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
这句话像是一个小小的烛花, 在静谧的雪夜里“砰”地爆开,惊落了玻璃上的雪花。
浴室暖黄的光从门下面流泻出来,在两个人身后蜿蜒,加西亚回头看向叶槭流, 淡金色的微光在眼底流动, 宛如簌簌飘落的雪。
他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 短暂的停顿后,他开口道:“客气。过没想到你能等到现在才问。”
叶槭流注视着他, 数据视野里, 加西亚的所有细微举动都无处遁形, 他一只手搭在窗台上,在叶槭流开口的瞬间, 他的手指有一个奇怪的抖动。和以往一样,加西亚的情绪依旧藏得很好, 让叶槭流很难判断他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我是个好朋友, ”叶槭流一本正经地开玩笑,“这说明你够了解我, 过没关系,看来我对你的了解也没那么深。顺便一说,如果真的想隐瞒,你应该瞒更好一点。”
在从渡鸦那里知答案之前,叶槭流心里其实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
当时在旧镇的,除了参加交易的人, 就只有他们。前者叶槭流很确定没有从过去逃回来的,他在开门之前,也没有注意到旧镇有其他人,那么要么是有个好心的神秘人恰好路过, 八百米外一枪打爆了飞蛾的仆从,要么就是阿维兰和加西亚其中的一个开了枪。
问题在于这些猜测都没有证据支撑,阿维兰到后面才和叶槭流分开,加西亚则给出了完美的解释——他去检查了停在镇外的车,还点了把火烧掉了那些车,而做这些都需要时间。
如果没有渡鸦,叶槭流就算心中怀疑,也没有办法来证实自己的猜测。
过在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后,叶槭流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不就是酷哥舍友有点秘密吗,谁还没有点小秘密了,相比起来,“有一手好枪法”和“背地里是个邪神”,明显是后面这个秘密更恐怖一点。
“我也这么觉,放在电影里,没藏好秘密的角色下一个镜头就该死了。”加西亚煞有介事地说,“我可是冒了好大的风险,你知道艾福怎么安排这样的角色吗?”
想起艾福的剧本,叶槭流嘴角一抽:“当然是……为了继续隐藏自己的秘密,冷静地看着自己的朋友死掉。”
这么一想,加西亚的确不怎么冷酷,要是自己的身体比较特殊,旧镇的尸体就又要多出一具了。
“这是不是又显得刚才的道谢很有必要?”叶槭流扶额叹气,和加西亚讨论,“那么我该付出什么代价才能换来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你是只是站在一边看着?”
加西亚视线转向窗外,语调倒是很舒缓:“你应该希望没有下次,说不定下次我的手就没这么稳了。想想看你们当时离有多近吧,那东西还看见,最后一刻……”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眸光有些涣散,被落雪切割成凌乱的光影。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所以我的建议是不要有下一次了,这真的很可怕。”加西亚语气正常地说。
……这岂是幸好我们运气都不错,还有你的表情完全看出有多可怕好吗!
叶槭流一边吐槽,一边很有自信地对加西亚表示支持:“没关系,想想看,开枪的结果就只有两个,打中和没打中,只要你开枪,就会有打中的可能——”
“而可能就足以让我动手了。”加西亚说,“所以说,我真的冒了很大的风险。”
冒着一枪把我打死的风险吗……叶槭流好笑地想。
“你的意思是让我别怪你有所保留?”叶槭流边说,边想起加西亚应该也看见了“蛇吻”的力量,“幸好你是唯一有所保留的那个,这样的话,我觉你的角色还是可以挽救一下的。”
“意思是不要谴责我是个合格的演员,我有在磨练演技的。”加西亚的重心渐渐压在了窗台上的手上,仿佛很沉痛地叹了口气,“抱歉,我原本没想过让你怀疑我的。”
“……”叶槭流狐疑地看着他,“我假设你说的演技是指在3级遗物追我们时对着冲过去,更不是指在旧镇一枪点爆看见的怪物?”
加西亚表现很淡定:“很明显,那是下戏时间。”
叶槭流很有求知欲地问:“那么请问您上戏时间都在干什么?”
加西亚沉吟,最后冷静地回答:“睡觉。”
叶槭流:“……”那这能怪我怀疑吗,你根本就没有认真遮掩过啊!
他扶着额头,终于忍住笑出了声,加西亚的眼睛里也漾起了笑意。
“好吧,那么我没什么问题了,”叶槭流总算收起笑,开始好奇,“你怎么弄到的枪?我们不是一路从密大开到新镇的吗?”
