于高素质的、高人一等的社会流氓,有事没事的时候总喜欢玩弄一些故作斯文的把戏。
荣卫抬手指了指楼梯,然后就走在前头把大家引向了二层的单间。坐定后,他叫来服务员给大家每人上了一杯五十元的清茶,茶的名子叫雾里云山。紧接着,老大荣波就开了口。
“田百让的事,你给指条道儿吧!”
荣波的话里透着寒气。
坏三干咳了两声,虽然他在心里头耿耿于怀,但他却只能用自己别别扭扭的笑脸,去回应这个小白脸的恶劣态度。
“哥几个先甭急,据我所知,老维子乌力的那批货应该几天前就到京州了,乌力是境外毒枭的代理又是田百让的老线人,我想这批货应该已经从云南稳稳当当地弄回了京州。再说,老田也是个极讲规矩的人,即便是死了他也不会欠下哥几个的,这一点,我坏三可以拿自己的脑袋来担保!”
“你脑袋能值几个子儿?六百万的货,一千万的运费,当初是你出头替我们牵的线,我荣波可认不得什么田百让、咸百让的。他死了,又是谁的儿子?这跟我都没关系!我现在就朝你要货,有货,你还是三哥。没货,我就是上你家去弄回来一连串的脑袋,又顶个锤子用!”
荣波的话已经不能再忍了。
再忍,他坏三就不是个男人!
不是个男人倒是小事。
关键是以后,坏三他在道儿上混还是不混?
“荣波兄弟,你今天说两句不在行的话,哥倒是能忍。但兄弟你老是这样把话往绝了说,我就有点儿接受不了了!要知道为了这批货我也没少往里搭钱,所以说咱哥仨儿的心情应该也是差不了哪去,我现在也满脑子都是杀人的心!可是有用么兄弟?咱们不还是得一块想办法么,谁让事出了呢?”
荣波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你也想杀人?”
坏三也不甘示弱,激动地把手拍在了桌子角上。
“没错!”
荣波冷冷地盯着坏三的眼睛。
“那你过来。”
“过去干嘛?”
荣波嗖的一声站了起来,把手指头几乎点在了金世宏的脑门子上。
“你过来,让我摸摸你杀人的心!”
“操,我操!”
坏三倒退了半步,拉开了动手的架势。
话说碴了,荣波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丁点儿血色。毛孩儿陈辉发现坏三的手也已经抖得十分厉害,半天故意不言不语的他,终于皱着眉头开了口。
“哥俩儿给我个面儿成吗?先说事!等这事了了,没准大家还是好哥们儿。就是事儿砸了,到时候再拿刀动枪也晚不到哪去,你们说呢?”
陈辉的话软中带硬,棉里藏针,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给坏三找到了下台的梯子。
“还是孩儿哥说话公道,在外边混的,谁不知道我金世宏是个天生的暴脾气?我只不过是特别的能忍罢了!荣波下午刚抢走我的老婆,都这么半天了,我提一个字了没有?什么叫大局为重?我觉得我这就叫!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那荣波我就得先朝你要人,你还我老婆!”
“你朝我要人?其实是你扔了老婆自己跑的,人家黎梦现在恨你不想见你,这跟我又有个毛的关系?不过我倒是可以帮你好好地开导开导她,只要等哥几个拿回那批货,我保证你们夫妻俩还能团圆。”
“得了吧哥俩儿,我坏三认栽!我这就想法联系上乌力帮你们拿到货,然后咱们之间两清白帐,各走各的路!”
京州的流氓素来讲究个驴死架不倒,坏三心想光棍不吃眼前的亏,混过了今日,再说明天。
“可我还是有个疑问。”
毛孩儿陈辉又一次冲着坏三皱起了眉头。
“田百让要啥有啥,他干啥寻短见呢?这事要是整不明白,就算你联系上了那个老新疆,咱敢随便接货么?”
“孩儿哥,你可听说过谁叫善财童子么?据你弟妹黎梦在火车上跟我讲,这几天老田正在为了一个名叫善财童子的人发愁,所以这个小子,八成就是祸根。”
金世宏做出沉思状,但他的恐惧表情却并没有传染给别人。
“这人可能是个点子,我这儿可没这样的人。”
“我也没听说过什么善才、邪才的,不过这犊子挺可恨,再打听吧!”
荣卫吸毒赌博就是不玩女人,这一点还让他的哥哥荣波稍感欣慰。
但是自打上个礼拜天,荣波在温馨桑拿浴看见荣卫在搞同性恋后,他的心里就变得特别堵得慌。最令荣波不能接受的是,他的弟弟居然扮演的还是0(小受)的角色。所以这几天他们兄弟之间,其实一直都在怄气,弟弟荣卫从小就很任性,现在更是一言不发,成天介把个拉长了的脸子甩给荣波瞧。
荣波很生气。
荣卫也很憋屈。
但癖好归癖好,正事是正事,一走出大取舍茶艺馆,荣卫就把荣波拉进了一间湘菜馆,他随意地点了几样小菜,然后便试探着向荣波讲了一件说起来有点儿别扭的事。
“哥,那天让你撞见的——也就是我的那个老铁,他的外号好像就叫善财童子。”
“你的那个伴儿?”
“嗯,那天我俩办事,我发现在他的肚脐眼下面纹了一个野性十足的小男孩,头上还有一对小犄角,我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这小子怎么说?”
“他说这是观音菩萨驾下的善财童子,是求道者的化身,是上界派下来替天行道的执法者,就像他自己一样。”
荣卫向自己的头上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既无可奈何,还有一点儿迷茫。
“即使这样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坏三讲的那个人,同名同姓并不新鲜,兴许这种叫‘善财童子’的人多了去了,总之以后你们少来往就行了。”
“可他还向我打听了好多贩毒的事,当时我让他给哄得晕晕乎乎的,就把咱们和田百让的事拿出来跟他吹了吹牛,刚才坏三一提这个名字,我就开始后怕,这事可别真是他干的!“
荣波听罢,顿时就瞪大了狼一般的眼睛。
“你说你这嗜好有多耽误事!这事你先别声张,让我琢磨琢磨该怎么办,我现在的脑袋里有点儿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