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正式上班的三天, 夏露陪同市计委管物价处的侯副主任,岑处长,以及综合科汪科长一起去省里出席了研讨。
说是去省里, 其还是滨江市,从市计委出发,不到半小时的车程就到了省计委。
滨江省计委所的办公楼, 是曾经省人委的招待所。
外表看起是一栋不起眼的二层红砖楼,但是内里却被装修得十亮堂, 曾经的客房变成一个个办公室,有原的招待所餐厅和两个议室被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
这还是夏露入职半年以, 一次到省计委。一路随着三位领导到一楼走廊尽头的议室,她还琢磨人委招待所条件这么好, 居然舍得转给计委当办公楼?
议室里已经了不少人, 全省各市和地区计委都派了代表出席议。
议桌被摆成两圈,内圈已经快坐满了。
侯副主任和岑处长作为滨江市计委的代表,按照座位牌坐去了一排, 而夏露则跟着汪科长去了他们身后,靠近门口的二排。
开的大多是男同志, 见面就习惯性地扎堆抽烟,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
对于男同志抽烟这件事, 夏露早已习惯了。虽然戴誉从不家抽, 但是单位里的老烟枪们却将她锻炼了出。
无论是编辑部还是计委, 办公室里男同志的每标配就是一缸茶一盒烟。
不过,像今天这样,这么多男人凑一起吞云吐雾的情况,她还是一次遇到。
这里除了她,靠窗的二排坐着一个年轻女干事, 看打扮像是书记员。
夏露受不了呛鼻的烟味,正要起身过去开窗通风,就听到走廊里传急促的哒哒声,她对那个声音并不陌生,是矮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
没过几秒就有一个穿着干部装的中年女人一阵风似的进入议室,不过刚踏入门槛,就像突然被人按下暂停键似的,倏地顿住脚步。
“嚯,你们抽烟怎么不开窗通风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生炉子倒烟了呢!”
坐前排的几个男同志看到人后,都将烟掐了,然后纷纷打招呼:“梅主任了!”
有人呵呵道:“天气怪冷的,开窗干啥。”
“冷什么冷,都四月份快五月了,开个窗还能把你冻坏了?”梅主任着白了那人一眼。
夏露顺势走过去,将两扇窗户打开。
清空气吹进的那一刻,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舒坦了。
梅主任带着随行人员坐侯副主任旁边,瞅了一眼重坐回位子的夏露,对侯副主任调侃道:“侯主任,不容易啊,头一回见你带着女下属开。”
夏露是被岑处长带过的,侯副主任对这位女同志不甚了解,却也乐呵呵地回复:“之前也带过,是你没见到。要是工作业绩突出的革命同志,无论男女,们委里都一视同仁。”
岑处长知这位梅主任向关注女干部,遂帮忙介绍:“这位夏露同志才调入们委里没多久,原是北京经济问题研究所编辑部的,京大毕业的高材生。这样的人才,们委里肯定是要重用的!”
闻言,梅主任颇感兴趣地看向夏露:“哦,咱们这边的大学生虽然不少,但是京大毕业生可不多见。当年差点就成了你们京大的调干生呢!”
侯副主任她是熟人,知道她的底细,便揶揄道:“那京大的损失真是大了。”
岑处长见夏露还云里雾里的,好提醒:“这位是省计委经济研究室的梅副主任。”
夏露恭敬地喊了一声“梅主任”。
梅主任“嗯”了一声,又向她打听:“夏同志,你既然是《经济问题研究》编辑部的,应该认识梁雁吧?她现怎么样?”
夏露点点头:“还是被梁主编亲自调入编辑部的呢。不过,滨江之前,她已经随着研究所搬去临省了。”
梅主任一愣:“编辑部也跟着去了?”
“嗯,年底之前应该已经完成整体搬迁了。”
梅主任蹙眉:“这个老梁可真是的,这么大的事也不写信说一声。”
“梁主编是个很要强的人,也是们编辑部的主骨。”夏露隐晦地说,“她应该是不想麻烦别人的。”
梅主任听后沉默了好几秒,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身畔的人说话。
侯副主任也听出了点什么,主动岔开话题问:“你们研究室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出两派了呢!你是哪派的?”
“两派怎么了?就是因为各有各的论点,谁也说服不了谁,才需要将问题拿出探讨呢。”
“主要是前几年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事了嘛,记得当时不少报纸期刊都有经济学家发表了文章。最近怎么又拿出炒冷饭?听说是你们研究室的王主任率先向委里提出这个路的?”
