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晚没死, 但也不算活着。
那天, 手术进行了将近14个小时,周向晚被推出来的时候, 裹得像个雪白的木乃伊,他还未度过危险期, 医生说只要一个星期之内醒过来, 情况就会慢慢好转。
然而,周向晚没有醒。
周向晚的脑电图呈散乱的波状,昏迷了两个月,身体能做出基本反射, 依然缺乏正常的思维活动。
正如吴凉颇具狗血色彩的人生一般,他的爱人变成了植物人。
前两个月是吴凉最难熬的时候,他没有崩溃, 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一切事物都能以最高的效率完成。别人问他,吴凉只会若无其事地说:“他马上就会醒的。我没事。”
只是, 吴凉新长出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他又开始吃安眠药, 但他不论吃多少,也无法安眠了。
周向晚的身体在自行修复,一点点拆掉了钢板和绷带, 他悄无声息躺在床上的样子就像他只是睡着了一样,只是他再也不蹬被子,也不会无意识地往吴凉身边拱, 把他抱进怀里。
吴凉表面上看起来挺正常,但钱盟和魏天香觉得他像是疯魔了。
从周向晚出院开始,吴凉从来没有让周向晚离开他的视线,吃饭,睡觉,工作都和周向晚在同一个房间里,哪怕是洗澡上厕所都要牢牢盯着周向晚房间的监控,眼神黑幽幽的,聚精会神地盯着,似乎在期待又像是某种麻木的偏执。
吴凉先是搞玄学,周向晚昏迷七天之内,他的办公室来来往往,全是所谓大师,后来,他又把希望寄托在医学上。他整天窝在按摩椅上看关于大脑研究的论文,联系医学专家,甚至斥巨资建造了一所实验室,不睡觉也不怎么吃饭,没事就窝在实验室里,钱盟偷偷摸摸进去看过,发现吴凉在电击自己的大脑。
钱盟终于忍不住了。
这天,钱盟不知从哪里拿了一堆黄澄澄的招魂符,穿着一身莫名其妙的黑白道服,来到了吴凉的办公室。
吴凉的办公室布置得更像卧室,周向晚躺在床上,金色的长发从床沿垂下来,吴凉正坐在一堆平平罐罐之间,托起周向晚的头,轻轻地给他洗头发。吴凉低垂着眼睫,手指轻柔地穿过湿润的发丝,洗得极为小心温柔,温柔到周向晚一根头发都没有掉。
吴凉记忆力好到变态,从来没有记过笔记。平生第一次记笔记是记周向晚洗头的步骤,发膜,精油,弹力素,洗发水等等此类,周向晚共有两百多瓶,用什么不用什么都很讲究,还要分季节和天气使用。对糙gay吴凉来说,是一个非常陌生的领域。吴凉不允许自己出现任何的差错,按照说明书,无比严谨地给晚豆公主洗头。
或许是不用动脑的缘故,周向晚陷入昏迷之后,头发像春天的野草般长得飞快,握在手里一大把,像金丝般绵软冰凉。吴凉仔细地冲去泡沫,用羊绒毛巾轻柔地将头发的水分吸至半干,拢起一把头发,捧在手心,在太阳底下烘干,细碎的金发微微湿润,反射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泽。吴凉趴在周向晚身边,一根一根地数着他的头发,就像一条捧着金子的黑龙。
钱盟在洗发水的香气中愣了几秒,感觉吴凉表情过于严肃,半开玩笑道:“吴总,我看您去开高级发廊得了。先把您满头的灰头发染染。”
吴凉上下打量了钱盟一眼,道:“你不是说,你去请大师招魂了吗?”
钱盟挠了挠脸,道:“我师叔不在,我师父水平还不如我。作为茅山派优秀毕业生兼职国际拳击手,我可以,我能行!”
吴凉不可置否,他之前从不信怪力乱神之事,此时不仅默许了,甚至还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希翼。他总觉得周向晚就在他身边,只是他看不见而已,总有一天,周向晚会醒过来,对他眨眨蓝眼睛,说好久不见。
吴凉相信,他愿意等。
钱盟在房间四角贴了四张符咒,中央点燃一根白烛,嘴里念念有词,摇着铜铃绕着蜡烛跳来跳去,这场景甚为荒唐可笑,但吴凉却是脊背笔直,严阵以待,屏住呼吸,生怕把周向晚吓走。
如此十分钟后,蓝黄色的烛火无声自灭。
吴凉倏忽从座位上弹起来,满是血丝的眼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只蜡烛,他胸膛剧烈起伏着,看看蜡烛,又看看周向晚的身体,眼神欣喜若狂,又带着不知道往哪里看的茫然。
“周……向晚?”吴凉神经质的压低声音,盯着蜡烛的方向,“……你……在哪里?”
