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旭日东升,一片祥和的金光照耀在老山中的清泉观,日色跨越了重重林叶,铺陈到了院落之上,连那血腥无比的画面也蒙上了一圈金边,因而显得有了几分神圣。
安静的道观中传来了声响的涟漪,是两个人的靠近。
一个人停留在了门口,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掏出了钥匙。他在扭动钥匙的过程中,忽然顿了一顿,脸上露出了疑色。
他说,“有人。”
另一个更高一些,也显得更加仙风道骨一些的道士耳朵动了一动,“是的,有个人在正殿,听声音像是在小憩……居然不跑,还是个大胆的贼人咧!是你认识的人?”
“谁知道!”前一个人怒吼一声,也不开锁了,直接一脚踹开了大门。
轰隆一声,饱含真力的一脚踹出,大门应声而倒,露出了后面一个面白无须、年纪不轻却还很英俊的中年男人。
正是玉泉子。
眼见玉泉子气呼呼,如一阵风一样冲杀进去。
他身后的另一个道士皱皱眉,也连忙跟了上去,“师弟,小心一些,你现在的武功可……”
说到这里,有意识地吞下话语,不继续说下去。
这道士足尖一点,整个人如无重量一般飘然而去,已经跟上玉泉子的步伐。
他是不能不着急的,玉泉子气海被废,难以聚集内力,虽然有高屋建瓴的目光,却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兼这位师弟自小顺风顺水惯了,骄傲自满,自视甚高,反而很容易中了奸人计谋。
道士现在生怕玉泉子冒进之下,丧失了本来提前发现来人的优势,反而被人三招两式擒拿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过来到大殿,所看到的画面却出乎道士的预料。
玉泉子定在原地,并没有和人大打出手,甚至连脸上的愤怒都好像消失了,呈现出一种非常奇特微妙,不是愤怒也不是惊喜的复杂表情。
他定定地看着前方,如同见了鬼了。
道士挑眉看去,只见一个男孩,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在大殿角落一处床铺之中,直起身子。
这男孩,对玉泉子的到来并不意外,淡淡道了一声,“道士,你回来了啊。”
“李二狗!”玉泉子大喝一声,“好你个小鬼头,把这儿当你家了?”
李二狗想了想,“那我给钱?”
“你什么意思?敢看不起我。”玉泉子脸上显露了怒色,往前冲了几步,想要来到李二狗的身前,一副手舞足蹈十分激动的样子,“你……”
“说正事儿吧。”
高个道士手一横,拦住了玉泉子,警惕地看了李二狗两眼,“你就是李二狗,那位背后有高人指点的乡村小孩,你来到这里干嘛?”
片刻之后,玉泉子和高个道士得知了李二狗来到道观,是为了帮助自己看护一下。
听了这话,玉泉子神色肃穆,但眼里却带了些笑意,看了两眼李二狗。
随后,他们又走到了院落后方,却眼见了其中的一系列惨状。
三具尸体齐齐整整的排列在清晨阳光之下。
玉泉子笑意一收,严肃起来,“这几个?”
“是风沙三鬼,九安县附近有名的黑道团伙了,三人都是登堂入室的后天高手。应该是发现了你的身份,前来害你性命,夺走师傅传给你的秘籍,却反而被人所害。”高个道士目光一扫,就看出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判断得十分肯定。
两个道士同时转头看向了李二狗。
玉泉子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李二狗道,他知道没人会相信是自己杀了这些人,最好也不要有人相信。
虽然他的演技的确不好。
不过李二狗到底只是个李二狗,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谁也不会相信他能如此轻易地杀死三个入了高手门槛的三人。
玉泉子皱起了眉,看了一眼李二狗,“莫非是那个躲在你背后的家伙……”
在他心中,仍然认为李二狗的背后,有一个身份神秘、目的难测的武林高手。
“如果真是如此,这个人在没有惊动睡梦中的李……李小哥的情况下,还能轻易杀死这三人,武功之高,绝对已经入了化境,不弱于你我。师弟,你赶紧去查找一下,师傅传给你的武功秘籍,到底有没有疏漏?”高个道士道。
玉泉子应声而去,在院落、正殿几番查找,在风沙三鬼找出的五本秘籍之外,又多掏出了五本秘籍,都保存完好。
“他并没有对这一切,有什么动作……”高个道士皱起了眉,分析起来,“这样的人,要么是个高雅之士;要么就是所谋甚大,这几本秘籍,完全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他说话间,看了玉泉子两眼,目光凝聚在玉泉子的胸口怀中。
玉泉子心下明白,师兄是在暗示或许对方的目标,是自己贴身收藏的《玄阴真法》。
在《玄阴真法》这种直指人神极限的大道面前,这几本普通人眼中的秘籍,就显得相形见绌了。
想到这种可能,两师兄弟一下子沉默了下来。
“道士,你忽然离开,是为了什么?”李二狗问道,“是我的话语,惹你生气了么?”
