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钟粹宫归来天不早了, 星璇下了一窝丝细面,浇了羊骨高汤与娜仁奉上,另有奶饽饽、脂油糕等两样软和点心并两碟小菜、一小碗羊骨萝卜汤, 不算预备得十精细,却很合娜仁口味。
娜仁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尚未拾起筷子,却见星璇拉起琼枝袖子, 对她:“琼枝姐姐奴才管您借走了,随着您折腾了一天, 只怕琼枝姐姐也饿了, 我那里还有汤,热乎乎地喝下去, 也歇一歇。”
琼枝放心不下娜仁这边,刚要摇头,娜仁却:“就去吧,福宽也去吧,我这里又不是没了人就不成了。素日你们也不干撤桌子差事,下去吃一口吧。这会子也没什么事儿了,去歇一歇。”
她开口了, 琼枝自然不拒绝,福宽站出来笑盈盈地:“奴才是沾了琼枝姐姐光了。”
“去吧去吧!”娜仁摆摆手,故作不耐。
琼枝一时失笑, 也知她心,只觉心中热乎乎,便笑着点点头,拉着福宽与星璇去了。
她们退下了,殿里也没几个人了, 娜仁招招手示意乌嬷嬷在炕上坐下,她只手上整理着丝线团收在炕柜里,自在脚踏上坐了,微微仰头看着娜仁,笑:“知您担心琼枝,等晚上,我去劝慰劝慰她。其实这孩子没有您想得那么脆弱,她额吉事儿……虽说放不下,也不会让她一辈子耿耿于怀。她是个看得开人。”
“原生家庭伤痛是会带着一辈子……”娜仁黯然:“是忘了那一茬,竟然把她带去钟粹宫。”
乌嬷嬷也习惯了她时不时言语怪异,多少会意,便笑着:“您也不知马佳小主会难产啊……况且老奴虽不懂您说那些,却知琼枝未必有那么脆弱。这么多年了,是她照顾您,您忽然拿她当玻璃人似,反而让人觉着笑了。”
“再刚硬坚强人,也是需要安慰和照顾。”娜仁拾起筷子拌了拌面条,轻叹一声,只对乌嬷嬷:“您睡前去看看她吧。”便闷头吃面,不再言语。
这几日天虽冷了,但因琼枝事,娜仁也没留人,她却百般不放心地,又捂了汤婆子在娜仁炕上,又再四问:“您真不奴才留下陪着?”
“不啊!”娜仁卷着锦被在炕上滚了两圈,脚蹬在汤婆子上,眨巴着眼睛伸出手臂:“不过若是咱们琼枝大人想留给我暖被窝,我倒是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琼枝一时忍俊不禁,摇着头把她手臂塞了回去,又替她掖了掖被子,:“快睡吧,外殿有人,若是后半夜冷了,只管喊人进来加被。床头暖壶注是滚水,约莫热到明儿四五更天,旁边杯子是干净,渴了只管自己倒水喝……”
她不放心,林林总总叮嘱了许多,娜仁俱点着头答应,眼巴巴地看着她银红百蝶穿花床帐子放下,又透过纱幔看着她落地罩那边一层纱幔也放下,这边俨然成了一小天地,独她一个人。
长叹了口气,娜仁卷着被子又滚了两圈,然后心不在焉地开始吐息运气。
也不知这玩意到底有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但她确实是觉着现在身体素质比上辈子同龄时出不知多少,且练着吧,反正多活一天是赚。
琼枝安排内殿,西暖阁这边纱幔仔细落下,又叮嘱了外殿值夜宫人一番,又绕着正殿外廊子走了一圈,确定布置无误后,方回了自己屋里。刚一凑近,见屋里亮着灯,便觉不对,推门一看,原是乌嬷嬷坐在她屋里椅子上,听见声响笑盈盈地抬头来看,倒叫琼枝心里笑。
“您还真过来了,我哪里有那么脆弱呢?”琼枝忙要涮杯子与乌嬷嬷斟茶,乌嬷嬷笑:“你就别忙了,我还亏待了自己不成?”
