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8
地下殿堂中回荡的风似乎渐渐染上了淡红色, 低沉的流水声也多出了黏腻感,散发出怪异甜香的汁液沿着斯嘉丽的身体滴落,缓缓流到地面上,拉出粘稠的血丝。
阴冷的气流犹如细蛇在地面上游走, 空气似乎在震颤, 地下殿堂上方响起了震动声, 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细小的石砂从殿堂上方簌簌洒落, 然而没有落到斯嘉丽身上, 就猛地在半空中震碎, 作粉尘飘落。
斯嘉丽的面孔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地站在台阶上, 仿佛静止的雕塑。
她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凝固、冷却、流逝,前所未有的寒意席卷了她的身体, 而她怎么也抓不住哪怕一点流走的温度。她想要尖叫, 想要抖,想要不顾一切地逃走, 为祭台上传来的那道冷酷的声音,为在听到他的话语时,她已经相信了他说的就是真相。
可最终她只是站在台阶上,哪怕身体里的自己在疯狂地嘶吼尖叫,她依旧无法动弹,仿佛所有的疯狂都被封死在皮囊之下。
啊, 她想起来了……她的确不是斯嘉丽。
四十多年前,在裁决局和三教会签订协议之前,那时候的她是个街头流浪的孤儿,像老鼠一样在下水道里活, 某天晚上她醉倒在路边,在那个夜晚,她毫无征兆地开启了杯之路,醒来时的她发现自己躺在裁决局的椅子上,一旁笑容温柔的女性特工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裁决局现了醉倒在街边的她,从那之后,她成为了裁决局的一员,为她才刚开启道路,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在被周围的同事们照顾和提携。在她孤独肮脏的命里,她第一次感受到那么多的善意,她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们的善意,只能努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在杯之路上不断攀升。
那个时候,纽约笼罩在邪恶和血腥的阴影之下,信奉七神的邪/教徒肆意行走在城市之中,向无辜者宣扬疯狂的知识,腐蚀他们的朋友,将普通人诱骗并囚禁在他们的总部,利用他们进行残酷的仪式。
她目睹了那些信徒犯下一桩桩令人憎恶的罪行,普通人无法抵抗他们的力量,能够阻止他们的只有联邦裁决局,于是她和她的同事们昼夜不休地在这座城市里奔波,冒着死亡的危险对抗无处不在的邪恶。
她参加了一次次葬礼,靠在同事的背上哭泣,泪水浸湿了黑色的羊毛大衣,但没有人会此退缩,为他们相信他们是为了正义和理念奋斗,为他们坚信他们最终会为更多人带来曙光。
而随着她的等阶不断提升,她逐渐有资格接触更高层的案件,终于有一天,她被委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裁决局希望她能够接近圣杯教会的祭司,通过卧底在她身边,获取更多有利于裁决局的情报。她毫不犹豫地接下了这个任务,收好裁决局的工作证,换上向日葵花的裙子走上纽约街头,走进斯嘉丽的视线之中。
她的活从那一刻起跌入了深红色的漩涡之中,斯嘉丽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愉悦和快乐,而她无法不为之着迷,斯嘉丽总是让她留在她的视线之中,每天她从床上披着薄被起身,她都能感觉到斯嘉丽在她身后投来温柔的目光,那之中缠绵的爱意越来越浓。
她感觉她沉溺进了甜蜜而迷幻的赤红河流之中,她的欲望似乎永远无法被满足,就如同她无法抗拒斯嘉丽的魅力,她带她品尝到醉人的滋味,那滋味让她无法忘却,她开始在梦中看到赤红的杯子,赤水缓缓注入杯中,有时她能听到它在和自己说话,有时只是杯中的液体缓慢摇晃。
她开始逐渐消瘦,每一次和斯嘉丽亲密,她似乎都会在无形之中消减一点,可她无暇注意这一点。随着裁决局和三教会达成协议,她的任务已经没有了继续的意义,但她再没有回过裁决局。她明知道这不是纯洁美好的爱,只是恶与恶的结合,但是太晚了,她已经无法回头。
终于有一天,斯嘉丽牵着来到地下殿堂,亲吻她的耳垂,告诉她不想和她分离,所以她们会在接下来的仪式中融为一体,她会死去,但她死去的身体会被斯嘉丽带入光界,相伴在斯嘉丽左右。
那一刻,她听到杯中的赤红液体满溢而出,从她的头顶灌进皮囊之下,将她彻彻底底吞没。
