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娜仁喜欢调息吐气时心里的清静凉爽,更爱入定吐息。
在没有空调古代,能够自身制冷,真的是一件让人非常满足的事情。
但娜仁觉得这玩意也很不科学,比如你夏天吐纳身上就凉快,到了冬天就觉得暖和了,怎么滴,这玩意还能冬暖夏凉不成?
但再仔细想,穿越这事本来也不科学,这东西跟着她穿越之后还改头换貌了,她是真情实意地怀疑过自己是不是什么穿越女主。
但在宫里这么多年,也没碰到什么对她一见倾心的俊俏小侯爷,什么对她一腔真心的皇帝,什么斯文儒雅身世隐秘的太医。
就她现在身边尼姑庵一样的配置,唯一异性就是从小到大私下使劲管她喊‘阿姐’的小皇帝,太医的太医倒是有相熟的,但人家娇妻早娶,她只有吃狗粮的份儿,怎么看也不是女主待遇。
而且《长生诀》她也试过了,确定不是什么修仙法门,练着练着除了静心以及觉着身体舒坦一点之外,也没让她有飞天遁地之能。
不过娜仁对此也满足了,穿越一遭,没穿成平民百姓为衣食所愁,在宫里也没几个人能欺负她,太皇太后这一尊大佛罩着她,还有太后,在皇帝那还有‘姐弟’之谊、救驾之功,即便以后真进了后宫,也没人会招惹她。
别的事娜仁看得都很开,在后宫里,最难得的无非就是不争,因为很多时候即使你不争,旁人也会逼你争。
对她而言,这种烦恼几乎不存在。所以对前路,娜仁还是看得是很开的。
她不是没想过平平凡凡嫁人生子,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先不说她如果嫁人了要怎么看待丈夫的莺莺燕燕,她可没把握找个男的(还得是太皇太后看得上眼,至少是贵族出身)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写“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纳兰容若屋里还有两房姬妾、“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苏东坡也没一辈子为妻子守身如玉。
不是骂男人情薄,只是这古代的男人,多妾合法,一夫一妻一生一世倒成了无稽之谈了。
如果那样,嫁过去之后动了心就只有伤心的份儿。
若是不动心,莫不如就在宫里,至少地位尊贵,还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照拂,皇帝不说恩宠,也能保她不被人踩在脚下。
身后是科尔沁的博尔济吉特氏,她在宫里一日无逾矩之举,一日就能安稳度日。
这‘安稳’二字,就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了。
而且锦衣玉食富贵荣华享之不尽,每天睁开眼睛最大的烦恼就是今天吃什么穿什么戴什么首饰,这种日子真是太爽了!
感觉空虚了,还可以发展点小爱好,什么琴棋书画厨艺针黹香茶酿酒,只要想学,就能安排上。
生活如此曼妙,何必叽叽歪歪。
梁九功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的时候娜仁正慢慢吐息着,这《长生诀》说到底也不过是养生用的,倒不怕走火入魔什么的,她平时陪着太皇太后礼佛念经也练一练,这些年练得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琼枝笑盈盈地开口:“天儿这么热就过来了,倒不赶个凉爽些的时候。等着,新备的歇夏茶,给你倒一碗来,你们也尝尝。”
她梁九功打交道不少,乾清宫里的小太监也时常来往,都很熟悉,倒也没什么拘束。
梁九功笑着“唉”了一声,娜仁睁开眼,手往旁边一指让人搬来个墩子,态度随意地道:“这样热的天儿,傍晚时来送也不迟。”
梁九功笑呵呵道:“这不是皇上特意吩咐的东西,哪敢怠慢,紧赶慢赶地送来了。”
他身后两个小太监,一个手上捧着一对定窑花鸟纹白瓷茶叶罐,另一个手上两个黑漆木匣,均是精致不凡。
梁九功笑着一一介绍:“这茶叶是进上的大红袍自不必说了,独这瓶儿好,还是皇上特意让人开了库房寻出来的;这一个扁匣子里是一对外国进贡的翡翠镯,颜色青嫩的细条镯子,皇上说您必定喜欢,这天气,看着也让人心里头清爽;另一只大些的匣子里是合浦明珠,虽不如咱们东珠尊贵,颜色却净白如雪,光华内敛,十分好看。”
旁的也罢,唯那一只翡翠镯子颜色青嫩而不轻浮,果绿的色儿、小细条拧出麻花样来,阳光下也剔透润泽,果然十分好看。