她抬起手边茶杯一晃,与琼枝看了知,原来她在琼枝这也不见外,方才自己沏了壶茶,等琼枝空档又吃了半杯,这会反客为主地,又给琼枝斟了一杯。
琼枝惶恐,忙:“您快别忙了。”
乌嬷嬷笑:“是主儿让我来开解开解你,她懊恼自己忘了你额吉事儿,昨儿带你去了钟粹宫。”
“主儿也没有先见之明,怎会知马佳小主会难产呢?”琼枝轻笑着摇摇头,“我不过是有些感慨,您说女子生产便如同阎王跟前走了一遭,昨儿夜里,马佳小主若不是运气,只怕……咱们主倒是不生产得。”
乌嬷嬷拧眉,“你这就是小孩子想法了,女人哪有不生孩子呢?若是没个孩子,那后半生就没有着落。”
“说句不怕您恼话,我也知您伤心事,也知您如今放下了。当年主儿奶哥哥去了,您悲痛欲绝,如今却不还有主儿这一个指望?便是您老了,主儿也会照顾您。”琼枝拉着她手,:“宫里太妃、太福晋们,有子还少,您看,如今日子倒是无子比有子更惬意,咱们主儿又出身博尔济吉特氏,即使真到了日后……,也没人敢亏待咱们主儿不是?”
她见乌嬷嬷有意反驳,便不给她插话机会,连着:“若说生子,不生是其一—您看先帝后宫里多少蒙古嫔妃,满妃居少,却只有满妃有所出;生得平安与否是其二——咱们主儿身子打那年受伤谁说养补得不错,谁知里头究竟怎样?马佳小主身子是极了,生子尚且艰难,若是咱们主儿,只怕半条命折进去了。那么说,还有什么日后呢?”
乌嬷嬷本是极力劝娜仁要她今早有孕怀胎日后有个依傍,此时听琼枝这话,心里觉着不对,却又不知从哪里反驳,只:“我知你是记着你额吉生小时候难产事儿……妇人生子是常有,未必各个难产,咱们主儿怎么会就撞了那个大运呢?”
“嬷嬷,您只想着这里,我那前话,您却当耳旁风不成?”琼枝沉下心来,对乌嬷嬷:“主儿是觉着您老了,有什么事儿,不爱与您说,怕您操心。孩子这事儿,主儿不愿意说透了,我却不看着您总拿话头惹主儿伤心——主儿虽不是个软弱人,明知命里无子,却总听您养身子生小阿哥话,难免心里不快。如今眼看着,皇上是不会乐意蒙古嫔妃有子,咱们主儿日后抱养个小公主,聊解烦闷也就是了,若说想要几十年后有个依傍,只怕是不成了……”
琼枝素日听来、娜仁透露掰碎了揉烂了说与乌嬷嬷,乌嬷嬷听她说得苦口婆心,眼圈儿却渐渐红了,“这为女子者,膝下没有个依傍,以后日子怎么过呢?太皇太后、对,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那么疼主儿,怎么会舍得主儿日后无依无靠?”
“博尔济吉特氏妃嫔,博尔济吉特氏便是依靠。”琼枝心知乌嬷嬷想着什么,只微微沉下脸,:“您万万不因此而怨恨皇上或老祖宗与太后,是要牵连咱们主儿!主儿想得开了,咱们做奴才,若是表露出来,反而使人觉着咱们主儿心怀嫉恨,惹了皇上眼就不了。”
乌嬷嬷哭得什么似,本是来劝慰琼枝,却听了这些话,忍不住心疼娜仁,“这什么事儿啊!往日瞧着,怎么连个孩子不许咱们主儿生。”
“宫里嫔妃,无子无宠有尊敬,才安安静静地过日子。”琼枝轻叹一声,看她天塌了一般,低声:“您只在我这里哭,出去且把眼泪抹了把,莫教人看出来了。”
娜仁本是让乌嬷嬷安慰琼枝去,没成想却有了意外之喜,从此乌嬷嬷再没念叨过让她养补身子、又琢磨各助孕偏方土法,实在是让她大松了口气。
过几日,京中落了康熙六年冬日第一场雪,娜仁借机报与皇后染了风寒,只窝在永寿宫里‘养病’,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唯有石太福晋那一处让她不禁牵绊挂怀,在清梨常过来走动,太福晋暂且无恙,才叫人松了口气。
永寿宫这一方清静小天地外,却是多少头疼事。
康熙因小皇子身子,郁郁不乐一阵子,皇后却命太医院研究出一份上坐胎药,每每嫔妃侍寝,只要‘留’了,会得到一碗。
清梨私底下与娜仁抱怨那药苦得很,又说因她趁人不备倒了事儿,李嬷嬷生了大气,足还是太福晋知了,出精神来弹压她一番,才叫李嬷嬷消停了。
昭妃彼时也在,听她们说起这个话题,想了想,:“那药方子是,多少也有些效验。不过皇上元气未足,虽有太医院百般方剂使他不会因房事伤身,却也不易使人有孕。嫔妃们也多数尚未长成,有孕几率不大,这坐胎药算是投机取巧,效果不会太大。”
娜仁眨巴着眼睛看向她,满脸写着奇:“你喝了?”
