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神湖浩荡八百里,如今湖面已结冰,湖中只有寥寥几人,身上都裹着被褥,守在冰洞之前,等愿者上钩。
年关将近,穷苦人家若想要过个有肉腥味的年,又不去偷去抢,便只能如此行事了。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凿开尺余深的冰面,直入湖中,去势极快,湖上冰面甚至不起裂痕。
湖水溅起,落在那瘦削垂钓者面上,瞬息结冰。
瘦削汉子看了看那巨大坑洞,还没抬起头,便又是一道人影直直落下,他连忙扔掉身上沾湿的被褥,朝着春神湖外围奔去,不料一个趔趄,栽倒在冰面之上。
王仙芝一身麻衣布鞋,一脚踏在冰面之上。
他笑着看向那瘦削钓鱼人。
“还不快跑?”
汉子干脆躺倒在地,朝着湖边滚去。
王仙芝又是一脚跺下,冰面并不见碎裂,只是湖底传出一声闷哼。
第二脚,第三脚……
每一跺都携着万钧之力,大可开山拦江,但都直直朝湖底而去,并不溢散分毫,是以冰面才未曾破裂。
“方才在天上,你挥剑近万次,占尽上风,但毕竟气有尽时,此刻落在湖底,滋味可还好受?”
王仙芝看了看裸露在外的两臂,又是一脚蹬湖。
湖面瞬息裂开,一剑自湖底而起,携着一道水龙,朝着王仙芝后心而去。
王仙芝一掌拍向那瘦削渔人,将他送至千丈之外,这才回身,两手捏住那水龙两角,猛地朝外一撕。
生撕龙虎,这便是天下第二人的勇力。
白衣携剑而来,一剑千点,天女散花,朵朵金莲绽开,气机如同满弓,骤然崩开。
王仙芝一脚蹬湖面,气机传向四周。
一块块拳头大小的碎冰聚拢,在他身形排成扇形,一气吐出,分成十股,化作扇骨。
一扇挥出,陈玄破开扇面,来到王仙芝身前,但终究失了几分锐气,因此龙渊只是刺入老人胸前半寸。
王仙芝哈哈大笑,一手攥住剑身,一拳轰出。
若说轰向赵思苦的一拳是用了十分力,那么这一拳便是十二分。
陈玄身形一滞,人剑分离,接着倒飞五里,面容如同碎瓷一般龟裂开来,但瞬息又恢复原样,再裂开,再恢复,如此循环。
王仙芝一拳将陈玄的金刚体魄轰出一道瑕疵,气机丝丝缕缕,顺着皮肉朝着脏腑钻去。
陈玄一脚踏在冰面上,止住倒退之势,气机再次绽开,眉心开裂,顺连至鼻翼,又到脸颊,裂痕如同蛛网,遍布整张面孔。
吐气吸气。
就似光阴倒流,陈玄面上裂痕一丝丝愈合,自脸颊到鼻翼再到眉心,迅速合拢,不流丝毫痕迹。
陈玄咧嘴一笑。
“剑去。”
王仙芝手中龙渊骤然提速,就似刚刚离弦的床弩,朝着他胸口刺去。
这位无敌于世三十年的天下第二,瞬息倒退五里,这才将那一剑的气机斩断。
王仙芝双手合拢,紧紧地攥住那柄金黄长剑,猛地朝着陈玄掷去,此时才见老人双手血肉稀烂。
“王仙芝,你为何还在留手?”
陈玄右手握住剑柄,左手两指轻抚剑身。
“你中了赵思苦一掌,可曾修养好了?”
王仙芝双手负后,两掌血肉已生。
“你中了我一剑,可曾修养好了?”
陈玄双眸古井无波。
王仙芝不再言语,身形一震,拔地而起。
陈玄化虹,紧随其后。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战,动辄波及数里,不可再在人间斗。
两人在空中互相追逐,陈玄以心念驭剑,不断划线,来回切割,想要将王仙芝与天地的联系尽数切断。
王仙芝又怎会听之任之,他扯了一朵云,分成千缕,化作千剑,一掌拍出,将遍布身侧的金线寸寸斩断。
这位天下第二以拳脚著称于世,但他实则是一位兵器宗师,刀枪剑戟无所不精,否则武帝城头也不会遍插神兵。
老武夫一拳又一拳地猛力轰出,气机仿佛滔滔不绝,一道道拳罡朝着陈玄面门轰去,丝毫不留情面。
也就是练得云中练气歌的陈玄,换做天下其余任何一个陆地神仙,能抗过十拳便算是体魄坚韧。
一路向北。
武当山,八十一峰朝大顶。
云海在日光下翻涌,如同金色的床铺。
一袭麻衣落下云海,再度跃起,直直轰向陈玄。
陈玄笑着看了一眼玉柱峰,胸口便被一拳砸得深深凹陷。
王仙芝此刻须发尽短了一截,全赖陈玄剑气纵横之功。
“你若执意在此处决战,那武当山毁了便毁了,由不得你有丝毫心疼。”
老武夫每轰出一拳,鬓发便由白转青一丝,此刻面容已如青年一般。
“再去北方!”