加西亚做出思考的模样:“你恐怕相信这个——这是开学时带进密大的,没你想象的难,这在遗物的检测范围里,当然带出来也很麻烦。”
也就是说我们宿舍的违禁品从来就只有偷来的书吗……难怪偷书时你那么淡定,原来宿舍里还放了更违规的东西……叶槭流觉自己大开眼界。
他回忆了一下加西亚的行李:“琴包还是旅行袋?你就打算放在行李里带回去?你没把行李带下车。”
“对,放在车上。”加西亚说。
他又看了眼窗外的雪:“雪好像变小了,明天你们应该能顺利回去。”
回去之后才是开始啊……叶槭流的心思又回到了论文上。
“我们实际调查过程没有时间轴上那么久,所以省下了很多时间,应该能在圣诞之前完成论文,之后就是新年了,知道食堂怎么对待留校学生,希望能有一顿新年大餐。”
当然于他而言还有别的事要忙,比如费雯丽已经可以晋升了,而他自己也只需要再蹭件灯遗物,目前看来还是原计划更稳妥一点。
“我建议你期待一下在宿舍自己做,”加西亚对此持相反意见,“食堂的厨师应该全部放假回家了,而且到时候,你很可能要和管理员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这个画面的确很可怕,叶槭流的神情凝重起来:“你说得对,而且我有好的预感,我觉布莱克这么简单放过我们,说不定回去之后会看到他蹲在门口。”
加西亚:“……我让他进门的。”
叶槭流:“……我也。到时候你记得及时关门。”
加西亚目露深思,缓缓说:“其实还有另一个办法,那只狗很喜欢你,所以……”
“你是在暗示只要把我赶出去他就不进来了吗?”叶槭流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这句话在房间里回响,加西亚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看起来复杂难明,既有些惊讶又有些恍然,按在窗台上的手却无意识地收回了力道,似乎想要后退。
最终,某叶槭流无法分辨的情绪压倒了一切,他闭上眼睛,又睁开,无声地扬起了嘴角。
“朋友,”他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一个危险的朋友。”
“和出门带狙的朋友相比还是有点差距的。”叶槭流立刻严肃地指出这点,“等下次我出门带狙的时候再把这个头衔给我吧,谢谢。”
加西亚疑惑地问:“你用?”
……戳到痛处了!
叶槭流顿时被这句话打倒,当场就想下决心以后要练狙击,过下一秒,他又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用到狙击/枪,完全没有练的必要,只能悻悻放弃。
又过了一,阿维兰和艾福让出了浴室,叶槭流洗完出来时,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发现略微烧焦的发梢不知何时恢复了,烧焦的发梢可能是碎掉了,看上去比之前稍微短了点。
因为暴风雪,汽车旅馆的信号也断了,上了网,眼看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四个人居然无所事事起来。
他们先否决了打牌,接着否决了给艾福提供灵感,阿维兰打开电脑询问要要看片,被三个人以隔音太差否决,艾福当场举了《惊魂记》的例子,差点发展成对整个房间进行彻头彻尾的检查……
最终叶槭流拍板,全部过来整理论文资料。
这实在不是什么有趣的活动,除了艾福,剩下三个人都在边整理边摸鱼,加西亚更是直接戴上耳机,假装什么都听不见,在那边慢悠悠地挑照片。
“虽然搬迁到了新镇,过镇民的信仰好像没什么变化,”叶槭流正在从自己的经历里挑拣能够进论文的部分,忽然想起了在新镇上遇到的那一家人,想了想,看向艾福,“我在新镇遇到一对带着女儿的夫妻,他们的女儿似乎有幻听的症状,总是会听到不应该听见的声音,所以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过最奇怪的是她的父亲并不在乎这点,他觉他的女儿迟早会被飞蛾母神带走。”
艾福怔了一下,随后听出了叶槭流的意思,蓦地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血色忽然褪去,苍白得几乎有些吓人。
“杜尔……”
他只说了一个名字,就闭上了嘴,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动摇起来,眼神更是不知道往哪里放,慌慌张张去抓手机,抓起来又想起来没有信号,呼吸一下子就放轻了。
过了,艾福深深吸了口气,抬头恳切地看向其他人:“明天我想先回家一趟,可以把我送到能够租车的地方吗?”