“倒了。”昭妃淡淡,青庄在她身后抿嘴一笑,:“两位主儿不知,那药霸劲,活生生把殿内一盆万年青浇得枯了。”
清梨拄着下巴,“唉,我殿了也换了两盆了,我现在就求哪一位心人赶紧有孕,让皇后把精神从这些地方上挪开,免得日日做贼一样。”
“李嬷嬷折腾了……鄂嬷嬷没折腾?”娜仁奇极了,她也知昭妃与清梨不是在意这些人,或者说这两人在某程度上与她臭味相投,问得倒是直接。
昭妃回答得也坦坦荡荡:“折腾了,把我们家太太折腾进宫了,她对我倒是苦口婆心,后来没法走了,我罚鄂嬷嬷抄写九十九遍《太上感应篇》,每写一字要念诵德天尊宝诰,如今才抄到第十遍,我还有些日子清静。”
“你这惩罚真是……有个人特色。”娜仁嘴角微微抽搐,心里算了一下,那《太上感应篇》文一千多字,抄些九十九遍也得十万多字,倒不算很多,但每写一字念诵天尊宝诰,所需时间便长了。
昭妃呷了口茶,眉眼低垂盯着茶碗里舒展茶叶,仿佛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若论写东西,她是熟手。”
听她这话语焉不详,娜仁隐隐有些奇,但因为深知奇心害死猫理,就压下去没有多问。
清梨满脸见了世面震惊,看向昭妃时又带着些羡慕。
或许是羡慕昭妃处罚鄂嬷嬷如此干脆利落,她却对李嬷嬷碍手碍脚,还要石太福晋出头,为她撑腰吧。
人聚在一起说是不传出去话,却没个避讳。清梨与娜仁磨牙,昭妃坐在旁边喝茶,相处得倒是轻松。
如此时光缓缓流逝,宫里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却是小皇子与他生母佛拉娜。
孩子身体,想瞒住母亲是难。因小皇子身子,洗与满月礼办得不算盛大,显然不符合康熙对这第一子期待。佛拉娜被按着坐了双月子,从一开始无所觉到中间疑虑,再到后来,娜仁以为她应该是看透了。
只是自欺欺人地,不愿问出,也不愿听人说罢了。
小皇子一生下来没满月便犯了两回病,把宫中上下折腾得身心俱疲,太医院擅幼儿科太医被康熙下令常驻阿哥所,伺候保姆、乳母被再敲打过,唯恐有哪一个做事不小心,惹得他再犯了病。
康熙在满月礼上宣布了给小皇子取名字,从了礼部择‘承’字辈,选了一个吉瑞‘瑞’字。若从康熙私心里说,他希望这个孩子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健康平安地长大。
然后这位承瑞小阿哥一直被小心地呵护着,倒也平平安安地满了月,再到佛拉娜出了双月。
此时是再怎么瞒瞒不住了,马佳夫人亲自抱了承瑞阿哥给佛拉娜看,低低:“倒是个白胖孩子。”
只是骨架不大,倒显得身形微微有些怪异。
佛拉娜伸手去抱,襁褓一入怀中,眼泪扑簌簌地就流了下来,泣不成声,额头贴着承瑞小脸,嘴里含糊地喊着他名字。
马佳夫人看着心酸得厉害,低声劝解:“莫哭了,莫哭了,你看这孩子被吓到了。”
或许是母子间心灵感应,又或是小孩子本,他一听佛拉娜在她旁边哭,自己也哭了起来,只是声音有气无力,哭一声断一下,乳母心里着急,忙对佛拉娜:“主儿快别哭了,抱着小阿哥哄一哄,若是岔了气不了得啊。”
听了她这话,佛拉娜忙低头去看,顷刻功夫,承瑞小脸憋得通红,她忙忙抱着承瑞轻哄着,一会儿却没效,承瑞哭得更厉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乳母心急之下也顾不得别,忙孩子抱了过来,在怀里轻抚着脊背哄着,她是熟手,未一时,承瑞哭声果然止住了,只是也累极了模样,眼睛闭着睡了过去。
