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副厂长当了这么多年的厂长, 当然也自己的人脉。他之前不是没想过将小儿子弄去别的单位,与自己避避嫌。
但是他特意在报纸上看过《关于大专院校毕业生配问题的通知》,今年的整体配原则就是要打破从前大学生只能当干部, 不能当工人和农民的旧制度,大专院校的毕业生包括研究生,一般都必须当普通农民和普通工人。
让儿子机关单位是不可能了, 但是去别的工厂的,也并不好操作, 他们机械厂算是省城成立革委会比较晚的工厂,其他厂早就已成立了。
这时候让别人帮自己儿子走后门, 人家是要承担一定风险的,还不如他在机械厂想想办法。
徐副厂长面对戴誉的热情些不好意思, 对方到底是个小辈, 跟他儿子的年纪差不多。
“小戴,你也是刚到新单位工作,这样帮徐存元找工作, 会不会太麻烦啊?”
“我只是作为曾的同学当个推荐人,将存元的情况介绍给厂而已, 至于二机厂到底能不能接收,还得看领导的决定。”戴誉浑不在意地摆道, “我现在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 跟存元没亲属关系和利益牵扯。给厂推荐人才, 啥可麻烦的!厂不表扬我就算了,还能批评我啊?”
一旁剥板栗吃的夏露也插道:“徐伯伯,我们跟徐存元都是老同学了,彼知根知底,听说他在华大学习期间成绩也一直不错。他要是能去二机厂工作, 还是二机厂捡到宝了呢。”
戴誉忙附和媳妇:“可不是嘛,存元是华大的材生,要是搁在前几年,他这样的人才回咱们滨江肯定是各单位抢破头也要抢到的。”
徐副厂长被他说得身心舒畅,呵呵笑道:“那行,小戴,你帮忙向二机厂推荐一下吧。不成不成,我都记着你的这份人情!”
“嗐,您说这不就见外了嘛!您跟我爸是老同事老朋友了,存元跟我们两子是那么多年的同学,我只是嘴皮子的事,算啥人情!”戴誉笑眯眯道,“就算是人情,也得让存元自己记着,我要是真帮他办成了事,得让他请我吃饭才行!”
何婕刚从厨房出来,虽然只听到了他们的后半截谈,但是大致的意思也弄明白了,忙顺着女婿的说:“对啊,都是他们年轻人之间的事,咱们这些家长就别插了,呵呵。”
夏启航被女婿的这番斩后奏弄得没脾气了,只好提醒:“你要是真能帮忙,就尽快办,别到人家学校已出来方案了,咱们这边的函才发过去。”
戴誉爽快的答应下来。不过,些他还是要提前讲清楚的。
“徐厂长,这几年的配原则您应该也是清楚的。我尽量帮着存元推荐,但是到时候到底能去什么岗位,我就不敢保证了。可能是要下基层,去车间工作的。”
二机厂的很多车间都缺技术员,徐存元是学工程物理的,来他们设计室并不合适。反而是去车间才更能发挥他的作用,他们华大的金工实习还是很牛逼的。
徐副厂长神色郑重地说:“那是自然。不说国家要求大学毕业生下基层,哪怕是我们当年刚开始参加工作的时候,也都是从车间干起来的。他虽然上了一所好大学,但是说到底还是新人,去车间锻炼是应该的。”
戴誉跟他要来具体的学籍信息记录下来,双方算是皆大欢喜。
自家女婿帮着老夏赚了人情,何婕挺兴,张罗着要亲自下厨,让徐副厂长留在他们家吃顿午饭,三个男人还可以喝点小酒。
家已很久没请客了,好在最近大闺女回来,何婕为了招待女儿女婿提前买了不少菜和肉。使出浑身解数,张罗了一桌子还算拿的出的饭菜。
徐副厂长吃了饭从夏家出来,哼着小曲儿往自家小洋房走。
老伴儿见到他双背在身后,嘴不知哼唱着什么就了门,看来心情不错。
“今天老夏态度怎么样,还是不冷不热的?我就说你真是多余去用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没了他张屠夫,咱还能吃带毛的猪不成!”
“他啊,就是那个性子,外冷内热。心思全都放在科研上了,没什么坏心眼。”徐副厂长替夏启航说句公道。
“嘿,你这老头子,不是你之前回来自己说的嘛,说人家老夏总是不冷不热的,磨磨唧唧不肯给句准!我跟你统一战线,结果你自己倒戈了!合着坏人全让我当了,就你一个好人!”
徐副厂长脱了外套,浑身舒坦地瘫在沙发上:“哈哈,之前是我错怪老夏了。还以为他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不过,刚才我去他们家,碰到他女婿才知道冤枉了人家。”
“怎么回事?”