娜仁拿起细看两眼,笑了:“怪道当得起皇上的夸,放这儿吧,我这礼也收了,事儿定然给他办得妥帖。”
金珠银珠用小茶盘端着三盏茶出来,梁九功并不推辞,谢过后端起一尝,赞不绝口。
琼枝从内殿走出来,便把小荷包出来递给梁九功,边道:“前些日子备的是荷叶拢着茉莉、荷花苞里熏过的绿茶沏的,这几日眼看要入秋,我们主子说荷叶大寒,换下了,今儿的是绿茶叶塞在茉莉花苞里,就着西瓜皮、干百合并芦根煮的,加了枸杞子,倒更像汤水了,滋阴生津倒好。这是新打的金银锞子,往常我们这儿也出不去什么,你拿着玩玩吧。”那两个小太监也各得了一大把钱。
梁九功也不推辞,笑着就收下了,又道:“倒显得是特意为了赏钱才争着过来的。”
“这是什么话,自然是我的人缘好,你才争着过来。”娜仁慢悠悠晃着手里一柄白玉骨团扇,随口与他说笑着。
梁九功在乾清宫还有差事,没多留,讨了一罐子新配的汤茶包回去,说给皇上换上。
琼枝把那镯子和珍珠拿给娜仁细看,娜仁只随意摆摆手,道:“收着吧,镯子放到屉子里。”
她这样说着,忽地又起了兴致,开始巡视自己的地盘。
她自己一直住在慈宁宫前殿的东偏殿,面阔三间的大屋子,坐东朝西,正一间是会客之地,进去迎面是东墙上悬着的《洛神赏月图》,全屋的紫檀家私由连续两届宫斗冠军太皇太后倾情赞助。
紫檀香案靠着墙,上简单地摆着一个花瓶、一套茶具并两部书,白瓷美人觚中插着一枝鲜采的白荷,靠着香案的是两把玫瑰圈椅,中夹着一个紫檀方桌,一盘鲜果、一个青玉香炉,陈设极尽雅致。
左右手边是南北屋,以紫檀镂雕四合长春的落地罩隔断,垂着青翠轻透的翡翠纱,夏日里透着清爽自在,这都是琼枝的小学问。
北屋做寝间,靠北墙用落地罩罩着炕床,紧靠着的嵌螺钿炕柜全用小锁头锁着,钥匙娜仁贴身收着,里头是她的大多数现银梯己。
妆台临着西窗,一旁立着一个及人腰高的匣屉箱笼,打造得精致气派,洋漆雕花嵌螺钿的,一个个小屉子里是娜仁多年的首饰,按簪钗镯坠分装,金银珠玉又有不同,琼枝心里自有一本账,按季盘算,少一支都瞒不过她。
妆台的另一边一个柜子,也是一层层的屉子,里头整匣封存的首饰或璎珞项圈一类的东西。
东墙有一小门,连着一间小抱厦做更衣间,日常沐浴、如厕、更换衣裳都在里头,一组紫檀木四开门的大柜子,放应季衣裳。
北屋大概就是如此了,南屋供日常起坐,临西窗下是长炕,对面是书架,书案摆在南墙那边。
屋子不算很大,东西多了就略显拥挤,但琼枝心灵手巧,布置得错落有致。
娜仁把这个地段换算一下,放到二十一世纪,即使不是故宫里,就故宫附近那一圈儿,这么大的屋子也不是她能买下来的。
等以后真出了慈宁宫,咱这邦邦硬的关系,咋也得封个妃吧?封妃就是主位一宫,几千平米啊!一环之内!都是她的!
这样一想又很知足了。
凭借穿越,咱达成了北京一环内的房子,过起了无忧无虑的米虫生活。
如果说从前可能还得宫个斗啥的,现在凭借救驾之功,她只要不想争,便可以从宫斗之中脱身出来,再加上太皇太后与太后两尊大佛,她完全可以在宫里横着走!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此时夏日未过,日头仍长,娜仁倒不着急晾衣服,慢悠悠等最热的日头过了,才吩咐慈宁宫里的大宫女福宽:“早上老祖宗说要晾的衣服……”
“找出来了。”福宽笑容亲近、态度却也恭谨:“那头一口大箱子里都是,有夹棉的、轻毛的,夹棉的多,轻毛的少,约莫这些日子早晚够添了。”
娜仁点点头,又叮嘱:“小佛堂里的蒲团要换成棉的了,现在天儿看着还热,早晚寒从地起,老祖宗受了寒就不好了。白露之后的暖身汤饮要备好……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福宽忍俊不禁。
琼枝也指挥豆蔻岂蕙她们搬出一口黑漆大箱子,翻出娜仁的几件厚衣裳来,回廊内偏殿西窗下的小火炉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地叫唤着,老鸭汤的香气盈在庭院里,娜仁手摇着团扇倚着朱红的柱子看着宫女们忙碌,时光悠然。
太皇太后午睡起来,推开临着妆台的窗子向外一看,笑了:“当真是咱们娜仁勤奋,今儿炖的什么汤?好香啊。”
娜仁回头一看,笑盈盈道:“老鸭绿豆汤,小菜想吃什么?我去预备。”
“让小厨房预备就算了,大家格格,厨房上的事儿当个乐子就好。”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前儿说你身边的丫头有适龄的要放出去,你看好补上的了吗?”
