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遮幕是一个很干脆的人, 他既决定了不与六分半堂结这门亲事,便毫不犹豫地派人去答复雷损了。
叶微行知道凭他的本事, 在他们两家之后的争端里肯定不会一直落在下风,何况现在她已经把雷损的武功废了大半。
所以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重新划分完京城的势力范围后, 她就打算跟苏遮幕及诸葛神侯辞行了。
临行前一晚,苏遮幕带着苏梦枕又来了一次神侯府, 说是要为她饯行。
叶微行对饯行没有意见, 但大家坐下之前,她还是没忍住对苏遮幕道:“您今晚千万别再提谢不谢的了,我耳朵都快起茧啦。”
苏遮幕摸摸下巴,有些尴尬也有些无奈地应下了。
他说好, 今晚一定不提。
他带了儿子, 诸葛神侯便也叫上了徒弟一起。
月色正好, 五个人摆上酒菜坐在青石亭中,从江湖聊到朝堂, 一句接一句,倒也算得上热闹。
酒过三巡,诸葛神侯忽然提到了冷血。
先前在杭州的时候,他已经亲眼见识到了冷血对藏剑山庄的适应程度,干脆没再考虑将他接至京城来。
但冷血毕竟是故人之后,这些年来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过去看望这个孩子, 久而久之,已经养成了这份习惯。
所以临别的这一晚,他请求叶微行让他保留这个习惯。
叶微行惊了:“这有何好请求的, 您尽管来就是。”
诸葛神侯:“有叶庄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叶微行又道:“不过上回甜儿说他很有用剑的天赋,想我教他,我倒是不介意再收个徒弟,只不知神侯介意吗?”
诸葛神侯忙认真表示:“倘若他能入叶庄主的眼,拜在叶庄主门下,那是他的福分,我如何会介意?”
叶微行笑了:“我这不是怕您本来也有此打算嘛。”
这话倒是叫诸葛神侯愣了一愣。
事实上他的确曾经有过这个打算,否则他当初也不会把冷血接回京城了,但冷血对京城这么抗拒,他也没有办法。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没有师徒缘分,他想。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毕竟冷血有用剑的天赋,而叶微行又是天下最好的剑客兼铸剑师。
冷血拜她为师,实在是不能更合适了。
见他摆明自己不介意的态度,叶微行也放了心。
“总之欢迎神侯想看他的时候来藏剑山庄看望他。”她说。
诸葛神侯闻言,难得跟她开了一句玩笑,问:“那别的时候就不欢迎了?”
叶微行:“……”
叶微行道:“好吧,任何时候都欢迎您来,行吗?”
诸葛神侯朗声大笑,说那就先谢过叶庄主这般慷慨了,毕竟自从她从霍休手上拿到了西湖这块地后,那一整块地盘都变成了她的私家花园,普通人便是想见识一下西湖美景,也只能远远瞧上一眼。
苏遮幕听他这么说,也跟着凑了句热闹,说让诸葛神侯到时候记得带上他,好让他也跟着一道长长见识。
叶微行再度:“……”
她只能表示,他们两位都随时能来,她一定做东。
这场小饯行宴结束时,月已至中天。
苏家父子没有留宿,临走前还提前祝了她明日一路顺风。
该喝的酒已经喝完,该说的话也已经说完。
此后哪怕山高水长,大家也总有再见之日。
所以叶微行没太把这场告别放在心上,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就骑上马离开了神侯府。
同去找雷损那日一样,穿过庭院的时候,她依旧碰到了在院中练暗器的无情。
这回是无情主动叫住了她,他喊了一声叶姑姑。
叶微行顿住脚步,抬手与其打了个招呼,说我走啦。
无情:“今日吹南风,夜间恐有雨,叶姑姑记得带上蓑衣。”
他话音刚落,上回给叶微行送过伞的那个书童也正好小跑着从内间出来。
叶微行低头一看,发现他手上果然捧着一件蓑衣。
她抿起唇角,认真谢过了这个细心的少年。
而无情只言简意赅地表示不用,随后便继续练暗器去了。
叶微行见状,带上他派人给自己准备的蓑衣,大步流星地跨出了神侯府。
她的马已经被牵到了大门口,见她出来,竟还朝她叫了一声,仿佛在催促她动作快一点,是时候回家去了。
……
持续了一个多月的凄风苦雨过后,江南又迎来了新一年的春天。
叶微行从京城回到杭州时,城外官道沿路的花都已经开了,姹紫嫣红一片,美得十分热烈。
藏剑山庄坐落在杭州城西,而她却是在东门入的城。
时值清晨,她一进城门,便闻到了城东最有名的那间包子铺传来的香味。
这包子铺的包子是姬冰雁的最爱,用他的话说就是,幸好楼外楼不做早点,否则就没法继续当全城第一的酒楼了。
叶微行第一次听他这么说的时候颇不以为然,后来从他手里夺了半个,发现的确惊为天人。
现在她路过此处,又是腹中空空之际,干脆下马去排队了。
天刚亮没多久,街上行人寥寥,这包子铺的队伍也不长,叶微行不消片刻便排到了。
做包子的老板娘头也不抬地问她:“要几个?”