徐副厂长将刚刚在夏家发生的事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而后感叹道:“老夏这个女婿可真不是一般人呐!说出来的,就没让人不舒服的!”
“哦,他家夏露找的那个男人,原来可是咱们厂出了名的小混混,连我都听说过他的名头,你说他当时得多混吧!”老伴儿八卦兮兮地说,“不过,人家考上京大以后,大家就跟集体失忆了似的,再没人提他以前的混账事了。他现在怎么样?我记得他跟咱家老幺是同一年考的大学,现在也该毕业了吧?”
“人家早就提前两年毕业了!毕业就直接了北京的研究所工作,上个礼拜被部当做青年骨干调到二机厂的设计室负责一个大项目。现在人家在二机厂混得风生水起的!”徐副厂长感叹道,“人生际遇真是奇妙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明天啥样谁也说不准!”
“他这运道可真是不错!夏家人能接受他,就够让我惊讶的了,没想到事业上也不赖!”
“何止是不赖!”徐副厂长将刚才在饭桌上聊天时听到的消息享给他,“你知道他老师是谁不?章仲礼!”
对于非业界人士来说,这个名字实在是陌生,她听了也没觉得多厉害。
“这么说吧,目前国内的航空项目,其中的三之一都他的影子。他教出来的学生,好多都已成为现在航空工业的中坚力量了!”徐副厂长羡慕地说,“老夏这个女婿可真是能人呐,他在校的时候一直在章仲礼的实验室工作不说。从北京回滨江之前,还他老师弄去给他守着房子去了!你说说这得是多瓷实的关系!咱家小元要是人家一半的腕儿,我做梦都能笑醒了!”
“那个小戴是能人,但咱家老幺也不差嘛,他就是太老实了!”
“老实人时候容易吃亏呀!”徐副厂长不再纠结这个题,转而交代道,“老夏的闺女怀娃了,看样子再几个月就得生,你想着点提前备份贺礼,到时候让小元送过去。”
“你说,他真能咱家老幺弄去二机厂吗?他只是个才去上班几天的设计师,说能好使吗?”
徐副厂长沉吟片刻才说:“我看那小子不像是没城府的。要不是底气,他哪会主说出那样的!不然,给了人希望办不成,耽搁了咱家小元找其他门路,这不是凭白得罪人嘛!实在不行,我就自己找二机厂的朋友走走关系。”
同样担心戴誉会办不成事的,还他的亲老丈人,夏启航。
“你这样将事情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万一办不成,我看你怎么收场!”送走了徐副厂长,夏启航就对戴誉拉下了脸。
戴誉喝一丈母娘给倒的茶,醒醒酒。
“您呐,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们厂的情况,外面的人或许还没听说。就这么跟您说吧,成技术员和设计员在二机厂属于稀缺资源。谭叔也正为招不到合适的人犯愁呢,我这会儿徐存元推荐给厂,他没准儿还得奖励我一个大红花呢!”
何婕推了男人的肩膀一下,抱怨道:“你自己办不成,还不让女婿办了!我看人家小戴这事办得比你强百倍!”
戴誉心说,虽然知道丈母娘是在说自己的好,但是咋还带拉踩的呢?捧一踩一要不得啊!
这不是在激化人民内部矛盾嘛……
“主要还是为我俩站的位置不一样!这件事在我爸的那个位置上,确实不适合去做。不过,我来办就没什么了!我就是基层的一个小喽啰,谁会整天盯着我啊!哈哈!”
向厂推荐徐存元这件事,是戴誉见到徐副厂长后灵光一现的想法。
不过,这件事也给他开辟出一个新思路。
礼拜一早上,戴誉送第一天上班的媳妇上了摩电车,就往二机厂那边赶。
谭总工依旧是早上到设计室点卯,处理设计师们提出的问题。
戴誉敲敲门入主任办公室。
“我周末回去左思右想,觉得咱们厂一直这样存在人才缺实在不是个事。在车间呆了一个礼拜,我发现没值班技术员在,车间主任和副主任的技术压力太大了,而且他们并不会随时呆在车间,这就很容易导致工人师傅们的工作效率低下。”
他将徐存元的情况介绍了一遍。
“其实,要说向厂介绍人才,我最应该介绍的是我大学的同学,不过,我们学校今年的配方案早就定了,大多数人已抵达工作岗位,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将这位徐存元同学揪了出来。”
“你跟这位徐同学挺熟的?”不是熟人应该不会向厂推荐。
“我也不瞒着您,徐存元是机械厂徐副厂长的小儿子,也是我媳妇的中同学,跟我还算熟悉,我们是同一届的大学生。他虽然人点内向不爱说,但是专业成绩还不错,是块搞科研的料。”
谭厂长琢磨半晌,点头道:“行,我跟人事处那边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往华大发函试试。你要是还其他合适的人选,也可以继续向厂推荐。”
戴誉在北京呆了那么多年,同学同事的技术水平应该都不低,正好能给厂补充一些新鲜血液。
上海,某中学。
刘小源强忍着喉间的痒意坚持开完教职工大会,刚走出会议室就再也控制不住,喀喀地咳嗽起来。
“小源,你怎么样,没事吧?”数学组组长过他时,关心地问,“你这个感冒已一周了吧,怎么还没好?”