马佳夫人见佛拉娜神情落寞,摆摆手示意乳母抱着承瑞下去,坐在佛拉娜身边劝:“她是日日照顾承瑞,自然手熟,哄起来也老练。况承瑞身子又是这个样子,她见你哄不,心急了才把孩子抱过去,你又这个样子,岂不叫她惶恐?她也是为了承瑞身子啊。”
“额娘……我只是想,你说我这个做额娘,连孩子逗哄不,又叫他在胎里就落下了这样病,还有什么呢?”佛拉娜哭:“我生他一场,却不知养他多少年,额娘……”
马佳夫人被她哭得也是眼眶发酸,揽着她肩膀,:“这话不吉利,不许你说。太医说了。只要精心抚养,先天有哮症孩子也不是就保不住了,你有在这里哭时候,还不如多在承瑞身上些心。”
“我要去求皇上!”佛拉娜忽然起身,语气激动:“承瑞身子这样,我也不放心他在阿哥所,我要去就皇上把他接到钟粹宫来照顾,我亲自看着,才会放心。”
马佳夫人只:“哪有这样规矩呢?”
这边母女之间如何争论旁人暂且不知,只说宁寿宫里,娜仁眼不眨一下地盯着唐别卿为石太福晋诊脉,一见他收回手,忙忙问:“怎样了?”
清梨也在一旁,目光落在唐别卿身上,带着问询,与些许担忧。
唐别卿脸色不大看,行了一礼,摇摇头,“只怕就这几日了。”
“太福晋——”娜仁呼吸一滞,眼眶酸涩忍不住落下泪,哑声唤。
清梨忙绢子递给她,见太福晋有要起身意,忙上前去扶她坐起,又在她背后垫了两个软枕。
太福晋手轻轻拍拍床沿,示意娜仁坐过来,轻笑着:“哭什么……人总有这一天。”
她说话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眼睛却明亮得很,微微翘起嘴角与弯弯眼眉,让人依稀见她年轻时是何等风华绝代。
娜仁见她这样,心里更酸,在床旁坐了,握住她手,低低:“您常夸耀您年轻时舞剑舞得,我却到现在没见过。”
“这丫头也会,你想看,缠着她便是了。”石太福晋微微笑笑,又对清梨伸出手,清梨受宠若惊,忙手递了上去,任太福晋握住。
太福晋长长一叹,面带感慨:“我这半生,丧夫丧子,何等凄凉,幸而如今,缠绵病榻还有你们两个相陪,倒也是我福。”
她暖洋洋带着笑目光久久落在娜仁身上,又松手抬起揉了揉她头,笑:“这些年,难为你这么个小丫头,若是临终前听你叫一声师父,此生便也无憾了。”
娜仁琴棋书画品香插花一类本就系她教授,此时忙连着唤了两声,听得太福晋满脸带笑。
于是:“我这些年,也攒了些东西,倒是带不到地下去。首饰布匹、字画摆设一类,你们两个有些,倒有四五万银子,尽数与国库,舍粥修路,也算是积一份功德。”她目光落在清梨身上,意味深长地:“倒也算是,为你铺了一份路,这一份善缘,总有得上一日。”
娜仁与清梨二人听得一头雾水,站在清梨身后李嬷嬷却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直视石太福晋,被她淡淡地扫了一眼,仿佛被虎狼注视一般,后心发凉,忙忙低头。
石太福晋见李嬷嬷如此,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又对清梨:“你那里不是还有一个缺吗?我死后,就让石嬷嬷去你宫里。愿尔到了出宫年纪,倒不必我操心。这两年,我清静,人打发得差不多了,只剩她们两个,要我安排一场。”
愿尔眼眶红红地,仿佛痛哭过一场,此时:“主儿!”