“我在这里。”钱盟翻着白眼,一副被鬼上身的样子,“吴凉,我……已经要投胎了……你……别等我了……多锻炼,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照顾我养的毛绒儿子……答应我……你答应我才能安心投胎。”
吴凉越听,血越冷,发热的脑袋逐渐冷却,他喉结动了动,冷声道:“钱盟,骗我好玩吗?”
钱盟艰难翻着白眼:“……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说完,钱盟把眼黑翻下来,一副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懵逼模样,“卧槽,好冷,刚刚蜡烛是不是熄灭了?”
吴凉:“……”
吴凉在钱盟忐忑的眼神中走近那根白蜡烛,低下头认真仔细地端详,发现灯芯断了一截,也就是说,刚才蜡烛熄灭根本不是什么鬼吹灯,而是钱盟特意把灯芯弄断造成的效果而已。
周向晚根本不会说“投胎”这种富有中国特色的话,那个文盲恐怕连投胎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更何况,钱盟演得一点也不像他,语气,动作,神态,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
吴凉表面上看起来正常,其实早就绷到了极致,手掌用力一拂,将蜡烛扫在地上,推了钱盟一把,咬牙道:“我自己去找!”
钱盟拉住吴凉,深呼吸几下,勉强道:“吴总,你这样守着他,日子还过不过了?你上一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吴凉道:“我不需要出门,可以开远程会议。”
钱盟瞪着他,道:“难道你就这样过一辈子?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全看见了,你他妈居然要搞克隆!?你克隆出的人还算是周向晚吗?我看您真是往粪坑撒网,没事找屎!”
钱盟指着镜子吴凉的倒影,镜中之人,两鬓斑白,双眼通红,胡子拉渣,邋邋遢遢的不像样,哪里还有以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吴凉愣了愣,恍然大悟,喃喃道:“难怪你不肯回来,一定是我样子不好看了……别生气,我马上改,我去刮胡子了,你等等我……”说着就要往厕所走。
“他怎么生气!”钱盟气不打一处来,气得揍了吴凉一拳,吼道:“他死了!!!懂吗?周向晚他回不来的!!!吴凉,你他妈醒醒,你现在都快成神经病了!!!”
吴凉现在哪里听得了死字,也是心头火起,回吼道:“你闭嘴!周向晚没死,他只是大脑没有活动而已!又不是没有植物人苏醒的案列,十年八年一百年,我可以守着他,我死了之后我也有办法安排他!”
“是没死!要是按周少的性子还不如死了呢!他那么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像废物一样瘫在床上大小便失禁???”钱盟急得直跳脚,边骂边哭,作势要拔周向晚的呼吸器,道:“你懂个屁,你为个活死人赔上一辈子!妈的还能再贱点吗?周少要是在天有灵,胎都投不安生!”
“我还能更贱。我死也要守着他。”吴凉挡在周向晚床前,紧紧握着手里的枪,哑声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周向晚对我有多重要。”
钱盟像是被人泼了一冷水,虎吼全部咽了下去,半晌,他蹲下身,弓着背,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你觉得我不伤心吗?吴凉,十年兄弟难道比不上你们几个月沙雕夫夫情?你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至少是……我爱你……可我呢?我和他大吵一架,绝交了,我把他骂得像什么似的。他临死前……是怎么想我的呢……”
钱盟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兄弟……是最好的!哇……我拿他当儿子养养了十年,以为这王八蛋总活得比我长!谁知道会这样……他死了,大脑死亡就是死了,哪怕他现在会呼吸,又能活多久?”
