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6
意大利,罗马,平乔区。
四月的罗马已经绿意盎然,树木纷纷绽出了新绿的嫩叶,平乔花园的植物日渐繁茂,周围街区也渐渐覆盖上了葱郁的绿衣。
一栋纯白的五层别墅静静藏在花园里,围墙挡住了来自街道的视线,别墅的每一扇窗户都紧紧关着,窗帘也一并拉紧,以明显的冷漠和抗拒姿态,将温暖的阳光拒之窗外。
别墅里,穿着白色短袍的男人环顾四周,微微皱起眉,问道:
“所有人都来这里了吗?”
他有着一头白色短发,眼睛比常人更大,瞳孔幽深而黑暗,在昏暗的大厅里,放大到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睛,甚至看不到多少眼白。
“收到父亲的信息后,还能够在现世活动的家人都会前来这里吧?”一道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回答道,“如果你觉得你看到的人太少,那是因为其中有很多白痴永远留在了拉斯维加斯,而不是因为不想要见你。”
两道相同的声线在别墅里回荡,声音似乎混合了呓语和嗡鸣,在黑暗的环境中,显得莫名诡异和恐怖。
然而无论是先说话的男人还是回答的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
“不,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穿着白色短袍的男人张了张嘴,最终无力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在我心里,我们一直是家人,我并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人离开我们。”
黑暗中传来了另一道声音,声线依旧和之前说话的人一样,讥讽道:
“就是这样,你总是认为你是我们中最大的,所有有照顾其他人的义务和责任!但拜托,我们是什么小孩子吗?你只不过比我们早诞生了一小会,就用你恶心的‘责任感’绑架了我们所有人,好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早就受够了!”
大厅里的骚动声越来越大,似乎许许多多人都有很多话想说,有人在劝说,有人在冷笑,有人在咒骂,最开始说话的男人也无法继续掌控局面。
作为被针对的对象,他重重抿着唇,深吸一口气,说道:
“够了!父亲不会想看到我们在这里为这种事争吵的——”
一道冷冷的声音从黑暗中响起:
“我不会想看到什么?”
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低语全部无影无踪,甚至连窸窣的摩擦声也消失不见了,仿佛刚刚还在大厅里争吵的上百人全部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了落针可闻的寂静。
阴影里突兀地勾勒出了一道身影,一个黑色短发,蓝色眼睛的男孩大步走出来,抬起眼睛,看到了紧紧拉上的窗帘。
“为什么拉着窗帘?”他眯了眯眼睛,“我不记得你们有脆弱到会被阳光害,难道有谁对阳光过敏了?如果是这样,那你们更有必要拉开窗帘习惯阳光,否则下次我是不是会听到你们像那些傻瓜一样死去的消息?”
沙沙声响了起来,紧接着窗帘“哗”一声拉开,阳光立刻尽情地洒进窗户,照亮了装饰优雅奢华的大厅。
大厅分为三间,中间没有门,仅仅用陶瓷花瓶和烛台做隔断,从大厅的门能够一直望到尽头,每一间都摆放着成套的古董沙发,地板上铺着花纹精美的波斯地毯,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个个有着一模一样的苍白面孔,白发黑眼的男人站在大厅里,直勾勾望着走到窗边的男孩。
他看起来大概十三四岁,穿着英国贵族学校的制服,上半身浅蓝色长袖衬衫,外面套着毛衣背心和西装外套,下半身是黑色的短裤和鞋袜。
男孩走到窗边,看了眼窗外的风景,一根眉毛挑了下,转身走到沙发的方几边,一脚踩在桌面上,弯下腰,从桌上果盘里拿了个苹果,直起腰,在手里掂了两下,才抬头看向面前的人。
“你们是觉得家族成员数量有多到要控制种群规模了吗?哦,别误会了,我对这个没什么意见,如果留下来的是更聪明的那些,那我和你们说话或许还能够更轻松点。”他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靠着沙发靠背,问,“说不定下次我应该雇佣卡特·拉斯维加斯来完成这项工作,看起来他是个上司都会喜爱的优秀员工,是吗?”
没有人敢说话。
伊那科斯丝毫没有意外,“喀嚓”啃了口苹果,转头问道:
“我刚刚好像听到你们在聊天,你们说了什么,欧文?”
