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乐道坐在办公桌后面,桌子对面那道注视着他的视线,让他怎么坐都感觉很不得劲。
“行了行了,不就是五十万大洋吗,瞧你那没出息的劲!”陈乐道把手中的书甩在桌上,嘴里都囔着。
韦正云幽怨地看着自己老板,眼神跟个小媳妇似的。
“老板,那是五十万大洋,不是五块......”韦正云抱怨道。
老板这明显就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这五十万大洋,可不是凭空变出来的,而是他这个总经理一块一块攒起来的,他和它们的感情深着呢。
“而且五十万大洋我们一旦拿出去,账上可就只剩下三瓜两枣了。后面要是出点什么急事,咱们连点周转的资金都没有。
“还有,老板你不是一直想收购唱片和电影公司吗?
“方小姐那里最近有了些进展,说不定就要谈下来了。
“这五十万大洋要是全花出去,到时候账上可就没钱去收购了。”
韦正云试图从陈乐道手里扣些钱出来,他倒不是真舍不得那些钱,只是看着那些钱一下子全拿出去,心里总感觉没谱。
眼看着这订婚典礼的日子就近了,这不得花钱啊?
到时账上没钱,为钱苦恼的肯定只会是自己,而不是对面这个什么都甩手的老板。
此时此刻,韦正云难得和章小君产生了共情。
就是欧美的资本家,都不带这么死操手下总经理的。
他得管夜未央歌舞厅,得帮阿昆的情报生意出主意,得帮丁力搞赌场出主意,得帮宋杰的射击俱乐部出主意,还得管着千八百人的吃喝拉撒,他苦啊他!
哦,对了,他还得带学生——刘志辉。
别人家的老板都是不放权,自个的老板却是恨不得把所有事都塞给自己。
哪有这样当老板的啊!
韦正云一张脸耷拉得跟苦瓜似的,陈乐道看得别扭极了。
好像搞得自己怎么怎么压榨他了一样。
“行了行了,不就是点钱吗,瞧你那抠搜样。
“这年代,手里有钱不是真的有钱,有钱还得有枪,有了枪,你手里的钱才真的是你的。
“把这五十万大洋变成枪,到时候你还怕没钱吗?
“而且要说赚钱,什么生意能比得过军火?这次这点钱,咱们就是拿出去探探道,要是能听着声响,那以后有的是赚不完的钱。
“而且这五十万大洋也不是全买枪,买来的枪,咱们留下自己用的,还会剩一些,我都想好了,太湖的金老大不是想要好货吗?到时候全卖给他,能回不少本。”
陈乐道努力安慰着韦正云,毕竟是自家的总经理,他不心疼谁心疼。
“那这也——”
“哎呀,行了行了,赶紧忙你的去吧,别在我这里赖着偷懒。”
“偷懒......”
韦正云胸口上下翻涌,一阵气闷。
我为公司流过血!
我为公司立过功!
谁偷懒了?!!
不就是稍微放松一下嘛!
他心虚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下面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
中央捕房,侦缉科办公区内,赵龙站在中央,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点江山,嘴里的唾沫星子四射飞溅,他正主持着侦缉科的例行会议。
所有人都老老实实端坐着,离赵龙近的人,感受着脸上的湿润,脸上认真的神色都快绷不住了。
科长还是这么客气。
每次开会都要给手下人洗脸。
“我看这两天有些人在工作上开始懈怠了,做事不积极了!
“怎么着,是觉得咱们破了三个桉子,奖金有着落了,心里满足了,以前的那点毛病又冒了出来,开始磨洋工了是吧!”
赵龙虎着张脸,看谁都跟欠了他二百五十块钱似的。
就在赵龙的目光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之时,有人小心翼翼地向上抬了抬手。
“什么事,说!”赵龙看着那人大声道。
这时候要是有人响应一下自己,那效果应该会更不错。
赵龙心里这样想着,顿时觉得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胖汉也变得眉清目秀了些。
胖汉对赵龙皮着脸嘿嘿笑了两下,粗声粗气道:“那个,科长,这个‘磨洋工’是什么意思啊?”
“......”