吴凉冷静下来,抹了抹眼睛,拿了一盒抽纸递给钱盟,低声道:“对不起。”
钱盟抽了几张纸糊在脸上,抽噎道:“吴凉,我劝也劝过你了,反正你这样不行,你这样宅下去越来越像那种要搞复活计划的大反派了。你算是我半个儿媳,我得替周少照顾你。”
吴凉顿了顿,道:“我明天开始跑步。”
吴凉话音刚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阵纷乱之声,门被人推开,一个面色冷硬的中年人带着一众黑衣人蛮横地闯进了吴凉的办公室。
吴凉本就是个被自我道德约束耽误的狠人,连翻刺激下,想把这群人埋进土里的冲动都有了。
周鉴林死后,中年人为中国区周家最新的负责人,对家族来说,周向晚活着已经没有价值了,反而他死了以后,能创造出巨大的经济价值。
中年人是一个无可救药的生殖癌,对同性恋深恶痛绝,见到眼下场景,感觉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他见吴凉第一眼,以为他就是个周向晚养的情人,也不拿正眼瞧他,趾高气扬地招呼出个律师,递了份文件给吴凉,吴凉低眼一看——三千万。
中年人道:“我敬你小吴总情深似海,大家也别闹得太难看,我接周少去美国接受更好的治疗,三千万算作你的精神补偿费。”
吴凉接过钢笔,笔尖在纸上点了点,中年人以为他要签字了,得意地笑了笑,便见吴凉撩起眼皮,冷冷道:“三千万,算我资助你去医院看吃屎吃坏的脑子。”
中年人脸皮一抽,气得直发抖,就要让保镖来硬的,吴凉挥臂甩了甩钢笔,黑色的墨在雪白的地板上连成了一条弧线。
众人脚步一凝,吴凉的眼神太过骇人,一时竟无人敢越过那条细细的墨线。
吴凉举着枪:“你们在挑战我的底线。”
中年人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
吴凉丝毫不让,淡淡道:“确实拦不住你找死。”
中年人先是被唬住了,随后又想吴凉就是个没靠山,没合法地位的同性恋而已,当下轻蔑地笑了笑,“把周向晚带走。”
话音未落,吴凉一枪打穿了中年人的脚背,他面不改色,连手也没抖。
吴凉的枪法是周向晚教的,名师出高徒,他想打哪里打哪里。但他和周向晚学的时候总会故意打偏,周向晚就会气呼呼地罚他,把他亲得找不着北,于是吴凉就打得更偏了。
中年人一声鬼嚎穿天际,他身后的保镖纷纷掏出抢,对准吴凉,“把他腿打废!”
话音未落,门口又是一声枪响,满室寂静,众人纷纷回头,只见一只花豹轻巧地跃进房间,伴随着拐杖触地的笃笃声,别雷夫面色冷肃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言不发,但一种压抑的气氛逐渐笼罩在房间上空,气氛突然苏维埃了起来。
中年人很是一惊,他没想到别雷夫会过来,还来得那么巧,他心知今天是带不走周向晚了,能完完整整地出去已经是万幸。
别雷夫扫了中年人一眼,用俄语道:“我不想听见这种连名字都没有的废物在我面前呼吸。”
中年人是能听懂俄语的,当下弯腰赔笑道:“我马上走,很高兴见到别雷夫先生。”
周家一行来的快,去的也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夹着尾巴逃跑了。
吴凉却没觉得有丝毫放松,他警惕地看着别雷夫,生怕他也是来抢周向晚的,道:“您来有什么事吗?”
别雷夫站在周向晚面前,没说话,长久地盯着周向晚的脸,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才道:“我来和angel道别。他瘦了,头发倒是多了不少。”
吴凉:“……”
别雷夫道:“他或许能醒吧。但我年纪大了,谁知道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吴凉:“他能醒。”
别雷夫道:“他身体撑不住。”
吴凉沉默了,因为他知道别雷夫说得有道理,周向晚在一点点的消瘦下去,一两年还撑的住,十年,二十年,他能等,周向晚不行。
别雷夫递给吴凉一张纸。那是一个瑞士冷冻人实验室的地址,个别按如今的医疗条件治不好的有钱人,会选择将自己冻起来,直到能治疗疾病的医疗技术出现,高风险,却也不失为一个希望。
别雷夫偏过过,不愿再看周向晚,道:“你考虑考虑吧,上次我决定把angel交给你,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吴凉点了点头。
别雷夫惯为冷硬的脸流出一丝迟暮老人的脆弱,他拄着拐杖慢慢地出门,他的秘书递给吴凉一个镶满宝石的面巾纸盒大小的木盒子,吴凉双手接过,不明白别雷夫是什么意思。
别雷夫打开门,叹了口气道:“是angel写给你的情书。”
别雷夫关上门,偌大的房间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吴凉捧着满满一箱情书,缓缓坐在周向晚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沉重的木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