“你带着我给你嫁妆,出了宫,无论找个人嫁了,还是寻一处清净地方住下,或到人家做教习,是结果。只有一个,嫁人一定看准了再嫁,女子不成亲没什么,只怕嫁错了人,便要耽误终身。”石太福晋语心长地,愿尔眼眶湿润,又忍不住落了泪。
石嬷嬷袖子拭了拭眼角,对着石太福晋郑一欠身,:“奴才定然照看清梨姑娘。”
石太福晋笑地一扬眉,“我是叫你去养老,不是叫你去操劳。”
“姑母这话有理,嬷嬷到了清梨宫里,安心颐养天年才是。若是出精神指点指点寻春她们,真是清梨生有幸。”清梨忙开口。
石太福晋:“也罢,你们自己说去吧。”
娜仁本欲说些什么,却见石太福晋面上微微露出疲态来,忙:“您要歇会?”
“再坐坐,难得有这么精神了。”石太福晋叹了口气,摇摇头,又看了看她,:“我知你想着什么,那些东西,我给你,你收着就罢了。不过是些死,独有燕双,是我提前给你,你真是要收了。”
她如此说着,却‘提前’二字咬得极,娜仁不自主地联想到那个荷包,当即笑盈盈开口:“您放心,燕双我自然珍而之,恨不得收在床榻里,日日搂着睡呢。”
石太福晋眼角眉梢沁出些微笑意,抬起指头虚虚点点她额头,笑骂:“鬼丫头!”
她复又轻轻一叹,:“你这生辰日子,立住了,是要一生富贵,我却只愿你余生欢喜。富贵……”她轻嗤一声,面带几讽刺,“那东西又当什么呢?”
清梨神情略显复杂,上前来劝:“您累了,不如歇歇吧。”
“也罢。”太福晋长舒了口气,摆摆手,“你们走吧,等我去了,再来送我最后一程,便罢了。不要在这淌眼泪,倒叫我临了临了,也不安了。”
娜仁无奈,太福晋执意送客,又记着唐别卿话,今儿怕是没什么,便:“晚间我再过来。”
太福晋对着她扯着嘴角微微一笑,清梨与娜仁相携出来,石嬷嬷:“太福晋春日里就叫老奴清点库房里东西,如今齐了,各箱笼装着,现命宁寿宫里小太监送去永寿宫与启祥宫去。”
清梨对她:“嬷嬷生照顾太福晋,晚间我们再来。”
石嬷嬷点着头,笑了笑,“老奴知。”
今日有风,二人只顺着廊子走,路过太福晋寝间南窗下,听里头太福晋吟吟念诗:“我年未至耆,落魄亦不久——”
她吟吟拖长了腔调,又有些有气无力了,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随即殿内忽然爆发出太福晋大笑声来,笑声隐隐怆然。
娜仁听着那诗,隐隐耳熟,却见清梨仿佛明了,便边走便问她:“太福晋方才吟是什么?”
“……是张岱,《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清梨长叹一声,闭闭眼,与娜仁低声:“这诗不是内宫里诵得,姐姐莫往外说。”
娜仁点点头,“你放心,我省。”
余后几日里,宫中风平浪静。
太福晋一生清傲却不狠辣,在太妃们中还算有人缘,她那殿里日日有人探望。
这日下晌,娜仁与清梨一同过晚膳后过去,却迎面碰见康熙乘步撵从宁寿宫外甬向这边来,迎面相碰,娜仁与清梨一欠身,见康熙面带悲伤之色,心中约莫知是太福晋叫他过去。
果然,康熙见二人,便问:“是去探望太福晋?”
娜仁点点头,清梨:“不错。”
“唉,太福晋胸怀大啊!”康熙感慨,又问:“天冷,怎么没坐暖轿出来?”
娜仁笑:“过晚膳才来,走走也算消食了。”
康熙不大赞同,“还是要生保养身子才是……”
闲话几句,人别过,娜仁与清梨仍往太福晋那里去了。
而后日日如此,唯有十这日,娜仁陪着太皇太后为先帝诵,却听人急急忙忙地通传:“石太福晋薨了!”
