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一十四说从前
闻灯声音轻飘飘的, 随着风旋上高空。山巅上的人没有立即回应,沉寂往四面蔓延。
今天是个晴日,阳光漫洒在山野间, 将积雪照得格外明亮。
步绛玄为闻灯包好手心里的伤口。他手法利落又细致,比当初闻灯为了遮掩手指上的戒指时给自己包的要好看许多。他托着闻灯指尖, 那一白一红两枚玉戒在这人指根, 映射昼阳清光,玉质通透莹润。
闻灯目光落下去, 手指在步绛玄掌心里动了两下,弯眼笑了笑。这时候,山巅上那人开口道:“现在的小师父,果然是让我更加喜欢。”
他嗓音低哑带笑, 咬字很有几分古老贵族的腔调, 和闻灯在黄泉里遇见的那人没有区别。而他的声音和先前那两句的来源方向一致,远近亦是相当,看起来没有要现身的意思。
闻灯眼底笑意敛去,再度抬头,望定山顶的方向, 问:“不出来?”
“不想出来。”那个声音笑答。
“既然如此,那最好一辈子都别出来。”闻灯不咸不淡说着, 将衣袖一甩, 往身后摆出两把椅子、身前一张方桌。
他坐进其中一把椅子里, 拿出几样糕点吃食, 步绛玄则在他身侧坐下,取出茶具,烧水煮茶。
观他二人模样,好似到此地郊游来了。
“小师父不继续上山了?”山顶上的人问。
“不上了。”闻灯答得干脆。
对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你辛辛苦苦把我找出来, 却又不来见我,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
闻灯:“不觉得。”
他随意至极的回答当是把对方给噎了一下。那人扬高语调:“哦?”
闻灯却不同他说话了。
山顶上那人就是个疯的。对付这种人,不能太顺他的心意,得向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行动,这样,他会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掉头追过来。
闻灯视线垂低,从点心盘里拿起一小块酥糖塞到步绛玄嘴里,然后挑挑选选,挑了块桂花糕送到自己口中。
这桂花糕是在离鹧鸪山最近的小镇上买的。那点心铺子里客人不多,但模样称得上好看,买的时候,闻灯颇为担心味道。眼下一尝,发现果然担心对了,这糕过于甜腻。
恰好壶中水沸。
步绛玄嚼着口里的糖,洗茶、冲茶、分茶,将一小碗汤色清亮的白茶递到闻灯手上。
闻灯慢慢饮完这杯,解了口中的腻味。步绛玄给他续上第二碗。他就着茶,吃了块在别处买的、味道不错的梅花糕,不紧不慢拍掉手指上的渣屑。
沉默在山间拉长已有数分时间,风停了又起,云将太阳半遮,落下半山阴影。
“小师父真是好雅兴。”山顶上又传出声音,调子拖得长了些,似有些感慨。
闻灯听见这话,故意隔了片刻才开口:“你大可以下来。”
“我怕你会吓一跳。”山上那人说道。
闻灯吃起第三块糕点。他动作优雅缓慢,玉白的手指拈着做成花瓣状的糕点,一时难分谁更漂亮。他吃完后微微坐直上半身,带着笑问:“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是天机阁少阁主顾东亭?”
这话一出,鹧鸪山上又静。
其实闻灯没有证据将顾东亭和山顶上的人联系起来,说这话,是凭着感觉。因为和顾东亭第一次遇见时觉得他眼熟,因故流雪飞霞里他对幽族和国相的熟悉,因为神京城里他遥遥一直的提示。
不过就算猜错亦无妨。这人的目标是他,无论怎么拖延,都会面碰面、看见真实身份的一刻。
步绛玄给闻灯续上茶,闻灯伸手接过,低头饮了一口。
他在心底数着时间,一息、两息、三息……
不多时,低哑带笑的声音响起了,语速放得很慢,话里带着刻意的停顿:“哎呀哎呀……这可真是……”
闻灯从这人说话的语气判断出,他猜对了。
他当即抬头,不给这人试探的机会,直接转了话锋:“你活了很多年,外壳肯定不止这一个。”
“小师父是在好奇,我当年用的是什么模样和你相遇吗?”山顶上的人笑着问道。
声音由远而近,赫是一个穿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男子从山巅飞掠出。他唇畔噙笑,模样清俊,一路向下,袖袍在风里翻飞,仿佛是一只飞鸟。
直到踩上半山腰某根树枝才停,距离闻灯和步绛玄不过数丈。站定之后,他抬手扯掉蒙在眼前的白缎,露出一双没有眼瞳和眼白之分,通体皆是灰白色的眼睛。
这人俨然是顾东亭。
这双眼睛,正是闻灯在黄泉见过那人的眼睛。
他从山顶到这山腰,不过瞬息时分。
闻灯对上他的视线。既然这人说当年,闻灯便也说起当年,问道:“当年你进攻周国国都得目的是什么?”
顾东亭将白缎随手丢进风中,盘膝坐在那根枝头,手撑在脸侧,带笑说道:“当然是夺权篡位、改朝换代了。”
这和闻灯曾见过的顾东亭完全是两种模样,但既然猜到,便不惊讶,他神情自若地接话:“这是攻下一个都城就能做到的事情吗?”
