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都这么狂妄吗?”吴忘尘苦笑道,“说得煞有其事,好似成仙是一件看得到、摸得着的事情一般。”
李照模棱两可地回答,“或许吧。”
他是不愿意在这个话题再做纠缠。
吴忘尘还要说话,另一边的蒙面女子忽然插嘴,“你知道我的身份?”
“我知道。”
“你真的愿意将玄阴真法交给我?”
“我愿意。”
“你……”蒙面女子定定看了一会儿李照,迟疑了一会儿问,“你真的是他的弟子?”
“不,这倒不是。”李照说,“我从来没有拜道士为师,这只不过是他的自称,我虽然从他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但也为他做了一些事情,并不算亏欠。”
蒙面女子仰起脖子,冷哼一声,“没错,就算他昔日如何风光,现在毕竟已经是个废人了,的确做不得你这仙人的师傅。”
李照对话语中的讽刺不以为然,从怀中掏出一本秘籍来,“你将其带走吧。”
这秘籍,正是无数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玄阴真法。
蒙面女子接过秘籍,看了看李照,第一时间想要说些什么,但又忽然沉默,低头看了一会儿,眼睛慢慢发红起来。
这本秘籍,落在她的双手之中,在翻开几页确认之后,终究叹息一声。
叹息声中,她的双眸渐渐酝酿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既是痛恨,又是爱惜,既是欢喜,又是悲伤,混杂在一起,难以言喻。
她突然低声道,“抱歉,我刚才的话……”
李照说,“我不会与你一般见识的。”
吴忘尘忍不住笑了一声,这话好像并不该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孩子该说的。
蒙面女子一愣,也噗嗤一声,转哭为笑。
这还是她自出场以来,头一次露出笑声。这笑声如环佩,轻灵动人。
“多谢。”然后她收敛笑意,很正式地跪坐在蒲团上,朝着李照认认真真地拜倒,叩首,“我会永远记住今天的大恩大德。”
说罢,站了起来,似乎准备离开。
“他在老龙山,黄泥巴村,清泉观中。”李照说,“他已经心存死志了,我能够阻碍他的躯体老朽,却无法挽救他枯竭的求生欲望。你现在过去,或许能见他最后几面。”
蒙面女子身子一颤,点点头,便走了出去,消失在了视野中。
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两人。
李照又拿起了书籍观看,吴忘尘则一直呆呆地看着那女子的背影消失,才缓过神来。
“她是很有故事的女子。”吴忘尘回头,对李照说,“看来你们虽是初次见面,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然很不一般。若是我,送送几幅画就得了,才不会送上玄阴真法呢。”
他的话语之中,颇有暧昧之意。
虽然不是好色之人,但昔日的吴忘尘好歹也是风靡皇都、行走权贵之间的大才子,怎可没有一些逢场作戏、寻花问柳的时候。
他现在老了,可也有风流的往日。
“当然不一般,因为我要用她引蛇出洞。”李照身子不动,眼睛不抬,一边细细品读书籍,一边回答吴忘尘,“她本身虽对道士还有情谊,但她背后的某些势力,把道士害得极惨,我特意将玄阴真法交给他们,正是要将这**佞彻底打杀!”
吴忘尘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面前的李照,整个人心痒痒,手痒痒,吞咽口水,忽然手脚并用,又去抓旁边的竹筐了。
他没在意李照说的什么。
盖因说出这番话的李照,身上有一种凛然的威严,油然而生,已经深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威严并不是李照心中情绪的主体,仅仅是一些边角料。
就好像是一道雷霆轰下,荡开的点点波澜,在虚空绽放。
很淡,很轻,但却很有力量感。
管中窥豹,吴忘尘似乎能从其中看到李照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那种浩浩荡荡,说一不二,杀伐果断,宛若天意的威严!
在吴忘尘的心中,立刻想到了一尊名讳,叫做“九天雷神应元普化天尊”。
他从李照的身上,捕捉到了这样一丝丝的神韵。
吴忘尘刚抓到竹筐,从里面翻找画布画架画笔画杆……一系列东西。
李照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扭扭脑袋,变了个姿势。
刚才所有成势的一种氛围,一下子被他自己破坏,荡然无存。
“你!”吴忘尘一看这变化,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一时间胡须颤抖,整张脸都涨得发红,“故意的,你绝对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李照坦然承认,“这次汲取了教训,免得你张开家伙,还得收拾,所以我提早变了个样子,这叫长痛不如短痛。”
要是李照狡辩什么,吴忘尘还有话说,偏偏他这么一副坦然的样子,吴忘尘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
过了许久,叹了口气,“你啊你……”
“说起来,先生可以谈正事了吧?”李照问,“其实那女子背后虽然神秘,但她的念头简单,心意通达,我倒是能揣测出来意。至于先生你……你和皇都的关联极少,似乎久不在此,是为我而来。你的画技通神,心中有一种不言而喻的贵气和高傲,但是在这之下,却潜藏着愤怒和屈辱……你的来意似乎很复杂?”