“什么生气不生气的?”玉泉子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露出了被小瞧的神色,“嘿,道士我可没那么小气,而且你说的也没啥问题,道士我这辈子是废了的。就算想要让你登上一个小小的土坡,也未必有那能耐,所以我特意请来了我的师兄,玉阳散人出马。若他出任你的师傅,予你传道受业解惑,你就算条件再差,也一定会有所成就的。”
李二狗看了看旁边含笑而立的玉阳子,想了想问,“他是有条件的?”
玉阳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玉泉子当即哈哈大笑,“好小子,谁说你性子呆傻?这天地下也实在很难找到比你还敏感的人了,没错,师兄是有条件,他要拿我这本《玄阴真法》,换你成才的机会。我师兄当年执意出任仕途,为朝廷效力,没得到师傅他老人家欢心,所以不是咱们这一脉的真传,我虽是他的师弟,却比他所学更多咧,他早对我心怀嫉妒了!”
玉泉子说话之间,得意地看向玉阳子,话里话外尽是捉狭之意。
对他而言,这些话语似乎也没什么不可直说的。
“咳咳,师弟言重了,又不是我要强拿,是你找上了我啊……”
而听到这一袭话语,玉阳子的脸上也不见恼怒,只是尴尬,倒显得坦坦荡荡了,“我与师傅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也不是反目成仇。而且以你现在的身手,拿了这门武功也未必能够保全,到时候不仅武功保不住,还有性命之忧,倒不如让师兄我来拿着,于你于我岂非都是有利。”
“什么叫我现在的身手?”玉泉子一挑眉,似乎很不受用。
但又到底忍住,叹了口气,“算了算了,我倒不是觉得你说的有道理,只是长兄如父,我不能够违逆伦理规矩。玉阳子啊玉阳子,今日且让你嚣张一时,接下来你把这二狗子带到皇都去,我就把这《玄阴真法》给你,他日我就在这儿安稳过我的生活,你去皇都造你的大业,咱们也算了结了一段缘分。”
“是是是。”
玉阳子只好对这位嘴硬的师弟苦笑,但也用奇特的目光看向旁边的李二狗。
这位为了仕途与师门决裂的道士,也对李二狗非常的好奇。
百年来的武学第一人黄真师,一生无妻无子,只留下了他们两个徒弟。玉阳子性子质朴古拙,行为稳重妥当,心怀天下,入了朝廷,为当今圣上所用,不为黄真师所喜爱。
而玉泉子则几乎是另一个黄真师,有同样的天赋才情,同样的跳脱性格,同样的骄傲自我,因而得到了黄真师的真传。
黄真师作古之后,这对师兄弟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也并没有反目成仇,喊打喊杀。
相反,玉泉子当年还很是帮了玉阳子一些忙,胆大妄为,在皇都闯下了一些名头——当然,也就此惹上了另一位和他拥有着不同性格却同样出彩的凶狠人物。
光阴刀杜长生。
两个年轻气盛的武者碰上,自然是一个横着一个竖着。
幸运的是,横着的那个固然凄惨,却也没有就此死去。不过这对于玉泉子这么个骄傲的人而言,也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被杜长生废掉之后,玉泉子本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可又因为一件事情,丧失了重练武功的契机,形成了永久性的暗伤,终生不能够再成高手。
偏偏他又身怀武林绝学《玄阴真法》,无异于一头走在狼群中的肥羔羊。玉阳子前去索要这门秘籍也未果,更不愿意强抢帮助自己的师弟的秘籍,违逆师傅当年的意思,成了个数典忘祖的畜生,双方只好僵着。
如是下来,玉泉子也只好在皇都落魄失意十年,在玉阳子的保护下,几乎远离了江湖诸事。
直到前几个月,他才忽然离开了皇都,前往这一处老龙山黄泥巴村,修建了清泉观,是彻彻底底有了隐居的心思。
玉阳子时刻关注着玉泉子的安危,便也跟来了附近的九安县城,远远守望师弟。
没想到的是,这个倔强又执拗的师弟,居然在昨日找上门来,要求以玄阴真法换取李二狗成为自己的弟子。
这是大大的出乎了玉阳子的预料。
玄阴真法对大部分人而言,都是一本天下绝顶的武功秘籍,内蕴玄妙无比的武学至法。不过对玉泉子而言,抛开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附加价值,这本秘籍也不过就是黄真师留下的最后一项遗产罢了。
师傅的遗产,不能够随便交给他人。
否则的话,玉泉子也不是傻子,怎能一边想要隐居,一边又身怀至宝呢?