“斯嘉丽”捂住面孔,眼球毫无规律地在眼眶里疯狂转动,喉咙仿佛干涸的河床,不出任何声音。
她记起来了,在她吞食斯嘉丽的血肉时,斯嘉丽的眼睛一直看着她,但那里面不是憎恨和愤怒,那是毫无杂质的愉悦。
现在,“斯嘉丽”终于理解了那一刻斯嘉丽眼中的愉悦。
那天之后,她成为了“斯嘉丽”,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她披上圣杯教会祭司的红袍,做出一个个祭司会做出的决定。
她向凡人宣扬赤杯的秘密,从中寻找新的教徒;
她指示下属诱骗并绑架普通人,把他们囚禁在地牢中作为仪式的材料;
她理所当然地针对辉光教会,只要能破坏他们的计划,无论会造成什么样的灾难她都不放在心上;
杯之路从第四等阶开始就需要定期吃人来维持欲望的等阶,她一次又一次满足教徒们的欲望,从未想过这有什么不对。
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是啊,她就是斯嘉丽,她终于变成了她眼中的恶,在她成为斯嘉丽的漫长岁月里,她的所作所为与斯嘉丽毫无区别。
漫长的沉默后,斯嘉丽突然发出轻快的笑声。
她仰头望向被黑暗笼罩的穹顶,笑意盈盈地张开双臂,仿佛想要拥抱黑暗。
成为使徒意味着她无法飞升,为她已经没有了自己的欲望,她会作为导师的容器,帮助他在漫宿攀升得更高。或许她可以摆脱这样的结局,但她需要时间,如果她现在逃跑,她就只会是一个人,不再有圣杯教会祭司的权力,况且没有导师定期赐予她的血,她又能够逃多久?
她能听到头顶上的骚动声,其实她也没办法逃跑,辉光教会既然决定了袭击这座教堂,就不会留给她逃跑的可能,更何况她已经病入膏肓,没有导师的血,她马上就会死去……
斯嘉丽闭上眼睛,愉快地想,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中,地下殿堂开始坍塌,大块大块的碎石砸落下来,在水池中溅起高高的水花,祭台周围的蜡烛纷纷熄灭,黑暗从四周无声侵蚀了仅剩的光明。
祭台上,奥格忽然感觉四周限制他融成血液的力量毫无征兆消散了,他眼睛一闪,作赤红的潮水,飞快漫过台阶,抓起自己落下的手杖,接着转身警惕地看向不远处的斯嘉丽。
仿佛怪物的斯嘉丽对着他轻轻笑了起来:
“辉光教会以为他们会赢这一局?他们想错了,有更有趣的事在等着他们,他们以为没人能发现他们一直在制造的东西吗?计划已经开始了,不知道谁能更快一步呢?”
“在那之前,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小狗狗。”
说话间,斯嘉丽从血丝变回了正常的身体,顿时无力地瘫坐在台阶上,她艰难地喘息着,缓缓伸出双手,按在自己头颅两侧。
奥格皱着眉,不理解斯嘉丽的想法。
地下殿堂正在坍塌,他现在最应该做的是逃跑,但奥格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握紧手杖,声音低沉地问:
“什么交易?”
石块不断坠落,斯嘉丽仿佛没看见一样,她闭上眼睛,面孔肌肉有一瞬的扭曲,缓缓定格在肆意张扬的微笑上:
“带着我的遗物从这里逃出去,你会成为圣杯教会的下一任使徒,导师会无微不至地培养你,等待你将自己献上的那一天。如果你有这个胆量答应我的交易,那么我会祝福你,祝福你和你所有同伴。你不需要去完成任何事,但你会成为我,让我看看你会怎么做,现在,你敢答应我吗?”
她话音落下,奥格的神情几次变幻,最后蓦地阴沉下来。
哪怕是他也能听得懂这个交易背后蕴含的凶险和恶意,这完全是斯嘉丽对他说出真相的报复,她不会看到那一幕,可如果奥格不想要成为导师的容器,他就必须站在导师的对立面,以杀死导师为目标不断攀升。
但是——
奥格咬紧牙关,盯着斯嘉丽挑衅的笑容,突然疯狂地大笑起来。
他为什么不敢答应?
“我答应这个交易。”奥格一步步走向斯嘉丽,低下头俯瞰她,如同俯瞰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
听到他的回答,斯嘉丽对着他粲然一笑。
她轻轻捧起自己的头盖骨,如同捧起圣杯,递到奥格的面前。
她的皮肤重新变得光滑,佝偻的脊背重新挺直,苍白的头发重新变黑,变得富有光泽,岁月的痕迹从她身上尽数消失,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娇小美丽的祭司,这样的变只维持了一瞬,她的身体忽然坍塌了,伴随着红光中融进了头盖骨。
赤红的圣杯跌落在奥格的面前,被奥格伸手捡起,他顾不上仔细看,不再犹豫,卷起斯嘉丽的遗物和手杖,迅速向着地下殿堂的出口逃去。
“轰隆隆!”