听到他的话语,最开始说话的男人,欧文立刻开口道:
“父亲,没什么,只是一些正常的……”
他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
“不,不,不,这不是‘我想听你们说是你们在聊的那些无聊的事’的标志,这只是一个提醒,我只需要你回答前面那段,明白吗?”
“……是的,父亲。”
“那么说说看吧,”伊那科斯随手拿起桌上的报纸,低头阅读上面的新闻,头也不抬地问,“在拉斯维加斯后,有我们那位亲切的家族朋友的消息吗?盖尔?”
被叫到的盖尔立刻回答道:
“没有,卡特·拉斯维加斯失踪了,因为在拉斯维加斯的家族成员全部死在了他手里,所有注视他的眼睛都失去了他的踪迹,而且卡特一直擅长隐藏自己的痕迹……”
“嗯哼,完全不意外。”伊那科斯耸了下肩,目光依旧停在报纸上。
看到一条关于“两周前太平洋火山爆发”的新闻时,他一侧嘴角勾起又落下,构成了一个极具讽刺性的笑容。
沉默许久,欧文深吸一口气,低声说:
“我很抱歉,父亲,请您原谅我们,我向您发誓,如果卡特·拉斯维加斯再出现,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在您面前逃走……”
听他这么说,伊那科斯抬起头,打量着欧文。
“你打算怎么做?卡特和我一样是神灵侍者,而你……你成为半神是多久之前的事?还是说你打算让你的照片出现在家族墓地的墓碑上?顺便一说,我很喜欢这个想法,真的。”
“我会拼尽我有的一切。”欧文语气坚定。
伊那科斯注视了他一会,视线缓缓移向大厅里的其他人,从他们脸上一一掠过。
他叹了口气,在身边放下了手上的报纸。
“好吧,过来,到我身边来。”他打开了自己的双臂,“就算你们下定了决心,你们又怎么知道你们留下的是卡特,而不是他的一个谎言?我不期待你们做到这种远远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下次发现他时,你们能够让我知道他出现了,就已经值得夸奖了。我希望至少有一半人能理解我的话,而不是莽撞地去送死,明白了吗?”
在翅膀与触须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中,大厅里的人影全部消失了。
一只只形似枯叶的褐黑色蝴蝶从大厅的角落里飞起来,纷纷飞向沙发上的男孩,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覆盖在棕黄色的羽翼下,像是盖了一层温暖的落叶毯。
落在他肩膀上的枯叶蝶轻声问:
“您接下来会离开吗?”
他们的父亲思考了几秒:
“暂时不,我还挺喜欢这座房子的。”
阳光洒在他的毛衣背心上,男孩的嘴角勾了起来,睫毛在脸上投下层层诡谲的阴影。
“况且为什么要离开?这座城市很快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了。”
……
幽绿的森林里,一道道光线从树叶罅隙里斜斜投下,在落叶上散开繁花般斑驳的光影。
卡特站在一颗长着厚密苔藓的树前,右手支着下颌,专心观察苔藓分布的形状,仿佛那里面蕴含着什么充满奥秘的知识。
叶槭流很怀疑卡特其实已经忘记路了,只不过他完全不打算说出来,还装得仿佛云淡风轻,他们正走在正确的路上一样。
然而事实是,我们已经在这片森林里兜了两天弯路了……叶槭流面无表情地望着森林。
从第一史返回现世是两个月前的事,现在现世已经是四月,处处是春天的气息。
在这两个月里,叶槭流充分体会到了他的疯狂症状有多难相处。
任何一点细微的情感都会被放大,大哭大笑几乎是常态,比舞台剧演员还要浮夸……叶槭流自己回头看看,都觉得自己像个疯子。
更重要的是,这个疯狂症状,让他没办法继续回应信徒了。
比如说,在奥格向他抱怨他最近拍的广告宣传效果有多好,多少家庭主妇觉得他非常可爱,他的秘书最近在极力建议他多利用自己的外表优势,成为全世界女性最心爱的宝宝时,叶槭流觉得很难让自己不爆笑出声……
这样继续下去,“天地之灯”的形象绝对会崩塌吧……叶槭流深深地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把额头抵在交叠的双手上。
经历了种种痛苦之后,叶槭流深深怀念起了他能够控制自己情绪的时候,并且在内心痛斥自己不珍惜正常的机会。
考虑到特殊的季节还是七八个月后的事,叶槭流只能接受卡特之前的提议,去寻找他所说的那位神灵侍者,请求对方平衡他身上的疯狂与正常。
起码一天里给他几小时当个正常人的时间。
事实上,这也不是叶槭流的临时起意,从第一史回来时,他其实就有这个想法了。
