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本想去店里看看的,却刚走出厅门,就看到阿圣从一侧走来,且身后还领着个面生的男人。
她知道阿圣性格极谨慎,且凡事皆有分寸,今日却不先通报一声就忽然领着位陌生男人进来。出什么事了?莫璃略一沉吟,便在厅门口站住脚,询问地看向他。
“他是陆大爷的长子,过来找姑娘。”阿圣带着那人过来后,对上莫璃的目光,低声解释了一句。
“小哥怎么知道我是……”跟在阿圣后面的陆长生一诧,即打量了阿圣一眼。此时他们已经走到前厅门口,屋檐挡住深秋上午淡灰色的日头,阿圣走在他前面,且刚好站在廊下的阴影里。陆长生诧异地一抬眼,便见眼前的年轻人,背影高大挺拔,之前一路领着他往这过来,对方那步子走得沉稳且无声,跟别的伙计隐隐有些不同。他怔了一怔,随后心里一个激灵,即跟着道:“小哥难不成就是前几日晚上,去找我爹的那个小伙子!?”那天晚上,他过去他爹那的时候,阿圣正好离开,因此他只看到个背影。
当日莫璃从桑园那回来后,心里总有些疑虑,虽说那天她借机在莫大老爷那里放了话,如此以后再去桑园多半不会有人拦着了。但是如今那里毕竟还是别人管着,她要找什么人,问什么话,到底是有不便,亦免不了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而且那里头要真藏有什么事,也难免会打草惊蛇。于是她便一直按捺住没再过去,只让阿圣挑个方便的时间,代她过去找那陆大爷问些事再作打算。
阿圣略点了点头,再给莫璃介绍了一句后,莫璃心里一怔,就赶紧将陆长生请进厅内,并让阿圣先在外头看着,别让人随便进。
“陆大爷最近身体可还好?五老爷他们可有为难你们?”莫璃请陆长生坐下后,就给倒上一杯茶,然后关心了一句。
“姑娘放心,我在那桑园里也是个小头头,又有几十年的缫丝手艺,多半长工都听我的,顶头的老爷和管事们不敢真将我如何。”陆长生喝了口热茶后,又看了看这屋里,再瞧了瞧莫璃用的那张搁了笔墨纸砚及算盘的桌案。他想起这原本是莫四奇当年打的家什,后来传给了莫六斤,如今又到了这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姑娘手里,于是不由一声感慨:“想不到这厅内的摆设还是这样,只是那桌上的漆却暗了,二十年前,我跟我爹过来时,四老太爷就是坐的姑娘这个位置;十五年前,我自己过来时,六斤少爷也是坐的姑娘如今这个位置。记得那会,那桌上的漆还是朱红色的,就像是上好的丝缎一般,及鲜亮。”
莫璃目中露出几分怅然,抬手轻轻摸着这承载了几十年光阴,寄托了两代人的心愿,如今传到了她手里的家什,垂眸叹息:“爷爷和爹都走了,莫家当年的好景也如这桌椅上的油漆般,慢慢退去。我如今有心要给它们重新上漆,以慰爷爷和爹在天之灵,却不知何时能做得到。”
陆长生放下茶盏,打量了莫璃一眼,眼前的姑娘很年轻,年轻得让人无法放心。更令人有些不安的是,她不仅年轻,还很貌美,这样的女子,心里真的明白这条路的前方是布满怎样的荆棘吗?当年就是六斤少爷都扛不起这样的重任,不得不卸掉最重的一边……
只是她却也做到了六斤少爷既不敢做,也不敢想的事。不仅公开招婿,还直接跟族里叫板,从绝地里找到生机,生生走出一条路来。
“姑娘能有此心,四老太爷和六斤少爷在天有灵,定会倍觉欣慰。”陆长生收回打量的目光,安慰了一句。
莫璃却是一笑,不过是抬眼间,面上的惆怅之色就已尽数收起,神色依旧温和,但眉眼间却露出几分刚毅:“不知陆大叔今日过来,是为何事?”
陆长生并未急着说正事,而先道了一句:“听说姑娘跟族里立了个赌约,打算三年后将东庄桑园拿回自己打理。”
莫璃点头:“没错,那原本就是我祖父留下的产业,当年祖父也为那片桑园花了大半生的心血,我自是不能任祖父的心血白流。”
陆长生接着问:“那姑娘可知道,要打理好那片桑园,需要多少人手?需要多少心思?”
莫璃看了看陆长生,然后沉默一会才道:“陆大叔可是觉得我只是在意气用事?”