刘小源捂着嘴干咳了两声,才摆说:“没事,姆妈煎了云雾草汤给我喝,我自己也喝了止咳糖浆,已快好了。”
他在北京的五年身体好得很,从没感冒发烧过,反倒是回了老家没两天就中了招。不知是不适应上海湿冷冬天的原,还是突然从京大转来中学当老师上火了。
不过,家人都说这是为他已变成北方人的缘故,对上海水土不服。
他与组长一路穿过闹闹哄哄的走廊,回到办公室。
将笔记本放到桌子上,坐在椅子些茫然,不知接下来的时间要怎么打发。
让他说,自己来报到的时间点实在是不怎么样,来了将近一个月,只在第一个礼拜给二年级的学生上过三节数学课,之后就再没讲课的机会了。
反而是开会开得很频繁,芝麻大的事也要开八个会。
这种情况,让一向乐观的他也忍不住叹气。
着他从小优秀,十五岁就考上了京大,家族的亲戚们对他都是寄予厚望的,纷纷预测他以后是当科学家的料,姆妈也整天嚷嚷着“阿拉源源老于册歇嗝”。
然而,他读了五年大学,回来以后却只在中学当了一名数学老师,那种学所成,衣锦还乡的戏码并没在他身上上演。
他被配的工作甚至还不如只读了中专的堂哥。
要不是半个月前,姨妈家的表妹突然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去了东北,姆妈可能仍沉浸在儿子没当上科学家的失落中。
刘小源暗自摇摇头,从抽屉取出大学最后一年上课时的数学析课堂笔记,打算从头到尾重温一遍。
如今回想起来,在北京上学的五年时光仿佛只是黄粱一梦,回到上海,他的梦就醒了。
正这么想着,个带红袖章的学生在办公室门对他喊:“刘老师,传达室那边你的电!”
刘小源应了一声,赶忙起身往外跑。
一边跑一边还在琢磨,会是谁给他打的电。
戴誉哥研究所那边接收外来信件比较麻烦,所以传达室的电号码他只写信告诉了陈显,让他帮忙转告给其他同学。
想到可能是大学的老同学给自己打来的电,刘小源脚下的速度加快了几。
电早就被挂断了,他站在电机旁边耐心地了几钟。
果然,过了三五钟,电机再次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一抓起筒,他按耐住激,谨慎地“喂”了一声。
“请问是刘小源同志吗?”
“嗯。”这样称呼他,而且通过电线传过来的声音也点耳生,应该不是他的同学了。
“现在,请你保持安静,不要开。”对面的男声交代道,“我们发现你身边可疑人物出没……”
“啊——”刘小源一阵紧张,短促地惊叫了一声。
他脑海瞬间浮现了“敌特”两个字。
瞳孔地震!
“请不要出声!听我的指挥,原地向右旋转90度!”
根本没想过问问对方是谁,刘小源非常听的原地转了身,面对的是发霉掉皮的墙壁。
“没发现什么对吧?”对面的人像是能看到他当下的情状,“请继续原地旋转180度。”
刘小源继续听转身,而后就与传达室大爷看过来的目光对上了。
本想挤出一个笑的,但是为过于紧张,失去了表情管理。
“好了,最后,请向右旋转90度!”
刘小源已隐隐觉得些不对了,但是,万一呢!
于是,他转了90度。
大爷眼睁睁地看着这位新来的刘老师在原地转了一圈,本就不长的电线也随着他的作,在他身上缠了一圈……
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打电也不老实!
刘小源无语地逆时针旋转一圈,将脖子从缠绕的电线中解救出来。
“请问你到底是谁啊?”居然打电给他恶作剧!
然后,他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哈哈大笑声。
刘小源些惊喜地问:“是戴誉哥吗?”
“哈哈哈,你最开始咋不问问我是谁呢?”
“谁会这么无聊打长途电来恶作剧啊!”刘小源笑着吐槽。
“哈哈,小源你最近怎么样?班的学生听不?”