“剩下的事,慢慢来不就好。”顾东亭说得轻描淡写。
“慢慢来之后呢?”闻灯问。
顾东亭摊手:“可惜我没有得到慢慢来的机会,所以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闻灯不由挑了下眉。他放下茶碗,环顾四周,将远处松林、近处山石都看了一遍。
风声里夹杂的浅浅说话声,俱是对顾东亭温和外皮下的癫狂肆意,和对他与闻灯谈话的震惊和恐慌。
这些声音嗡嗡嗡连成片,顾东亭大抵是嫌吵,抬手往外一挥。但见一股阴寒瘆人的灵力向着山野漫开,所经之处,人声皆绝,虫鸟不啼。
天地安静,静得如同死地。
这让闻灯感到不喜,但他对这里并无太大好感,也懒得改变。他靠回椅背,歪了下脑袋,对上顾东亭的眼睛,道:“所有的人都被你利用了。”
这话说的是现在,世人手中刀剑皆指向他和步绛玄的现在。
顾东亭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天下本就是盘棋局,他们能成为我的棋子,是他们的幸事。”
他笑了一笑,又说:“小师父一直抑制着自己的境界,想必很辛苦。”
“不劳烦操心。”闻灯淡淡说道。
顾东亭却做出苦恼的神情,偏首蹙眉,道:“可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小师父了,不忍心看见小师父这样痛苦。”
闻灯呵笑一声,喝了口茶,问他:“我这样痛苦,是谁造成的?”
顾东亭低头想了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对,是我。”
他表情转换极快,见不到半分不自然。闻灯凉幽幽一“啧”,不再吃糕点喝茶,拂袖起身,向前走了一步,说起重点:“是你让我出现在这个世界的。”
“没错。”顾东亭点头应道。
“但很可惜,被人截胡了,我没如你所愿。”
“没错。”顾东亭依然这样应着,语气轻巧,“毕竟那位是天神大人,我斗不过他,是理所当然的。”他从树冠上一跃而下,来到山道上,身法相当轻盈,那树上枝叶连颤都不曾一颤。气息敛得一如既往的好,让人难察觉到分毫。
闻灯又朝着他走了一步,素白的衣袖在山风里起起落落,脸上神情似被风吹散了,更淡几分。
“你想做的到底是什么?你在我体内种的花又是什么?”闻灯问道,语调很平。
“现在还不到时候——不到告诉你的时候。”顾东亭弯起眼睛说道。他这笑容很乖巧,但配上一双没有眼白和眼瞳之分的灰白色眼睛,便甚是诡异。
闻灯猜得到顾东亭为何这样说,也因此判断出,此刻多说无益。他不再这个话题上纠缠,朝顾东亭走出第三步。
这一步迈得不远,脚尖下压一霎,拔刀而出。
同一时刻,步绛玄手中剑起。
两道身影掠进长风,一左一右攻向顾东亭。
风烈,刀冷,剑寒。闻灯和步绛玄不约而同选了快攻,刀锋剑刃上光芒一闪,以相辅相成之势,逼上顾东亭左右两处关键。
但招式并非致命极招——顾东亭这个人,他们可以伤、可以抓,可是暂时不能杀。
这让顾东亭寻到了机会。
闻灯和步绛玄的刀剑合攻,前世演练过无数回,犹如满月无缺。却见顾东亭步伐几回错踏,轻吟几句咒文,再抬手往某处一拨,灵力激荡,便将两人都给挡了回去。
两人退至一处。
交锋短暂,闻灯和步绛玄皆察觉出,顾东亭的实力比方才天机阁众人加起来都要高。且他出招角度更是刁钻凶险。
闻灯和步绛玄换过眼神,再度合招。风狂呼猛啸,被明如霜雪的刀兵划破。这一次,刀上剑下现杀机——大概是准备不管太多,先把顾东亭打个半死再说。
顾东亭见之挑眉,一阵疾退。他退上半空,袖袍衣摆翻飞间,手掌数度结印,弹出灵力,一声轰隆,将两人的联合之势拆解。但他没有紧跟着出手,而是提气纵身,掠向更高更远处。
步绛玄一跃而上,在这几道劲气间借力踩踏,迅速逼近顾东亭。剑锋偏转间,他问:“不想打?”
两双眼眸对视,一者深青,一者灰白,眸底同样没有太多情绪,对对方皆是冷冷淡淡。
“我真是不太喜欢你。”顾东亭低声说道。
“需要你喜欢?”步绛玄漠然回应。
他递出的一剑就要刺向顾东亭眼睛,剑意凌厉,势凛难挡。顾东亭扯唇笑了声,双手一抱,凝出一团灵力,翻腕推出。
别人间剑势戛然而止。
顾东亭旋即松手、向前一踏,闪至步绛玄身后。他当真没有战斗的意思,于步绛玄转身间隙纵身跃起,掠向远方。
“我记得小师父很喜欢玩游戏,我改主意了,不妨就来一场久违的游戏吧。”
“如果你抓到了我,我就告诉你,那朵花到底是什么。”顾东亭大笑一声,丢下这样一句话,倏尔间身影杳然。
闻灯追了三四丈距离,见那人踪迹全无,一时难以寻觅判断,驻足顿步。
他眯了眯眼,望着顾东亭离去的方向,没好气道:“跑得那样快,看来这就是他得以苟活数千年的秘诀了。”转而说起:“他不愿和我们交手,这点很奇怪。”
“或许是时间地点不对。”步绛玄来到他身旁,将他没有握刀、空在身侧的手抓住。
“时间地点……”闻灯低喃着,眼眸垂下,片刻后掀起,“说起这个,我仍是没想出曾在哪里见过他——他给我的熟悉感就是简单的眼熟而已。”
步绛玄思忖几许说道:“轮回转生,去到的时间和地点并不固定,他把你从那个世界带过来,首先要在那个世界中找到你。你定然是和他在那个世界里以某种方式遇见过,所以才会觉得他眼熟。”
“所以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晓在哪里和他见过。”闻灯回握住步绛玄的手,垮下表情说道。
步绛玄觉得这家伙是在抱怨他说了一堆废话,同样瘫着张脸,把剑一收,勾起这人下颌,贴着他的唇道:“不提他。”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牛年牛逼!
这样一个喜庆的日子里,评论当然会掉落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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