不过鉴于对方是月神的神灵侍者,而目前叶槭流拉满了月神的仇恨,他能够从对方那里收获多少善意,完全是个未知数。
所以在跟着卡特进入圣林前,叶槭流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如果卡特没有记错的话,在罗马附近的阿尔巴诺丘陵,靠近内米湖的森林里,能够找到这位神灵侍者的圣殿。
从古罗马帝国时期开始,这片地区就盛行对祂的崇拜,直至今日,圣林里依旧能够找到圣殿的遗址。
唯一的问题是,到现在什么也没有找到……叶槭流坐在溪边,转着一根刚刚捡到的小木棍,心不在焉地望着哗啦奔流的溪水。
鸟鸣声从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一只由树枝和纤维搭出的鸟巢精巧地架在树上,鸟巢里能看到几枚带着斑点花纹的蛋。
叶槭流注视着巢里露出的圆弧轮廓,表情和眼神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在炎海遗骸的深渊之下,看到黑茧上的花纹,从而理解了自己的身份……从他在圣所里放声大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不算短的一段时间。
他在圣所里构想出了卵,构想出了壳碎裂的场景,构想出了等待自己的终点。
那样的状态,明显不适合被任何人看见。
无论那时候心里涌动着多少惊涛骇浪般的情绪,当叶槭流离开圣所时,他都已经整理好了想法和认知,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到底是谁。
尽管在“情感失控”的影响下,这些极力隐藏的情绪也没法藏得很好,叶槭流也感觉到,那些情绪强烈地影响了他,让他的观念和性格都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不过这对叶槭流已经够了。
至少他现在能够平静地面对“我是壳”这件事,也能够继续思考自己该怎么活下去。
作为壳,碎裂就是他的结局,他每开启一道门关,都是在壳上打开裂隙,让原本不可破坏的壳变得可以破坏,为最终的破壳做准备。
等他打开第七道门关,他就会彻底碎裂。
在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后,叶槭流之前的很多疑惑也迎刃而解。
在知道卵后,他一直很疑惑,为什么卵看起来仿佛知晓所有奥秘,他却没有相关的知识;为什么卵没有和情感,他却拥有向上攀升的;为什么卵在现世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苏醒……
现在想想,答案其实很简单……叶槭流不带笑意地扯了扯嘴角。
他没有继承辉光的任何知识,和布莱克相比,他也没有遗物的特征,没有记忆和力量,这意味着他不是辉光的遗物。
联想到自己没有过去的记忆,叶槭流猜测,他只是辉光制造出来的保护壳。
而卵总是在壳中的。
这也意味着,卵并没有消失……祂就在叶槭流之中。
森林的微风吹拂着树叶,叶槭流闭上眼睛,任由思绪在意识中流转:
“当然,这不意味着打开我就能够看到卵了,之前我的肢体也不是没有被切断过,但切断的部分直接消失了,这条路显然行不通……
“辉光需要我作为天命之人晋升,一道道打开壳上的门关,在我向上攀升的过程中,祂或许能够完成某种衍化,直到壳彻底碎裂,祂才能以辉光的身份完全回归……
“而天命之人的晋升需要,这是辉光没有的事物,所以祂给予了壳,使得他能够向上攀升,最终彻底打开,成为辉光回归的门关……
“没有记忆,没有自我,只有最基础的,以及会被轻易塑造的特性……
“我的……保护和引导,很明显来源于壳的本能,以及最接近辉光的灯之准则……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选择了启之道路,但现在想想,我会开启这条道路,只是因为我需要被打开……”
叶槭流睁开眼睛,静静地低下头,望向面前的溪水。
溪水倒影出他的面孔。
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总有几分不近人情的冷淡,就算带着笑,也会流露出几分难以捉摸的疏离,简直是把生人勿近写在了脸上……他的长相和性格一直不怎么贴。
但如果换个角度,这个问题就很好理解了。
——壳的形状,本来就取决于他包裹的内容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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