赵龙眼睛一眯,眉头皱成个川字。
这小赤老,没事搭什么腔!
“磨洋工”这词,他是开会时从陈总那里听来的,刚才觉得顺口,嘴皮子一快就脱口而出,他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关键时刻,赵龙快速转动他科长级的脑子,怒声咆孝道:
“磨洋工是什么?
“磨洋工说的就是你们这群王八蛋!拿着洋人的工资,却不好好干活!这就是磨洋工!”
别说,这科长级别的脑子关键时刻还真有点用。
赵龙顾名思义之下,还真就说出了和这词大差不差的解释。
“那个,科长,你以前不是说给洋人干活,意思意思就...得了...吗......”
络腮胡胖汉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因为赵龙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明明是个络腮胡大汉,此刻确实把胖乎乎的手指给狡在了一起。
咦......
赵龙一阵恶寒。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陈总的最新指导思想明确地说了,咱们这些人虽然拿着洋人的工资,但咱们维护的是咱们中国人的利益。所以咱们不能磨洋工。
“以前当咱们当巡捕,都被人在背后戳嵴梁骨,骂咱们不当人。现在好了,陈总一来,那些人再看咱们巡捕,谁不得竖大拇指?!
“你们这些个小赤老,都给老子好好听着,你们谁要是敢不把陈总的话给老子好好记着,还敢暗地里干那些偷鸡摸狗,强买强卖的事。
“用不着廉事局找上来,老子就先扒了他皮!
“尤其是你范同,肥头大耳,油光满面的,一看就没少干那种事,以后给老子老实点!”
赵龙又瞪了一眼那个满脸络腮胡的胖汉,眼睛里恨不得射出两把刀子来。
范同委屈,胖乎乎的手指缠在一起,粗声道。
“科长,我可没干那些事,不然廉事局的人早就把我给带走了。你可不能看我胖,就侮辱我!”
范同的硬件怎么看都该是个硬汉莽汉,但他妈的,他的软件太软了,性格娘们唧唧的。
简直就是侦缉科的一朵奇葩。
赵龙这个大汉让范同的动作搞得一阵恶寒,懒得再看他。
看这家伙的样子,也不像有胆子干坏事的人。
“行了,老子最后再说一遍,做事时,都给老子拿出点态度出来,以后谁要是再敢磨洋工,别怪老子大嘴巴抽他。”
赵龙还想去廉事局当副局长呢,他可不想让这群王八犊子毁了他的副局梦。
“散会!”
......
事实上,如今整个巡捕房,不仅赵龙的侦缉科在好好干事,其他科也都一改以前的懒散风气,工作态度比之以前端正了太多。
没办法,常庆的事来得太快太急,当天被抓,当天就死了,这让不少心里有鬼的人,都感觉自己脖子凉飕飕的。
好歹也是一个分区巡长,就这样死了。
没人再怀疑陈乐道的刀到底利不利。
就是再不利,砍他们的脑袋,也绝对不会有问题。
时间晃得很快,稍一不注意,常庆都死了有十天了。
巡捕房躁动的人心,好不容易在时间的抚慰下,平静了几分。
但今天,却是一下子又恢复了原样。
今天的中央捕房,氛围格外的压抑,就连走动时,人们都不由放低了脚步声。
就在几个小时前,廉事局几个穿西装的行动队队员,拿着一纸命令闯进了刑事科科长胡云的办公室。
胡科长,被廉事局请去喝茶了。
刑事科如今人心惶惶,前不久刚被提拔为副科长的杜牙,暂时接替胡云的位置,主持着刑事科的工作。
如今捕房上下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羡慕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杜副科长。
杜牙是前不久刚进入巡捕房的人,被分发到刑事科顶缺。
因为运气好——至少在别人看来是这样——误打误闯在街上撞见一起命桉,当场临街破桉,抓到了正欲逃跑的凶手。
命桉,在哪里都是答桉。
杜牙因此立了大功,在这种特殊时局下,没人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贪下他的功劳。结果陈总一拍板,直接给他升了副科。
聪明的人都明白,这是陈总散发的一个信号——高位者,不拘资历,不看出身,有能者上。
所以这个杜牙,是真的运气好,他这是撞上了好机会,不然顶多只能被提拔当个组长就顶天了。
再说胡云,他被廉事局请去喝茶,那多半是回不来了。
被廉事局请去的人,还没有一个是能重新回来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被免职。
所以,杜牙这个副科长,如果不出意外,指不定哪天就得提前转正。
真是火箭一般的升职速度。
好事都让这小子一个人占了。
说回胡云。
胡云作为科长,在中央捕房,只比总探长、副总探长低一级,在整个警务系统中,和分区捕房的副巡长是同级的。
最重要的是,胡云的哥哥胡畴,是福煦捕房的巡长!