梅主任冷一声:“前几年,这位王主任就是主张生产价格论的先驱,如今终于可以理论联系际了,他肯定想践一下嘛。这件事你怎么看?”
“当然是不同意的了。”侯副主任将夏露的那篇报告推给她看,“这是们市计委的观点。”
周围人都各自聊天,除了自己单位的人,夏露一个也不认识,那些男同志也不主动找她这样一个脸生的女同志聊天。没什么事做,她就里把自己写的那篇报告又默背了一遍。
看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半了,刚里嘀咕研讨怎么还不开始,就有三个领导模样的人一前一后走进,坐到了预留出的上手位置。
夏露往座位牌上瞄了一眼,其中一个是省计委副主任严军,另两个因为角度的原因,她没看清。
领导一,议正式开始。不过,严副主任先总结了今年一季度全省物价工作的成,以及形势下各单位物价工作中存的问题。
夏露听得很仔细,她有两个多月没上班,单位里的工作落下了很多,这位严副主任所说的内容,正好能给她补补课。
议室里很安静,有副主任严肃讲话的声音,过了半个多钟头,他才将讲稿放下。
“最近省里关于生产价格论的呼声很高,有些同志给省里写了信,各单位也给省计委这边递了很多次报告。这个问题前几年就有过争议,最近又有人提出了的看法。们省计委的内部观点也是不统一的,既然如此,咱们就面对面探讨一下,这样也可以省了你们一次次往省里递报告的功夫了。”
议室里的众人都发出照不宣的声。
严副主任议室里睃巡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身侧的中头中年人身上。
“王主任,生产价格论是由你们经济研究室率先提出的,你先讲讲吧。”
王主任点点头,刚要开口,就被梅主任打断了。
“得强调一下啊,王主任所说的能代表他个人的看法,们研究室对这件事是没有定论的。最起码是坚决反对的!”梅主任严肃地说。
王主任早就领教过这位女副手的难缠,被怼了也不着恼,平气和地说:“要表达的仅代表自己的观点。”
而后,王主任拿出演讲稿,详细阐述了自己的主张。
夏露一边听一边记录,王主任认为,社主义家价格形成的基础是生产价格。这他们市计委的主张是对立的。
她私里其是部同意这种观点的,但是无论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想完全依靠生产价格论去制定价格是不现的,还需要许多附加条件。
不过,这种话现说出并不合适,她觉得王主任能当下主动提出生产价格论这个观点真的十勇敢。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否定现行的计划价格制度,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
夏露竖着耳朵听了半天,王主任阐述观点的时候,随时有人针对他的论点进行反驳,但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站起出言反驳的几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批判王主任是否定现行价格制度。
可以看出,大家都比较冷静克制。既然是研讨,就从专业角度出发,没人给对方乱扣帽子。
这让夏露稍稍放下。
前排的梅主任是反驳王主任观点的主力军,这场研讨似乎是将他们经济研究室内部的歧放到了省计委的层面。
“王主任,按照生产价格论的主张,价格是价值的体现,而价值是由劳动创造的,对吧?”梅主任对方发言的停顿处,举手提问。
王主任放下讲稿,颔首。
“那么,自然资源的价格应该如何定价?比如,煤炭、石油、土地、树木蓄材和淡水。们并不是由人类劳动创造的,按照你的说法,们是没有价值的,定价可以为零?”
王主任显然对这个问题是有考量的,他不紧不慢地说:“这里就要提到马克劳动价值论中所说的土地一类可以带租金资源……”
夏露听他长篇大论了一通,又墙上挂着的小黑板上,给一群人讲解怎么建模计算资源的现期价值,一时有些无语。
这位王主任不愧是搞理论研究的。
下面的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并没有人想听他讲解如何建模。
汪科长见她一直记笔记,也不发言,便用钢笔捅了捅她的胳膊,小声说:“你是咱们市计委的代表,有什么想法,要积极代表咱们委里发言,反驳对方的观点呐!”
夏露一怔,问:“可以发言嘛?”