“两个,不,四个!”想到自己上回抢了半只让某人皱了多久的眉头,叶微行便决定给他也带一份。
“好嘞,您的四个。”老板娘动作麻利地用纸包了四个递给她。
叶微行一边接过,一边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递过去。
岂料这老板娘一见,却皱起了眉头,道:“我们只收正好的。”
叶微行:“……哈?”
老板娘又重复一遍:“找不开,只收正好的。”
叶微行服了,一个馒头五个铜板,倒是便宜得很,可问题是她身上根本没有铜板啊!
正当她想说那不用找了的时候,她听到身后响起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
那声音道:“我给这位姐姐付吧!”
叶微行闻声回头,发现说话的是一个小孩,而且她还认识。
对方见到她,相当惊讶:“咦,叶姐姐,怎么是你?”
叶微行也很惊讶:“陆小凤?你怎么来杭州了?”
陆小凤嘿了一声,挠着脑袋道:“上回朱停回来后,一直在说他在杭州认识了新朋友,还去了藏剑山庄,这回他姨丈又来接他,我就跟着来了。”
朱停的姨丈家里办白事,陆小凤作为一个外人,不合适到场,于是两人便没有一同上路,只约好了等丧事过去,再一起去藏剑山庄拜会。
今日恰是丧事结束的时候,所以陆小凤一早就赶到了他们约过的这个包子铺等他,结果还没等到他,却先等到了从京城回来的叶微行。
陆小凤说:“他定是懒病犯了又睡过了,买完包子我就去找他。”
叶微行回忆了一下,道:“我记得他姨丈家在莲水巷那那边?”
陆小凤点头:“对!”
一大一小对话到这里,包子铺的老板娘正好也把陆小凤要的那四个装好了。
陆小凤从一个打满补丁的钱袋里数出这八个包子需要的铜板,跳了一下放到木桌上,再扭头对叶微行甜甜一笑,道:“叶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呀?”
叶微行当然说好,反正见到朱停后,他们也是要去藏剑山庄的。
于是两人便捧着包子一道去了莲水巷。
叶微行虽然听司空摘星说过这个地方很多次,但自己却是第一次来,对里面的弯弯绕绕不太适应,最终还是让陆小凤带的路。
这小子熟稔地带着她拐来拐去,最后停在一扇有些破败的窗户前,捡了块石头扔上去,一边扔一边还扭头冲她道:“叶姐姐你看着吧,他一准还在床上。”
事实证明这对有一起穿开裆裤交情的朋友果真十分了解彼此,朱停的确在床上,甚至还不太想下来。
陆小凤听他语气困倦,立刻高声道:“那包子我一个人吃了啊!”
朱停:“……不,你等等。”
陆小凤说我才不等呢,说罢直接拿出一个咬了起来。
香味随热气一道喷涌出来,叫还在床上的朱停立刻瞌睡全无,套上衣服就从窗户里翻出来了。
他看到跟陆小凤一起等在窗外的叶微行,也愣了一下。
叶微行见状,忙笑着道:“不是要去藏剑山庄吗,还愣着做什么?”
他噢一声,三下五除二跳下窗台,再顺势接过陆小凤递过来的包子,迅速吃了起来。
等他们三个离开莲水巷的时候,那两个包子都已进了他肚皮里。
而且他似乎还觉得不够,吃完舔舔下唇,问陆小凤能不能再分他半个。
陆小凤立刻摇头表示拒绝。
他立刻去看叶微行,问:“叶姐姐买了几个?”