“还行吧,我只给学生上过三节课,些人不怎么听,觉得我太年轻了。”
“这些学生也太不知道珍惜啦,我们京大的‘上海神童’给他们讲课,这是多难得的学习机会啊!”戴誉笑道,“要不你别在那边干了,到我这边来吧。”
刘小源只当他是开玩笑,回道:“行啊,你给我买张车票我就背着行囊找你去。”
“车票得你自己买了,倒时候来了我们厂,可以给你报销。”
“什么厂?你不是在研究所工作吗?”刘小源攥紧筒问。
“呵呵,我上个礼拜被调到滨江市第二机械厂的设计室工作了。”戴誉怕他不知道二机厂的情况,便简单介绍了一下,总结道,“是个生产制造飞机的万人大厂。”
“我头上个项目正在行,但是人不太够。小源,你愿不愿意来帮我一?”
刘小源梦梦查查地听着,生怕是自己误会了,忙确认道:“戴誉哥,你是想我调去滨江二机厂工作嘛?”
“对呀!不过,”戴誉笑呵呵道,“滨江这边冬天挺冷的,你们南方人未必能受得住,你可要考虑清楚。现在不用急着答复我,可以回家跟家人商量商量。毕竟调到这边的,就是长期安营扎寨了,每年只一次探亲假,肯定是要远离父母亲人的!”
刘小源激道:“不用商量!我回家的时候,姆妈还问我怎么不留在北京,跑回上海来做什么!她可希望我出息啦!要是让她知道我可以去造飞机,她肯定美死啦!”
“哈哈哈,那行,你最近准备一下,滨江这边挺冷的,棉衣棉鞋都要准备。其他的东西你带不带都行,厂提供宿舍,吃饭在食堂,要是想娶媳妇也可以帮你娶一个,完全没后顾之忧!”戴誉顿了顿,提醒道,“厂往你们学校发函,走程序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期间你就正常上班,不要跟别人提起要调走的事,知道不?”
刘小源举着电欢快地猛点头。
搞定了刘小源的事,戴誉想办法给心目中的其他人选打了电,或写信。
不过,并不是所人都像刘小源似的为了能造飞机,就跑来人生地不熟的滨江。
大家毕业以后都自己的考量,人各志嘛,他也不能强求人家。
招兵买马的事一时半刻解决不了,而且就算是招到人了,真正能上岗也是至少一个月以后的事。
所以,哪怕再嫌弃,他也得赶紧培养下的两名组员,争取让他们能早日帮自己担一些工作。
之后的时间,他跑去车间呆了一下午,踩着下班的点,急急忙忙换了衣服,就往厂大门的方向跑。
他早跟夏露约好了,今天下班以后,要一起去他们的新家看看。
那套房子已通风一个礼拜了,夏露过来检查一下,没问题就可以入住。
她从这去上班,要比机械厂那边近便些。
摩电车刚停稳,戴誉就跑到车门的地方着,见她要下来,赶紧伸扶住她的臂。
今天下了些小清雪,电车门的位置特别滑,他在车站人的时候,已看到好几个乘客在下车时滑倒了。
“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
夏露笑道:“挺好的,我被去了物价处综合科,科长是个挺和气的老同志。为知道我是来滨江支援建设的研究员家属,我是科唯一的济专业大学生,所以他对我还挺客气的。给了我不少计委的内部资料学习。”
“嗐,你在北京的一年算是白干了,了计委还是得从办事员干起。”
“也不算白干。刚毕业的大学生转正是四级办事员,我去人事处报到的时候,表格上填写的是二级办事员,工资待遇不一样。”
两人一路搀扶着往家属院的方向走。
走近筒子楼时,却见一辆旧吉普车停在楼下,当初给他们接站的房管科徐室长,正从车下来。
心知这位从火车站接到了人,戴誉拉着夏露在车边站定,抻着脖子张望。
他还挺好奇来人是谁的。
据说他们机身组还其他组员,可惜对方姗姗来迟,一直没消息。
要是车这位是他们机身组的就好了!
戴誉小两与刚碰面的徐室长打声招呼,而后看向吉普车后座。
率下来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同志,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十光洁的圆髻,虽然皮肤略黑,但是五官挺秀气,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大棉袄,让她看起来很瘦小,像是偷穿了家长的衣服。
在女同志身后下车的还两个六七岁的女孩。
这三位应该是随着研究员过来的家属了。
见那女同志提着一个大木箱子下车,夏露晃了戴誉的臂一下,示意他去帮帮忙。
然而,不待戴誉行,就一个男人扶着腰从后座上挪下来。
看清了男人的长相,戴誉着实惊讶了一瞬。
不过,与对方的视线撞上后,他便大方地打招呼:“黄工,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