她被安排坐二排,还以为自己是带着耳朵列席议的。
“当然可以,咱们计委经常举办这样的研讨,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夏露点头表示明白,然后王主任讲完如何给自然资源定价,重读讲稿的时候,瞅着一个间隙举了手。
王主任一他的讲稿上,并没看见举手的夏露,倒是严副主任一直注意着议室里的动静,见到有人举手,便按住王主任的胳膊,示意让夏露发言。
“滨江市计委的这位女同志,你请讲吧。”
议室里有三位女同志,一个主任,一个书记员,都算是熟面孔,有那位漂亮严肃的女同志是面孔,大家不禁都向她那边看去,等着听她有什么高见。
“王主任,并不反对你刚刚所说的,现行价格政策下,价值规律自发的破坏作用受到了严格限制,有价格背离价值的现象发生。”
夏露忽视了岑处长回头望过的诧异视线,继续道:“计划价格的优越性于,们可以利用价格背离价值的杠杆,让其产生一些积极影响。”
王主任点点头:“愿闻其详。”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去年三季度,们滨江市计委物价处下发了一份《关于调整肥皂和洗衣粉价格的通知》?通知下达以后,各家主妇购物时就发现,原本价格低廉的肥皂涨价了,而向价格昂贵的洗衣粉却突然跳水式降价。”
物价部门每年要给几千种商品定价,哪注意肥皂洗衣粉这样消费品的价格调整。
除了岑处长和汪科长对自己签发的文件还有点印象,其他人都没注意到。
严副主任还算捧场,乐呵呵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想起一件事,家里现洗衣服都用洗衣粉了,想找块肥皂洗个袜子都找不到。这回总算破案了,原是洗衣粉降价了!哈哈。”
众人一阵哄。
夏露也跟着了一儿,才说:“是的。其,按照王主任的说法,这种定价方式是违反价值规律的。因为生产肥皂的工艺非常简单,成本也很低,而洗衣粉则恰恰相反,生产过程复杂,成本相对较高。那么们为什么坚持让洗衣粉的定价比肥皂低1钱呢?”
“这是因为生产肥皂需要消耗大量油脂,而市目前的油脂储备并不充足,而且产量也跟不上。为长远计,一方面们积极帮助企业提高油脂产量,另一方面,们需要为肥皂尽快找到一件替代品。”
“此前,老百姓习惯于使用便宜好用的肥皂,而洗衣粉大家眼里是舶品是高等货。为了促使购买力从肥皂转向洗衣粉,们市计委物价处从价格上指导消费,调整了两件商品的价格。”
“这样的操作手法,让洗衣粉的利润相当微薄,甚至出现政策性亏损。但是,们却一举两得地达成了两个目的。其一,节省油脂,其二,扶持兴的洗衣粉工业,引导消费者的消费习惯。”
夏露看向王主任说:“由此可见,生产价格论并不适合目前的情。很多方面,是需要价格管理部门对价格进行积极干预的。”
梅主任抚掌道:“说得好!类似的还有对粮食的定价问题,们目前对粮食的定价极低,按照你的说法,价格应该劳动成正比。农民一年四季地里侍弄庄稼,难道他们的劳动价值比不上生产手表和自行车的吗?”
自己单位的同志刚发了言,侯副主任和岑处长也顺势表达了滨江市计委的立场。
不过,支持生产价格论的仍大有人,如大家这么容易被说服,就不有今天的研讨了。
上午的议很快结束,严副主任宣布暂时散,午休。
听到这声“散”,夏露简直如闻梵音,拎上包就冲出了议室。
路过的人都理解地,毕竟开了两个多小时的,大家都尿急呀!
夏露背着包一路跑出办公楼,抄近路穿过原招待所自带的小花园,呼哧呼哧地跑去了省计委的大门口。
“妈,等很久了吧?”她一脸歉意地对婆婆说,“没想到开能拖这么长时间。”
“没事,也是刚到的!这边还是一次,找了半天呢。”戴母眯眯地说,“咱敏敏可乖了,一路上都没哭闹。出门之前给她换的尿戒子,估计一儿还得换一个。”
戴母将放花坛台子上的大竹篮提起,掀开搭把手上的花棉布,露出了里面正偷摸吃手手的戴敏敏小朋友。
见到惦记了一上午的闺女,夏露赶紧伸手将小丫头从篮子里抱了出。
“您一路提着她过不轻松吧?这丫头现有十斤重了。”
“还行,这点重量算啥,还用这个筐提过三十多斤的大冬瓜呢!”戴母不甚意地摆摆手。
窝进了熟悉的怀抱,敏敏像是能闻着味儿的小奶狗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夏露胸前拱。
“丫头这是饿了!从早上到现吃了一顿,临出门的时候给她喂了点水。”戴母疼地解释。
夏露默默算了一下,她早上八点钟喂的,这儿都十一点半了,三个多小时确该饿了。而且她自己也涨奶涨得难受。
“走,咱们先找个地方给孩子喂奶去。”
夏露跟门口收发室的人打声招呼,就带着婆婆和闺女重进了省计委的大门。
戴母像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猛盯着小花园打量。敏敏好不容易被从篮子里抱出放风了,表情她奶如出一辙,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处乱看。
“这个院子看起比你们单位气派一点。”戴母掩着嘴小声对夏露说。
她前两天都是带着孙女去市计委吃奶的,这儿了衙门便不自觉比较了起。
“这是们的上级主管部门,肯定要比市计委气派啊。而且,这里原本是省人委的招待所,算是办公条件最好的地方了。”
“真不错!”