叶微行刚吃完一个,看他一副真没吃饱的模样,有些不忍,给了他一个。
她说:“剩下两个我是给老姬带的,就不给你了。”
朱停一边咬一边将头点得飞快:“够了够了!我够了!”
这模样叫陆小凤看得连连摇头,道:“你上辈子一定是个饿死鬼。”
有这两个小孩在,此后去城西的一路上,叶微行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无聊了。
快到的时候,她想起上回见面,朱停给她的承诺,便顺口问他:“你家中那些书,你都看完了吗?”
朱停说快了,现在只剩四百本了。
叶微行:“……”
叶微行忍不住问:“一共有多少本?”
朱停心算片刻,道:“五千六百零九本。”
叶微行服了,她觉得这速度真不是正常人可以匹敌的,难怪朱停日后能成为全天下最厉害的机关大师。
朱停也记得自己的承诺,又补了一句道:“明年我就可以给藏剑山庄设计机关了。”
叶微行:谢谢谢谢,真的谢谢。
三人聊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抵达藏剑山庄。
叶微行这趟回来前没有通知庄里的人,所以并没有去年此时的迎接阵仗。
但她一出现,还是惊得守在庄门口的侍卫们纷纷激动起来。
“是大庄主!”
“大庄主回来了!”
“大庄主!”
叶微行下了马,把缰绳递给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道:“行了,我不就是去了趟京城,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侍卫们这才安静下来,向她行了一礼。
叶微行扫了他们一眼,又问:“老姬在隔壁吗?”
她口中的隔壁,自然就是楼外楼。
这个时辰楼外楼还没开门,但已经在为开门迎客做准备了,所以姬冰雁很有可能已经在那了。
然而侍卫们听后却齐齐摇头。
最后为首的那个躬身答道:“姬先生在庄里。”
叶微行:“行,我知道了。”
说罢她就带着陆小凤和朱停进了藏剑山庄。
陆小凤是第一次来,一进门就很给面子地发出了惊叹意味十足的抽气声,道:“这里也太大了!”
朱停终于在这个竹马身上找到了一点优越感,抬着下巴说这算什么,你还没走完整个藏剑山庄呢,加上后面的西湖,那才叫大。
叶微行被他俩逗得不行,说那一会儿就让人带你们游湖去吧。
她话音刚落,姬冰雁等人便从他们面前的正堂里走了出来。
最先开口的是胡铁花。
他看着叶微行,又惊又喜地表示:“老叶你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叶微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又兴奋地问她:“我听说你一个人去闯了六分半堂,还废了雷损武功?是不是真的啊!”
叶微行:“我是去闯了六分半堂不假,但雷损的武功倒不算是废了,他只是不能再用他的右手而已。”
胡铁花说那区别也不大了。
两人说到此处,楚留香忽然插了一句。
他指着叶微行手里那个油纸包,有些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叶微行噢了一声,把油纸包扔给姬冰雁,说是给他带的。
姬冰雁:“给、给我带的?”
叶微行点头:“对啊,你不是最喜欢那家的包子吗,我进了城正好路过,就给你带了两个。”
胡铁花一听,立刻抗议起来:“怎么没我和老臭虫的份!”
叶微行说你们又不喜欢。
楚留香看她一脸理所当然,再看姬冰雁眼神都快放光了,面色却还在克制的模样,忍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喜欢?”
叶微行:“???”
她只能说:“那你们要是也喜欢的话,我再去买几个?”
楚留香莞尔:“那倒不用,我们已经吃过了。”
叶微行服了:“那你俩还凑什么热闹,该干啥干啥去。”
楚留香:“姬冰雁也吃过了。”
姬冰雁张了张口,捏着那油纸包道:“……没事,我没吃多少。”
这意思就是这两个包子他能吃得下,叶微行听懂了。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就好,趁热吃吧,再放一会儿就该凉了。
姬冰雁还没对这句话作什么表示,一旁感觉自己受到区别对待的胡铁花便凑过来直接替他打开了这个油纸包,并道:“我也没饱呢,分我一个尝尝呗。”
“……”
“到底什么包子啊,你居然这么喜欢。”
眼看他真要夺一个过去,姬冰雁几乎是本能地打开了他的手。
胡铁花:“???”
胡铁花道:“要不要这么小气啊!”