果然艾福也觉和他妹妹的情况有所相似……如果是失聪,而是从出生起就能够听到林地的声音,因为林地的声音太响,所以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一切就合理了……叶槭流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没问题。”
征询了其他人的同意之后,艾福就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电脑屏幕走神,似乎思绪已经离开了身体,回到了新罕布舍尔的家中。
“你妹妹的症状似乎比新镇的那个孩子更严重。”叶槭流合上电脑,问,“她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是吗?”
艾福心在焉地“嗯”了一声,知道在想什么,随着他沉默下来,他的气质似乎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给人一飘忽而又稳定的感觉。
窗外的雪声越来越轻柔,过了很久,艾福梦游一样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杜尔……刚出生时,一直在房间里哭。非常吵。她带走了我们的妈妈,爸爸不知道该怎么办,哥哥们也知道。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让她的哭声淹没房子的每个角落。
“那天我忽然想,我再也想听见哭声了,我要解决这一切。所以我带着枕头打开了那扇门,杜尔就躺在婴儿床里,用力地大声哭喊,我站在婴儿床边……然后我看到了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漆黑的瞳孔,像我在墙角捉到的飞蛾……很美。”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并没有看任何人,叶槭流他们也没有一个人说话。他们都在用奇异的眼神看着艾福。
蛾总是会和虚幻、变化、混沌联系起来,就像在白树森林里一样,叶槭流没办法判断艾福的话是真是假,没人能够判断蛾的追随者所说的话到底是谎言还是他们的谵妄,因为很可能他们看到的世界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艾福的声音越来越轻,听上去像是在描述梦境。
“他们没有时间陪伴杜尔,陪伴她的一直是我,一开始她听不见声音,也说话,所以我教她说话。我让她在我说话时摸我的舌头,感受舌头和口腔的变化。杜尔很聪明,也学的很快,她听不见,所以发音始终标准,听起来像是奇怪的动物,所以只要她在家里喊我们,就算隔了很远,我们都能够认出来。
“有一次杜尔的药吃完了,其他人都不在家,所以我让她待在家里,我去镇上买药。我们家距离小镇有些远,如果走大路需要半小时,为了快点回家,回来时我抄了近路,想从附近的森林穿过去。我在森林里走了很久,忽然有三个男人从树后面跳出来,从后面把我抓了起来。
“当时镇上失踪了好几个孩子,是我没有在意……他们把我绑了起来,当着我的面商量该把我卖去哪里。是他们不熟悉这座森林,走错了路,我趁机挣脱了他们,往着森林外逃跑,可是路太滑了,我从坡上摔了下去,摔进了一口古老的井里。
“我的腿摔断了,井壁太滑,我没办法爬出去,我在井里一直喊,喊到嗓子里满是血腥味,也没有任何人回应我。他们没有找到我,父亲和哥哥们也没有找到我,只有我一个人在井里……后来月亮升起来了,那晚的月亮非常亮,我从井里望着月亮,忽然有个黑影出现在井口。是杜尔。
“她从井口跳下来找我,我当时只觉生气又绝望,因为她没有把父亲和哥哥们带来,她是一个人来找我的,现在我们都没办法离开井了,没人找到我们……我想要带着杜尔爬出去,尝试了很多次都没有成功,最后我又困又累,在杜尔的身边睡着了。”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放大的瞳孔微微晃动,褐色眼眸染上了难以掩饰的恐惧。
“……等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晃,井口却越来越近,我低头看去,看到杜尔背着我……血痕从她的手指一直延伸到看见的井底。她背着我爬出了深井,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森林,我的手心黏腻又潮湿……我们不断踩到粘稠的液体和尖锐的碎石,我问杜尔做了什么,是杜尔听不懂,只是告诉我她会保护我……她折了一枝槲寄生,另一只手牵着我,带我走过河流。”
艾福再次停了下来,似乎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还是很低落:“虽然我是杜尔的哥哥,其实是她一直在保护我。我必须回去看看她怎么样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那么我绝对不看着她被飞蛾带走。”
艾福叹了口气,看向叶槭流他们:“总之,非常感谢你们能够容忍我的突发奇想。”
“没事,只是去一趟新罕布舍尔,要了多久的。”叶槭流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
艾福点点头,眉眼终于放松下来。
……
第二天清晨。
叶槭流退了汽车旅馆的房间,走出门时,加西亚他们已经开着车在门口等他了。
他打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座,看着艾福把地址输入导航,很快一条路线从地图上浮现,指向远方。
“走吧。”阿维兰说。
加西亚熟练地发动车,载着他们向着未知的目的地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