太皇太后这话一出,娜仁身边的小丫头们都紧张起来。
娜仁眼神在她们身上掠过,面上仍带着笑意,心绪百转。
她身边的人员配备如下:乌嬷嬷一个,是她当年的奶嬷嬷,陪着她从草原上过来的;掌事宫女琼枝,也是自幼陪伴她,做事妥帖自然不必说,她在宫里也最信任她们两个。金珠银珠是后来太皇太后指过来伺候她的,小心服侍多年,她也很信任。还有四个小宫女是内务府分配过来的:岂蕙,竹笑,豆蔻,星璇。
乌嬷嬷与琼枝是她从草原上带来的心腹,当之无愧的头等,每逢年节草原上也有一份赏赐,太皇太后给的也是头一份。
仅次于她们的就是金珠和银珠了,也是大丫头的名分,娜仁手松,她们的日子也好过,月钱也比底下四个长些。
如今她们两个要离开了,留出空缺来,底下那四个当然眼热。
虽然人少,但也算是宫里绝好的地方了,毕竟娜仁事不多,乌嬷嬷只盯规矩,琼枝素来讲究宽严并济,娜仁身边的小宫女们过得不错,也是宫里不少宫女羡慕的地方。
此时见娜仁的目光扫过来,岂蕙、豆蔻等四人都不由露出微微紧张的神情,娜仁沉思半晌,道:“岂惠精于女红心思细腻,竹笑处事稳妥沉静有度就她们两个吧。其实按我想,金珠银珠走了之后,也不必叫内务府补人了,我事儿又不多,她们几个服侍就够了,八个人未免惹眼了些。”
“这有什么惹眼的。”太皇太后刚要反驳,又不知想到了些什么,微微一顿,转而道:“也罢,暂且先这样吧,左右你也不可能在我这慈宁宫住上一辈子,你说是不是?”
娜仁浅笑不语,全然不见羞涩。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啊,是越大越不好玩。”
岂蕙竹笑二人听了只觉喜从天降,心怦怦直跳,连忙谢恩。
娜仁看她们要磕头的样子,忙示意琼枝去扶她们,又道:“伺候的尽心,日后的好日子自然是有的。若是……”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二人一眼,二人忙道自己必定忠心耿耿别无二心,太皇太后含笑看着,等人都退下了才拉住娜仁的手,感慨着道:“咱们娜仁也长大了,会敲打奴才了。”
豆蔻、星璇见大饼没落在自己身上,心里虽然失望,但在娜仁身边服侍了这么多年,也知道她性格随和却公私分明很一碗水端平,都道自己确实不如豆蔻与岂蕙,倒是一份难得的心性。
太皇太后在旁边看着,心中很是满意。
到了晚膳时分,那汤被盛了出来,乾清宫一盅、宁寿宫一盅,余下的都上了慈宁宫的餐桌。
太皇太后尝了汤,十分喜欢,连连称赞。
因太皇太后夏日脾胃不和,慈宁宫的晚膳被拉得晚了些,用过之后天气便稍稍凉爽了。
福宽向娜仁请示后开始指挥底下的小宫女儿收起院子里的衣裳,太皇太后拉着娜仁在廊下,摆了两张躺椅坐了,一边沏了浓浓的黑茶来消食。
“娜仁丫头,你说实话,这些年,在这紫禁城里,你开心吗?”太皇太后端着茶碗望着天,往椅背上靠着,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娜仁倒是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开心。其实人生在世,欢喜与不欢喜全看知足与不知足,娜仁陪在您身边,长在深宫里,受您的庇佑,身后是博尔济吉特氏,宫里宫外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又有什么不知足与不欢喜的呢?”
静默好半晌,太皇太后忽地笑了,将茶碗放下满怀感慨地伸手拉住娜仁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掌温暖干燥,让娜仁的心也有了着落。
“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这世间的男子情爱了,皆是虚妄。”太皇太后缓缓摇着头,叹道:“自己、家族才是指望,子嗣……”
她声音渐渐低沉,娜仁知道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事,便笑道:“您博学,也学过汉学,当知道《诗经·卫风·氓》中有一句:‘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苏麻喇端着炖品回来,见娘俩靠在一起说着话,笑容中微微露出几分宽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