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年下, 一日日的,宫里逐渐忙碌起来。
皇后那边日日有客,事务也忙, 遂免去众人的晨昏定省,只三日一回去一趟点卯就是。
娜仁乐清闲,正逢她原先种在慈宁宫花园暖房里的金桔结了,巴巴摘下来, 蒸制后浸了蜜剃了籽,烘干了压成小花的模样, 撒上糖霜, 小朵小朵收在白瓷罐子里,好不精致。
她也就动个嘴皮子功夫, 自己下两手就嫌烦撇开不做,星璇领着两个小宫女忙活着,待成了,一边递娜仁,一边嗔道:“您可是倒好了,不过张张嘴,提出的主意, 做两手撇开,还是奴才们忙活。”
“依我的做出来,你们不也吃到不是?”娜仁笑呵呵地扯着她的袖子, 一扬脸命道:“拿几个小罐来,皇上一罐,前梁九功回老祖宗喝药费劲,这个正巧哄一哄;再老祖宗、太后、太妃们每个半罐,都不许多吃, 真任她们吃多了,太医要恼我的;昭妃、佛拉娜、清梨都要预备……”
琼枝在旁嗔道:“往年不过两宫的送,今年却多了许多了,真真主交游广阔,我们可都要繁琐。”因道:“旁人都有了,不坤宁宫却是不好,也送坤宁宫一份吧。”
娜仁任她预备,只叮嘱一句:“隆禧那头莫要忘了。”
她在宫里端了这么多年的水,还没翻车,可实在是多亏了琼枝。
年前宫里各处都忙着,倒白白多了娜仁昭妃两个闲人,日日凑在一起,诗词茶话,只论风雅,不谈时局朝政,不说曾子孔子,偶尔听昭妃念两篇经,讲讲其中韵味,倒是有趣。
其实真算起,她也算是博览群书,可惜她在知识上的人生巅峰已经停留在上辈子□□的时候,后来逐渐衰败,能记住的就是读的时候觉着有趣的,后来到了清朝,读的多是各类闲书,那些个曾子孔子曰的,就都被放到脑后去了。
如今被昭妃安利了两句道经书韵,听着倒很有意。
这日晨起,不需向皇后请安,慈宁宫也忙,因连日的大雪,她不大乐意往宁寿宫去,只在炕上窝着。
琼枝见她握了一卷书在手里,称奇道:“怎么还起书来了?不是您的性格啊。”
“我总不能一直不学无术下去。”娜仁随口道:“翻着有趣罢了,炉子上烤的茶叶记着盯着,热一热去了湿气就取出来吧,仍用小箬叶包好一包,收入罐子里。”
豆蔻听着连忙答应着。岂蕙捏着块料子在娜仁身上比身量,娜仁道:“做新衣裳?尽够穿了。”
“这块大红撒花的绸子是老祖宗赐的,预备您做一身比甲。”岂蕙道:“除夕总是要穿新衣裳的,这大红旁人想穿还穿不了呢,您倒是嫌弃起来了。”
娜仁一挑眉,她:“有谁你说闲话了?”
她眼睛微亮,满脸着:说出来,大家乐呵乐呵。
岂蕙在她身边多年,岂不知道她的性子,此时苦笑一下,道:“您来了。不过是听了人几耳朵酸话,您还成什么有趣的听不成?不过老祖宗赐这料子,送来时蒙着的缎子掉了,正巧旁边启祥宫的张小主瞧见,说了两句酸话。什么咱们没福气穿上的,人家屋里满箱满柜的,还有别人来送呢。话是清梨小主说的,被清梨小主顶了回去,场脸青红,挂不住了,气冲冲地,也没敢转身走了。”
娜仁听了没趣,撇撇嘴,“典型的仇富心态。”
其实有这么个邻居还是挺闹心的,不过娜仁转念一想,有人羡慕嫉妒她还不好的?正好满足了她小小的表现欲。
慧妃拄着下巴认真想道。
八这日,东西六宫凡有宫妃居住的宫殿都了宫中画师所绘之宫训图,娜仁瞥了两眼画上绘的徐妃直谏,莫想到上辈子各种乱七八糟的电视剧里对这位徐妃角色的描,那幅图也怎么都觉着怪异,下咂咂嘴,感慨电视剧害人不浅。
琼枝指挥人挂上,对娜仁道:“明九,太皇太后亲领后妃制供奉祖宗的糕点,一早过去,约莫要折腾一日了。”
娜仁只见过年先帝还在时,还是皇太后的太皇太后带着先帝的后妃们折腾,如今昔人已尊于宁寿宫安养晚年,倒是折腾起了新一辈的嫔妃。
娜仁叹了口气,在炕上把自己瘫成一块小饼干。
日因有这一桩事,娜仁被催着早早洗漱睡了,次日卯初刻,便被琼枝唤起。
星璇将早熬出的花生奶酪端上来,有两碟小点心,笑道:“您先垫垫肚子,等事情了了,老祖宗八成是要留膳的。”
娜仁不大有精神地闭着眼睛调息,集中精神。琼枝脱了鞋上炕,在她身后跪坐下,手边一个大盒子里是各色花水、笢子、短簪等等,琼枝轻手轻脚地摆弄着娜仁的头发,后一缕缕的细辫在脑后盘起,点缀上两朵腊梅,嫩黄的颜色娇俏生机勃勃,衬着笑眼弯弯,一身鲜活气。
橙红遍绣事事如意的棉紧身上用的珍珠盘扣,岂蕙微微低着头,将盘扣一枚枚扣上,笑道:“这包银的扣子好,镂空的莲花纹倒给这衣裳添了点仙气。”
“内务府的人做事精心。”娜仁随口道,忽地问:“前琼枝你带回来的那个麦穗,怎么样了?”