“哦?”吴忘尘愣了一愣,忽然笑了,“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李照点点头,“我毕竟还不是真正的神仙。”
他的至诚之道,虽然能够觉察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敌意,以及人心最纯粹本真的东西,但还不是真正的未卜先知。
所有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推论罢了。只是这种推论,潜藏在信息的大海之下,普通人根本无法进行,只有李照这样的人才能够将其完成。
当然,这也比一开始要好了一些。
没有与米旭、肖志文、韩曦这些人接触,李照的至诚之道还到不了这种境界。
“什么叫‘还’?”
吴忘尘撇撇嘴,却已经有些习惯这小道士那种理所当然的……他也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狂妄自大”的态度了,“我听说你也是天生绝脉,却练就了一身好惊人的武功,所以来此求道。”
李照目光一动,屈指轻弹。
吴忘尘感觉到自己丹田位置的衣服,动了一动,似乎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他伸手去摸,什么也没有摸到。
“原来如此。”李照点点头,“你也是天生绝脉。”
内力上的事情,李照虽然入了门,但还没有办法和至诚之道连接起来。
用现代一点的话来说,至诚之道这个处理信息的软件,还没有办法接驳和处理内力武道上的一些关键信息,李照还需要自己亲自去看去探知,才能发现吴忘尘的绝脉。
吴忘尘庄重地拱手道,“没错,你我也算同病相怜了。李道长,若你能给予我武功秘诀,不管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但凡能做到的,吴忘尘必有所报。”
他这个四十岁的老书生,现在的脸上露出了二十岁的表情。
那是一种积极进取、不畏艰险,对一心所求之物无比坚定,什么都无法阻碍的表情。
李照干脆直接,摇头,“我做不到。”
“……”
吴忘尘没有第一时间说话,只是看了看他两眼,收敛了脸上的表情,放下了双手,然后低着头似乎在沉思什么,盘算什么,深深地皱起了眉毛,眉心处纠缠得如同绳子打了死结。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着头,闷声闷气地问,“为什么呢?是哪方面不够?为什么你就行,我就不行?”
“因为你的年纪。”李照说,“你太老了,筋骨已经定型,难以再做任何发展。”
“我老了?”吴忘尘愣了一愣,看看自己的双手,过了许久才以一种恍然大悟的口气说,“啊,原来我老了啊。”
说话间,他身子里的某些东西,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那是一直以来让他四十岁却表现得如二十岁的东西。
一旦失去了这些东西,现在的吴忘尘看上去比之前就要驼背一些,老迈一些,迟钝一些,萎靡一些。
现在的他,看上去才真真正正像是一个四十岁的老书生。
房间又沉默了一会儿。
吴忘尘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李照,又低头默默看着地下。
忽然好像还有些不甘心,“你真的没办法教我?”
“我能教你,但教你的只不过是一些雕虫小技、花拳绣腿,这的确能让你入得武道大门,但也仅此而已。”李照说,“这么一些东西,你就算从现在开始学起,学到八九十岁,也不是刚才那女子的对手。你是个骄傲的人,我不知道你学武的目的所在,但你扪心自问,能接受这种结果吗?”
“你的确懂我。”
吴忘尘苦笑两声,也不多说此事。
他忽然换了个话题,“李道长,你五日之后,就要面对岁月刀陈傲然了,你对这个人怎么看?”
“他突破了自我。”李照说,“能打败高个道士,很了不起。”
吴忘尘又问,“那道长对此战的把握是?”
李照说,“他不是我的对手。”
吴忘尘哈哈大笑,背起竹筐,转身而去,“武道无路,画道尚存。当日我会到场的,道长今天欠我两幅画,请记住了。”
“记住的。”
李照点点头,轻声道。然后默默看他背影,慢慢也消失在宅邸院落之中。
嘎吱。
就在吴忘尘身影离去的那一刻,房门忽然像是经历了一阵风,凭空关上。
李照在房中继续读书,打坐。
寂静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