叶微行见状,忍着笑劝他还是别打这包子主意了。
她还用自己举了个例子,说:“老胡你知道吗,上回我拿了他半个,他一天没给我好脸色。”
有她这句话,胡铁花顿时就平衡了。
平衡的同时,他也不忘继续骂姬冰雁一句小气铁公鸡。
姬冰雁:“……”
他又一次觉得楚留香说的实在是太对了,像叶微行这样的人,倘若自己不说,她恐怕一辈子都意识不到。
就好比那半个包子,其实情况根本不是她现在对胡铁花说的这样。
事实是,那日他吃到一半,她忽然从窗外跳进来,闻到香味,便想也不想地拿了他手中那半个过去,都不管那已经是他咬过的。
姬冰雁当时差点疯了:“这是我吃过的!”
她丝毫不以为意:“我都不嫌弃你,你难道还嫌弃我?”
虽说这句话可以看作他们两个关系亲近的某种证明,但当时的姬冰雁看着她一口口咬下去,又忍不住说了一句那你还真是不讲究。
叶微行一脸莫名其妙:“拜托,咱们可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还讲究这个干什么?而且我都说了我不嫌弃你啊。”
姬冰雁听到这句话,才皱眉皱了整整一日。
他想如果是这个原因的话,那他宁愿她跟他讲究,宁愿她离他远一些,也宁愿他们不曾出生入死过。
想到这段往事,他顿时没了吃这两个包子的胃口,可若是让他扔了,他又舍不得。
最后他只能先收好它们,说自己去楼外楼了。
鉴于他要忙的事特别多,叶微行也没拦他,目送他走出山庄大门后,便说回了她与陆小凤朱停之前那个话题。
叶微行道:“我带你们去西湖吧,然后你们去游湖,我先看看我两个徒弟。”
陆小凤高兴得直接跳了起来:“好啊!”
朱停比较懒,只嗯了一声,但表情也比平时鲜亮不少。
楚留香见状,也跟了上去,说不然就让司空摘星带他俩吧。
叶微行:“咦,小皮猴也在?”
楚留香笑着点头:“他知道我过段时间又要走,最近每日都来找我学轻功呢。”
“什么?”叶微行惊了,“你又要走?我怎么不知道,我去京城的时候决定的吗?”
“嗯。”他再度颔首。
“这次要去哪里啊?”叶微行问。
“还不知道,可能去波斯吧。”他说。
叶微行知道他的性格,自然不会阻拦。
但她还是有点可惜。
她说:“哎,我感觉你们才回来没多久,居然就又要走了。”
楚留香挑眉:“怎么,你舍不得我们?”
叶微行说当然啦,咱们四个一起喝酒吹牛逛花楼,不知道有多快乐。
楚留香听得哭笑不得,道:“如今你名气这么大,逛花楼已经不太合适了。”
“不逛也没事啊。”叶微行说,“我就是觉得,不管做什么,跟你们几个一起就很开心,哪怕只是抢两颗花生也一样。”
其实最开始决定结伴同行的时候,叶微行想的不过是这三个人是主角以及主角的基友,跟着他们一定安全。
可随着时间的过去,他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地方,也合力对付过了许多难以对付的人,成了可以为彼此赴汤蹈火的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叶微行是真的不想跟他们分开。
可惜楚留香和胡铁花的性格注定了不可以。
“算啦。”她说,“反正你们记得常回来就好。”
“那是自然。”楚留香难得开了句玩笑,“哪怕是看在楼外楼的般若酒份上呢。”
说话间,他们已领着陆小凤和朱停穿过了庄中花木繁盛的园子。
再走片刻,藏剑山庄的后门就近在眼前了。
然而就在叶微行准备加快脚步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叶微行回头一看,发现是庄中一个还算眼熟的侍卫。
这侍卫手里拿了一封信,动作虽然着急,却也十分小心。
他跑到叶微行面前站定,人还在喘,就先把信呈给了她,道:“白、白……白云城来的。”
叶微行低头瞧了一眼,发现这信封上的确盖了叶孤城的私印。
她猜是叶孤城练剑时又遇到了什么滞涩之处,所以才写信过来询问的,毕竟上回他离开时,两人就有过这样的约定。
所以拆开的这一瞬间,叶微行还期待了一下这便宜弟弟有没有像他们当时说的那样附一张银票在信里。
然而真的拆开之后,她就彻底愣了。
因为叶孤城既没有附银票,也不是写信来请教她的。
叶孤城的这封信写得极简单,加起来一共就六个字——“南王邀我谋反”。
作者有话要说: 老叶:那你真的很乖,居然立刻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