他只是在心中放不开。
但现在,玉泉子却愿意为了这个李二狗,放弃这本拥有着难以想象价值的秘籍。
这个李二狗,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值得师弟为他这样牺牲?
不过惊讶归惊讶,玉阳子还是立马答应了此事。
两师兄弟歇息一夜,次日一早就启程回到黄泥巴村,却没想到就遇着了风沙三鬼的尸体。
如是再到了现在,两师兄弟你一言,我一句,就已经敲定了李二狗的未来。
而李二狗听在耳中,却皱起了眉,“你们在说什么?”
“你的归宿呗。”玉泉子没好气地说,比划了一个手势,“登上小土坡啊,这该是你小子上辈子做了一世好人才有的好机遇了,还不好好把握住呢?我要是你,就直接叫人家师傅了!”
李二狗问,“我什么时候说了我要拜师?”
这句话一出,玉泉子和玉阳子那种理所应当其乐融融的气氛,忽然断档了。
两个道士同时看向了李二狗。
玉泉子皱起了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为什么要用别人的东西,去拜别人为师呢?”李二狗看向了玉泉子,“这本秘籍和我没关系,你也和我没关系,你们应该问一问我想要做什么才对。”
这话一出,玉阳子就知道要遭。
因为玉泉子就是个说一不二的性格,李二狗这么公然违逆他的决定,一定会让他暴跳如雷的。
可是出乎预料的是,玉泉子没有暴跳如雷,他只是以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了李二狗两眼,叹了口气,“你心灰意冷了。”
李二狗愣了一愣,“……什么心灰意冷。”
“别说了,我知道的。哎,错了,错了错了错了,我是大错特错了。”玉泉子沉思了片刻,忽然摇了摇头,“也是,是道士我做事不够周全了。让你去师兄那边儿混迹,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废物在皇都是个什么模样,我是最有体会的了……”
他说着说着,目光里有了一些深沉的东西。
这下不光是李二狗愣住了,就连一旁的玉阳子都愣住了,“师弟,你这话……”
“抱歉了师兄,我刚才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玉泉子忽然狠狠摇头,“算了算了,这笔交易不作数,不作数!”
玉阳子人都傻了,“喂,你……”
玉泉子走到了院落的出口,拿一柄拂尘扫了扫,“师兄慢走,不送了。”
“那孩子背后的高人怎么样。”玉阳子连忙问,“如果他对你动手……”
“那就交给他,反正这孩子肯定是会的。”玉泉子似乎有了决定,“他虽然天资不成,却是个很好的孩子,他的思想里有些东西和师傅类似,他一定要是我们的传人,现在成不了你的,那就必然是我的。”
李二狗听到这里,忍不住道,“我也没说当你的徒弟。”
玉泉子当没听到,目不斜视地说,“师兄,帮我把尸体带走。”
“哎。”
玉阳子先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看了看玉泉子,又重重地叹了另一口气,“哎!”
玉阳子扛着三具尸体离开的时候,看见玉泉子正对着李二狗说,“这下子,咱们就是废物徒弟,碰到了废物师傅。”
李二狗说,“我不是废物,也不是你徒弟。”
他倒是没说玉泉子是什么。
玉泉子倒也不反对,“没这个名分也无所谓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道士我的一身技艺你是要全部学会的了,二狗子。”
“二狗子?”
这个称呼,让李二狗的脸色有些微妙。
他左右看了看,院落的高墙旁边,不知何时有一条新枝垂了下来,上面有一朵枝叶正在萌芽。
这条新枝所长出的绿叶,是否还是去年它所长出的那一片绿叶呢?
李二狗走了过去,轻轻抚摸了那枝叶一下。
道士站在他的身旁看他,忽然发现阳光照耀在李二狗的侧脸,那张稚嫩而年幼的面庞,闪烁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道士,从今以后,不要叫我李二狗了。”
男孩回头道,“我给自己取了个名字,你叫我李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