娜仁只觉“嗡”一下子,脑袋里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便觉着脸上冰凉凉,也顾不得取帕子,只袖口匆匆抹了泪珠,向太皇太后一欠身:“娜仁去了。”
“去吧,也代我送她一程。”太皇太后亦有几悲切,目送娜仁出了小佛堂,却又回到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口诵《往生咒》,佛堂内檀香气浓,太皇太后不知不觉落下两滴泪来,七七四十九遍诵罢后,长长一叹。
娜仁赶到宁寿宫时,石嬷嬷领着愿尔为太福晋装裹毕,太后、太妃们来看过,见她急匆匆地来,太后叹了口气,摇摇头,“进去看看吧。”
她帕子拭了拭眼泪,领着众人离去了。
此时皇后还没赶到,娜仁站在门前竟有几踌躇。
还是清梨从里头走出来,面上除了悲伤,竟还有几释然。她冲着娜仁微微一笑,笑容浅淡,却是如春雨初止时梨花一般,清雅如碎玉落珠,轻声:“进来吧,太福晋说,没让你看见她走时候,极。若见你哭了,只怕她黄泉路上也不安心。”
“师父!”娜仁终于忍不住,快步奔入内殿,扑在床榻前痛哭出声,身体微微颤抖,眼泪打湿了床褥,石嬷嬷领着愿尔缓缓跪下,向她磕了个头,“慧妃主,节哀。”
清梨走到她身后,拍拍娜仁肩膀,低声:“姑母是解脱了,从人间炼狱,到极乐世界,与她所所想之人,团聚了。”
娜仁仰头看她,见她眼眶微红,悲意又起。清梨本是极克制,此时被她环着腰身痛哭,手轻轻抚抚她脊背,也忍不住闭眼,任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皇后赶到之时,娜仁止了眼泪,极郑地向太福晋行了拜礼。
皇后走进来,低声:“太福晋丧事早就预备着了,皇上意,一概比照□□寿康太妃,现要入殓,慧妃你让一让吧。”
娜仁缓缓点了点头,伸手为太福晋理了理鬓发,转身出了内间。
北边暖阁炕桌上一张桃花笺,娜仁拾起看了一眼,上是一行极清隽雅致瘦金小字,书“少爱繁华,极精舍婢,鲜衣怒马,华灯烟火,花鸟珍珠。今四十未至,一身孑然,繁华半生,皆成梦幻,万事空。”
这一段中许多处娜仁看着极为眼熟,却又想不出出自何地。
还是清梨走过来,见她细看,哑声开口:“改自张岱康熙四年撰成《自为墓志铭》,拘谨半生,这便是太福晋最后放肆吧。”
她又看了看那桃花笺,开口嗓音发涩,声音极低地:“太福晋乳名‘夭夭’,桃之夭夭夭夭。”
娜仁闭了闭眼,这才想起太福晋顺治十年入宫,彼时方才及笄。她得以受太福晋教导时,太福晋还是青春年少。
而先帝薨逝后,太福晋安养于宁寿宫,亦是自得其乐。
却是不知何时起,愁容生,乃至奇绶去后,朱颜改。
清梨见她手捏着那张笺子舍不得放开,便:“我得了石嬷嬷去我那里,这笺子,你带回去吧,留个念想。”
她言罢,轻叹一声,缓缓环视过这寝殿,:“只怕几日之后,这殿里就要大变样子。太福晋半生梯己偏了你我,留下这些纱罗帐幔死件与太福晋生前惯东西,是要陪着太福晋上去了。”
娜仁哑然,最后还是小心地桃花笺收着,带回了永寿宫。
她寝间炕床上炕柜里有一只落锁小匣子,里头收着太福晋让她日后交给清梨那只荷包,她这张桃花笺也收了进去,太福晋留给她东西琼枝清点过,收在库房里,石嬷嬷办事干脆,件名录仔细,娜仁翻看一回,对琼枝:“这些东西,生收着吧。那些布匹,生存放,久留也轻易不要动,留个念想。怕腐朽便上,才算不辜负太福晋心意。”
琼枝知她伤心,也不啰嗦,只干脆地点点头,“奴才知。”
太福晋最后被追封为皇考恪妃,死后极尽哀荣。
然而再过些年,大概宫里便没几个人知,曾有一乳名夭夭石氏女子,琴棋精通,书画俱佳,挽袖点茶,素手调香,无所不精。
太福晋去世后,娜仁很低沉了几天,唐别卿干脆替她报了病,连向皇后请安也免了,她彻底没了出门动力,每天窝在永寿宫里,看书抚琴,燕双被她蹭得发亮。
昭妃来看她,劝:“人生与死本就顺应天,死亡不过回到生处。人源于自然,又归于自然,若按太福晋生前信佛,此时大概归于极乐之境,与她所念之人团聚。你如此伤心,不过平添寂寥罢了。”
“你当真这么想吗?”娜仁看向昭妃,却见她摇摇头,坦坦荡荡地笑:“我又不是圣人,还没看得这么开,只是劝你罢了。”
“不过确实是应该为姑� ��开心。”清梨声音响起,二人同时回头或抬头去看,却见清梨站在素色纱幔下,一身素服,鬓边簪一朵缉珠梨花,未曾描眉画鬓,却自有一番风姿。
“你来了。”娜仁:“进来坐。”
清梨缓缓抬步入内,向她:“姑母是解脱了,从诸多束缚中解脱,从此自在潇洒去了。你在此伤心至此,只是让生人平添担忧罢了。”
又见置在琴案上燕双一尘不染,琴弦像被磨得闪闪发亮,不摇头轻笑:“润弦膏子不必日日,姑母生前也没把它打理成这样,在你手里倒是容光焕发了。”
她请按琴弦,右手弹出几个音来,在琴凳上坐了,抬头看向昭妃与娜仁:“我为你们抚一曲,如何?”