二人带着孩子穿过小花园,刚走进办公楼的大门,就看到拿着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的梅主任。
梅主任也恰巧看到了她们。
“夏同志,你这是……”
夏露不好意地说:“议室那边应该没人了,想去给孩子喂个奶。”
梅主任凑到她身边看了看,用舌头打了几个响逗弄敏敏,得到了敏敏的一个无齿微。
“那议室里的烟味还没散呢,容易熏着孩子。”梅主任看了一眼手表说,“你跟吧,办公室现没人,到那边喂去。”
不用让闺女去闻烟味当然好,夏露赶忙道谢,带着婆婆跟梅主任身后去了她三楼的办公室。
夏露背着身里面喂奶,梅主任便跟戴母聊了聊。
“现是少见像你这样全力支持媳妇工作的婆婆了!”梅主任夸赞道。
戴母这几天儿媳妇单位见过不少大领导,不过,眼前这位穿着干部装的女干部,一看气质就跟那些人不一样,办公室还被安排最高层,肯定是个更大的领导。
被大干部肯定了,她还是很得意滴。
“嗐,们家的成年女人,除了和婆婆,都有自己的工作。的两个闺女和两个媳妇都是吃公家粮的。尤其是小夏这个小儿媳妇,她跟儿子都是京大的毕业生,学了那么些年的文化知识,肯定是要建设祖回报社的!累一点支持她的工作也是应该的。”戴母说了几句从戴誉那学的文绉绉的词,也不知说得对不对。
“呵呵呵,小夏同志是嫁进好人家了。”梅主任感慨道,“当年刚生了孩子没几个月就被选为调干生去上了大学。那儿可没有小夏同志这么幸运。娘家婆家都没什么人能帮忙,为了给孩子喂奶,得家里学校两头跑,真是知道这其中的苦了。”
戴母虽然不上班,但是扯起家长里短,她可是专业的!
当即便一脸感同身受地梅主任感叹了一番,而后说道:“家这个儿媳妇也挺不容易的,不但要上班,还得每隔三小时就跑出给孩子喂一次奶,是辛苦!幸好领导们都是能体谅关下属的好领导。”
“他们市计委不是有机关托儿所吗?把孩子放到托儿所,妈妈按点去喂奶就行,省得你回奔波了。”梅主任建议。
“家敏敏才两个多月,哪里舍得把她放到托儿所呦!反正现天气渐渐暖和了,又不怕累,再看几个月也没什么。等敏敏稍大点再送托儿所也是一样的。”
那边戴敏敏小朋友吃好了奶,满足地打了一个奶嗝。夏露觉得自家闺女有点可爱,没忍住她的小嫩脸上亲了一口。
夏露整理好衣服,扭头问:“梅主任,能带妈去咱省计委的食堂吃个午饭不?”
“行啊,有什么不行的。”梅主任瞟一眼手表,“这个时间过去,应该还有土豆烧鸡块呢。”
三人一起到食堂找了张空桌,将敏敏交给婆婆,夏露独自跑去窗口打了好几样菜回。
饭桌上,梅主任语气肯定地问:“你们市计委的那篇报告是你捉刀的吧?”
夏露点点头:“您看出啦?”
“呵呵,文笔和格式一看就是研究所系统训练过的,老岑那帮人可写不出这个。”梅主任咬了一口馒头,含糊地说,“不过,虽然因为时间有限,还没有读完,但是感觉你好像并不是完全反对生产价格论的。”
夏露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
戴母一面吃饭一面竖着耳朵听媳妇和大领导聊天。
听着那些让她有听没有懂的规律啊价值啊什么的,戴母想,她家小儿媳不愧是大学生,真是干大事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