地下殿堂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但叶槭流已经不再担心奥格,只要离开了地下殿堂的范围,他应该就能够直接用奥格的身体开门,带他离开圣杯教会了。
叶槭流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眼前的森林,穿过这森林就能是里密大的入口,不过现在他已经没有必要赶回去了。
他放慢了车速,思绪漫无目的地在虚空之中游弋,在他的猜测被证实、斯嘉丽也为到时间而死去后,他觉得他想清楚了许多事。
“四十年前斯嘉丽出演的电影能够证实她在制造4阶影响,也就是在谋求晋升更高,这意味着那时的她必然是第七等阶。”
“以前我从奥格这边蹭过很多次斯嘉丽的杯影响,蹭到的都是2级影响,这是我推断现在的斯嘉丽一定不可能是第七等阶的根据,这种降阶既不合理也不正常。”
“玛格丽特是已经飞升的天命之人,位于第七等阶之上,而杜尔吃掉了她,所以一出生就是第五等阶的半神,这符合‘斯嘉丽’的情况。”
“所以飞升之夜,有一个人在仪式上吃掉了晋升的斯嘉丽,而那场仪式之后,斯嘉丽除了受伤并没有别的问题,她的恋人却失踪不见了,我从渡鸦那里获得过‘皮’,披上皮能够完美地变成另一个人……”
“仪式能够逆转,其实也证实了她们是相爱的吧,但她已经彻底迷失了,直到最后,她都在以‘斯嘉丽’的身份思考,想的是如何给辉光教会造成打击……这或许也有她成为了杯教使徒的缘故,成为使徒就意味着会不知不觉地按照导师的意志行动,甚至无法分清什么是她自己的想法,什么是导师的想法。”
“辉光教会一直在制造的东西会是什么?制造……制造影响?3阶影响恐怕不需要‘一直’制造,那么应该是4阶影响,灯的4阶影响会是什么?象征着知识与理性的路……”
“换个思路,辉光教会的行动有没有倾向?有没有什么表面上看起来和灯教没有联系、灯教却采取了行动的事件……”
想到这里,叶槭流的目光忽然凝固了,仓促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
密斯卡托尼克大学。
除了少部分住在校外的教授,大多数教授都住在校内的公寓里,为不再是年轻人,周末时他们一般不会离开学校或者参加派对,许多教授更愿意在家中泡上一壶茶,悠闲地坐在窗前查看网页或者翻阅藏书。
不过相较之下,傅里叶教授有更多的乐趣,比如陪伴自己年轻娇美的女友。
她戴着烘焙手套,将烤好的玛德莲蛋糕从烤箱里取出,对着客厅的方向轻快地喊:
“斯嘉丽,快来帮我装盘!”
在她的呼唤声中,身材娇小的黑女人走进厨房,停在笑盈盈的傅里叶教授面前。
她的身体忽然溃散成了血液,瞬间包裹住了烤盘,包裹住了烘焙手套,包裹住了毫无防备的傅里叶教授,将她拉进了赤红之中,在一声“咕噜”声后,她的身体完全消失在了赤红里。
“咣当”一声,烤盘砸在了地上,金属表面倒影出法阵渐渐亮起的光芒。
公寓里的景象开始模糊,随着时间与空间的震荡,渐渐浮现出无数重叠的虚影,随着法阵的光越来越亮,光的线条不断向外延伸,一扇虚幻而恢弘的门扉缓缓出现在天空中。
比起半年多前曾经出现过的门扉,这次的门扉更加巍峨、也更加真实,巨大的门扉在冷峻高大的哥特式建筑群中展开,将整个密大校园全部笼罩在内。
无数次闪烁之后,历史光影的变幻慢了下来,霍然之间,一无法形容的宏大声响荡开,回声在天空中盘旋。
在开启声中,紧紧合拢的虚幻门扉打开了一缝隙,无穷无尽的灿烂辉光从缝隙中流泻出来。
一滴灿烂的辉光从缝隙中滴落在塔楼上,数十米高的坚固塔楼像是遇到热刀的黄油,忽然就坍塌了下去。
在辉光的照耀下,地面上的一个个小小的人影,纷纷像是阳光下的雪,悄无声息地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