娜仁随意地点点头,昭妃倒是兴致地坐下,摆出洗耳恭听姿态。
清梨抚琴是很纯熟,看得出下过苦功夫,挑勾踢抹间手上动作毫不乱,反而有一浑然天成潇洒利落,左手轻动时动作又仿佛柔情婉转。
琴因泠泠,流畅洒脱。仿佛有采菊东篱下悠然,又有一蓑烟雨任平生洒脱。
一曲终了,娜仁只觉近几日淤积在胸中郁郁之气消散,通体舒畅,不:“见你抚琴,我倒是恨当年与太福晋……学琴时没下苦功夫了。”
“现在下也来得及。”清梨手上这几年留起了指甲,故而也带了指套,此时一一戴回去,笑着抬眸看向娜仁:“我与你做陪练,倒消磨时间。”
昭妃便:“我与这东西怕是此生无缘,只做听客吧。”
人语罢,娜仁与清梨摇头轻笑,昭妃也微微扬了扬唇。殿外大雪压枝又如何?人心是暖。
适时皇后宫里刚走了一波回事内务府掌事,九儿热茶斟与皇后,:“外头雪下得大,新植石榴树未过这阵势,只怕把枝头压弯了。”
皇后抬眸透过北窗看了看,叮嘱:“仔细着些,常掸掸雪。人说石榴多子,但愿有它开花结果一天,也有我开花结果一天。”
九儿便:“您还年轻,皇上也年轻,何必说这丧气话呢?章太医不也说了,您身子调养得不错,但最再拖一二年,再长长。不然身子骨没长成,只怕如马佳小主一般艰难。”
“当下时局,哪里容得我这个皇后再缓缓……”皇后轻叹一声,又问:“派人去钟粹宫看过大阿哥吗?那孩子要仔细着,佛拉娜把她抱回钟粹宫养着也,在亲生额娘跟前,总是更精心仔细些。”
九儿:“看过来,乳母奶吃得还,太医也没被这几日风雪惊了,马佳小主照顾得心,处处细致。又许是在亲娘身边缘故,小阿哥这几日竟也。”
“承瑞,便让人放心了。”皇后叹:“皇上太需要这个儿子了。只盼着他立住,不然前朝如何,也怕有人指责本宫不贤。”
九儿笑盈盈:“太皇太后说您是‘数一数二贤惠人’,满宫里谁对您有一个‘不’字?你未免虑太多了。”
“那是玛法还在时候,如今老祖宗对我态度虽没怎么变了,底下不是。”皇后眉心微蹙,复又舒展开,“在皇上待我比从前更亲密,昭妃慧妃也不是倨傲不恭之人,不然咱们家前朝上也没有一个入玛法般人,本宫日子怕不过。”
九儿昂首,傲然:“咱们老爷乃是领侍卫内大臣,皇上又赐老太爷一等公,现索额图老爷任吏部侍郎,也是朝内高官,您日子怎么会不过呢?”
“你懂什么。”皇后摇头轻笑着,隐隐有些落寞,“幸而昭妃不是个有野心人,不然凭她那个阿玛,本宫这皇后宝座只怕是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