陈玄咽下喉咙里的鲜血,身形飞掠,直过武当八十一峰之顶。
经由武当主峰时,陈玄忽然低头。
太清宫大庚角檐下,一剑带鞘飞出,直直轰向王仙芝小腹,瞬息洞穿。
此刻已是生死之战,两人早已是锱铢必较,连气机转换的一丝间歇都要争抢不断,甚至连一拳轰出的长短都要事先打腹稿。
王仙芝一拳轰开吕祖法剑。
“终于有点意思了。”
他笑了笑,小腹血洞生出肉芽,但又瞬息被剑气搅碎,如此往复。
王重楼宋知命等人,分立在各峰顶上,遥望那远去的二人。
“武当当兴,兴得真他娘的快!”
王重楼喃喃。
武当山除去陈玄之外,大都声名不显,是以天下人皆以为武当掌教是那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者,每日清晨都会与小师弟立在崖边解手,比试尿尿长短。
陈玄与王仙芝继续朝着北方而去,那柄吕祖法剑并未随行,只是在武当诸峰绕了一圈,便回到了太清宫檐上。
一去千里,已至北莽。
两人互换拳剑,一齐落在地下。
这是一片无际的沙漠,沙丘座座,接连不断。
狂风吹过,沙丘被瞬息夷平,再起另一座沙丘。
漫天黄沙将两人笼罩。
“自龙虎山自此处,你出剑不下十万次,却始终只是劈刺斩撩,你在等什么?”
王仙芝吐气。
黄沙起龙卷。
陈玄朝着王仙芝顶上看去,却见那金云之中,端坐一位白甲神人,若是他猜测不错,应当是那天上白帝。
“王仙芝,世人皆以为我不过而立之年,实则我与你是一般岁数。
那六七十年匆匆而过,我刺过王杀过驾,收过徒传过艺,做过那天下第一,也享过位极人臣的滋味。
我练剑一甲子,自诩天下无敌,直至在斩魔台遇见了齐玄帧,遇见了李淳罡,终于知晓,原来剑道一途,竟是如此高远。”
陈玄右手反握长剑,负于身后,左手曲指,将那道陆地龙卷弹散。
“那又如何?难不成遇到一个比你厉害的人物,就要龟缩千里?
王仙芝此生唯独亏欠一人,便是那故意任我折剑的李淳罡。
若非他当年惜才,我早已是木牛马剑下亡魂,而他李淳罡的剑道,又怎会只是直追吕祖?
一时不如人又如何?这座江湖还不是被我踏在脚下半甲子!”
言罢,王仙芝身形飞掠,一拳递出。
陈玄倒退千丈,气机猛退。
王仙芝双眼微眯,心中虽然疑惑,但却并不留手。
一拳自上轰下。
一掌自下拍来。
天上云涌,地下沙起。
两手互换位置。
天地倒转!
沙漠在空中,云雾在脚下。
世人皆道顶天立地,王仙芝便将天地隔断,任你是大指玄,大天象,哪怕是陆地神仙,入此颠倒世界,照样无气机可借。
这一招对敌,敌人境界越高,效果越好。
而陈玄,将作为此招的第一块炼金石。
陈玄静默地立在云上,气机逐渐消退,等到王仙芝以气为剑一袖青龙挥来之时,他已气机全无,仿佛一个死人。
一剑斩在陈玄颅顶。
自上而下,陈玄体魄寸寸崩开,骨节噼里啪啦如同爆豆,身形猛塌,就似一摊肉泥。
“原来我的境界与道法早已胜过了我的剑道。”
陈玄睁开眼,或者说,那堆血肉睁开眼。
王仙芝猛退十里。
陈玄如同一尊木偶,自地上咔咔立了起来,骨节一根根复位,血肉逐渐生出,脚下云气化作云中真气,又化作法力,将方才神魂所受之伤尽数修补。
“我入大金刚境。”
陈玄喃喃。
体魄似剑胚,只有上好剑材不行,还需历经锤炼。
陈玄一拳轰出,云气与黄沙混杂一处,化作蛟龙,朝着王仙芝而去。
王仙芝同样挥拳,拳拳相撞,云消沙散,陈玄竟是在拳脚一道上与王仙芝平分秋色。
“王仙芝,你可知自己的身份?”
陈玄握住悬在半空的龙渊剑,忽然问道。
王仙芝心血来潮,望向天门。
此前种种疑惑烟消云散,但他坐镇天门之心不减反增。
“他是他,我是我,待我于人间彻底无敌,便要去天门镇守,只许天下人飞升,不许天上人下界!”
王仙芝气势不断拔高,不曾有丝毫停滞。
陈玄忽然笑了笑。
“你是白帝转世,我是刺客出身,当真是赶了巧了。”
陈玄收敛了笑容,他双手握住长剑,就似屠夫握住剁骨刀。
王仙芝寒毛倒竖,体内气机尽数倾泻,天上沙漠坠下,地下云气刺起。
一拳即是一剑,猛地轰出。
陈玄握剑,一脚蹬地,凌空跃起,一剑刺出。
“大王,我来请命!”
十步一杀?
千里一杀!
剑分天地,沙漠落下,云气升起。
天地之间有沟壑,只因我心中不平!
王仙芝身魂俱散。
陈玄立在原地,仰望苍天,他知道,那里还有不止一个“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