“姑娘多心了。”陆长生摇头,“要真只是意气用事,莫大老爷那边不可能被姑娘一步一步逼着签下这份赌约。我爹说姑娘有四老太爷当年之风,唯一让他老人家担心的是,姑娘太过年轻,以后若是遇到大的挫折和委屈,容易……”
“有什么挫折能比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还要大?钱没了,可以再赚;家业失了,可以重新来过;唯人没了,就是真的没了……只是就是这样,我都挺过来了。陆大爷的关心,我深感安慰,只是他老人家确实是多虑了。”莫璃淡淡一笑,没有刻意强调,只是依旧用往常那边平静的语调道,“能遇到还记得我祖父的陆大叔一家,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意外。如果三年后能得陆大叔一家帮忙的话,那对我来说更是意外之喜,而若是没有陆大叔一家,我也有三年的时间准备和学习,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地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陆长生微怔,随后似松了口气,总算放下刚刚假意端起的架子,哈哈一笑:“难怪我家老爹说姑娘有四老太爷之风,姑娘说这一番时,那神态表情,跟当年的四老太爷真有几分像。我那会还是个愣头青,从未见过那般儒雅的生意人,实在是……”陆长生说着就摸了摸自个的额头,一声长叹,“今日又坐在这,难免多了些回忆,姑娘别嫌我啰嗦啊。”他说着就又是一声笑,一扫刚刚那等严肃内敛的模样。
莫璃心里微诧,说了这么多,对方却还迟迟没有表明今日到底是为何而来,不过她面上也不显得焦急,只是浅笑地道了一句:“我知道自己年轻,手里却管着这么大的一家店铺,后面还有那么多事,会让人觉得不放心也是难免。”
“好了,我也不多罗嗦了,今日我过来,其实就是替我家老爷子给姑娘送东西的。”陆长生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然后起身拿到莫璃跟前,递给她道,“这个,是四老太爷留下的,姑娘收好了,当年原本是要交给六斤少爷的,只是六斤少爷却自己卸了任,所以我爹只好先替四老太爷留着。”
“这是——”莫璃接过后,打开一看,只见那布包里放着的是半本装订简陋的册子,每一页的纸都已发黄,且每一个字皆是手抄。莫璃一眼就认出这是她祖父的笔迹,奶奶曾说过,她爷爷写得一手好字,当年可有不少人上门求字的,所以她后来总是拿爷爷的字帖来临摹,故这字迹她极熟悉。
陆长生解释道:“这是四老太爷当年养天蚕时留下的笔记,四老太爷还给这册子取了个《天蚕笔记》的书名。”
莫璃心头忽的翻起巨浪,她定定的看着那半本发黄的册子好一会,忽的灵光一闪,即抬起眼道:“养?你的意思是说我祖父他,当年已经培育出了天蚕!”
“没错。”陆长生点头。
“那怎么会……”莫璃只觉得胸口没法平静下去,她已感觉到,自父亲意外身亡后,她的痛苦,她的怀疑,她的隐忍,以及那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即将在她面前跃出水面。
陆长生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缓缓开口:“碧玉蚕丝见世的那一天,蚕房就起了大火,四老太爷却似早知道会这样,所以失火的当天并未在蚕房内,并且马上将《天蚕笔记》一分为二,还交代了我老爹很多事。只是没想四老太爷最后还是没逃过一劫,蚕房失火的第二天,四老太爷就意外溺水身亡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莫璃就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汗,喉咙也干了,好一会才哑声道:“谋杀?”
陆长生没有说话,只是一叹。
莫璃抬起眼:“《天蚕笔记》的另外半册,交给了谁?”
“也是四老太爷身边的一位管事,只不过四老太爷溺水当天,他就失踪了。后来我和我爹曾暗中寻过多年,却都寻不到他,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只是因为他的失踪,倒是令我老爹这些年一直就相安无事,后来我爹说,或许这也是当年四老太爷暗中安排好的。”
“当年为何不将《天蚕笔记》交给我父亲?”
“四老太爷留过话,六斤少爷是独子,且生性老实温和,族里又对这片桑园虎视眈眈,因此不希望六斤少爷冒险。如果少爷有后,并且其后人有志接手桑园的话,就将此书交给六斤少爷的后人,却没想……”
“却没想我莫家到了我这一辈,眼见就要绝了后。”莫璃默默道出一句,眼中却已含泪,良久,她又问,“我爹过世之前,知道这些事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