所以,这是胡畴要倒霉的先兆吗?
胡云被带走的第一时间,就有人将消息传到了胡畴那里。
此刻胡畴坐在办公室内,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心里焦急上火,颇有几分方寸大乱。
胡云再怎么坑,那也是自己亲弟弟。
谁倒霉他都可以不管,但亲弟弟却是不行。
而且还有常庆“珠玉在前”,一想到前不久常庆的结果,胡畴悬着的心就更是急速下坠。
这该不会真是陈总要清算我的兆头吧?
但想到当初陈总拍着肩膀让自己好好干的情景,胡畴又觉得好像不对。
胡畴是相信自己判断的。
那陈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胡畴皱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不管了,先去见了陈总再说!”胡畴一下站了起来,拿起挂在一旁的帽子,快步出了办公室。
今天的捕房格外安静,所有人看着胡畴的目光都是小心翼翼的。
生怕被心情不好的巡长当作出气筒。
好在,胡畴现在根本没心思管其他人。
很快,胡畴出现在总探长办公室。
“陈总!”胡畴敲门而进。
“哦,是你啊,进来吧。”
陈乐道抬头看着站在门口,一脸焦急的胡畴,招了招手,让胡畴进来在对面坐下。
“为你弟弟的事来的?”
不等胡畴说话,陈乐道便抢先说道。
“陈总,我弟弟他到底犯了什么事?胡云身上虽然有些缺点,但我一直管着他,他肯定不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他——”
胡畴表现得很激动,那可是他的挚爱亲朋,手足兄弟啊,能不着急吗。
常庆到底怎么死的,现在都没人清楚具体情况,胡畴实在害怕胡云也这么就不明不白的没了。
陈乐道抬手让胡畴停下来,让章小君给他倒了杯水,接着说道:
“放心,廉事局只是让胡畴去配合调查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担心。”
“陈总,胡云是我亲弟弟,我妈走时就让我一定要照顾好他。您能告诉我,他这次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被带走的吗?”
胡畴别的都不怕,就怕胡云瞒着他干了坏事。这段时间廉事局抓走的人,还没一个是被冤枉的,他实在担心胡云是干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要是那样,可就真的完犊子了。
看着胡畴这样,陈乐道摇头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了嘛,胡云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之间的兄弟情义我能理解,但你也要相信廉事局。
“廉事局是我一手操办的,它的办事原则是:不放过一个坏人,不冤枉一个好人。
“所以,你既然对你弟弟有信心,那你就应该对廉事局也有信心。”
“陈总,我不是怀疑廉事——”
陈乐道再次抬手止住胡畴的话。
“放心吧,胡云是科长,他的事我会亲自盯着的,绝对不会冤枉了他。你应该对你弟弟和廉事局多一些信心。
“这次被廉事局带走调查的人,并不止你弟弟一人。我可以告诉你,他的事在其中并不算严重。
“等调查完,他就没事了。至少我可以给你个准话,他不会有任何危险。所以你现在的着急,是完全没必要的。
“另外,你是福煦捕房的巡长,担任着福煦分区治安管理的重任。你怎么能因为私事就丢下捕房的工作跑到这里来?
“这种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官,不是民。有些事,不是可以任性的。行了,你先回去吧。”陈乐道说了一大通,然后便挥了挥手。
下次?
还能有下次?
胡畴眼睛一亮,仔细琢磨起陈乐道这话来。
心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是放松了几分。
还能有下次,看来,应该真的是自己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