竹笑正捧着东西进来,闻言即刻回道:“倒是踏实肯干的性子,也沉静稳重,跟了我可惜了。”
娜仁她一眼,笑了,“跟着你怎么可惜了?我可是好你的。”
“那是奴才遇到正主了。”竹笑摇摇头,将手里捧着的盒子递给琼枝,继续道:“旁的主,可未必在这些事情上经心。……这桂花头油是昨个晚上马佳小主遣人送来的,说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的。不过昨送来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奴才便没回进来。”
豆蔻疑道:“咱们主素来不用桂花头油养护头发,怎么马佳小主却送了这个过来?”
娜仁也微微拧眉,忽然问:“你说,送来的人说是皇后赏的?”
“不错,好似还是哪一处贡上来的呢。”竹笑道。
娜仁忽地想到了什么,抹了把脸,道:“她可能是在告诉我,今天要出事,让我别过去。皇后要搞事情。”
琼枝一头雾水,盯着那桂花头油反反复复地:“这能说明什么?”
“她明知道我不爱用桂花头油,不可能送我这玩意,真是送东西,也不会让宫女着重表明一句是皇后娘娘新赏地方贡上。”娜仁拿起匣子里那个精致的白瓷绘彩桂花纹小瓶,握在手上却觉轻飘飘的重量不对,即微微拧眉,打开一,里头哪里是什么桂花油,分明是个一卷的小纸条。
琼枝就在旁边,见她从瓶里倒出一卷小纸条,忙摆摆手,示意竹笑让外殿的其余人等退下,亲自掌了灯来,娜仁展开那纸条一,字迹潦草的一行小字:恐生变故后从帝意莫至
倒是佛拉娜的笔迹。
娜仁反复了,眉头越皱越紧,琼枝凑上去瞟了两眼,问:“可要着人去慈宁宫说一声?既然是皇上的意,您避开也好。”
福宽也道:“正是这个理。若真是皇后按皇上的吩咐要做什么,您还是避开才好。况马佳小主既然特意让您避开,定然是怕您牵扯在里面。”
“会是什么乱子变故,佛拉娜要特意来信让我避开?”娜仁微微挑眉,着她们,满是疑惑。
乌嬷嬷在旁听了一会,道:“您先别想是什么乱子变故,此时您既然信马佳小主,今日不去才是正理。只怕是什么让您撞上了,不好的事。”
主仆几个正商量着,外头忽有人道:“奴才唐百,给慧妃娘娘磕头了。”
是如今永寿宫太监堆里的二把手,从前在清宁宫差的,就像冬葵在后宫中毫不避讳是太皇太后的人一般,唐百也从没避讳过是康熙的人。
娜仁一拧眉,“你怎么过来了?”命人传进来。
唐百低眉顺眼地垂着手微微弓着腰步入殿内,在寝间间隔的落地罩外向娜仁行了礼,道:“皇上一早的吩咐传来,道今日天气不好,恐您往奉先殿去受了凉,染了风寒,您就不要过去了。”
娜仁一抖袖子,将纸条扔给琼枝,问唐百:“这到底是什么意?”
唐百恭谨答道:“奴才也不大知道,不过这确确实实是皇上的吩咐。”
“到底要做什么?还要让我避讳着。”娜仁在内殿来回踱步,乌嬷嬷急道:“既然这样,索性就不去了,倘若去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呢?”
“我就是怕出了什么事。”娜仁跺跺脚,道:“若是平常事,不至于不让我过去,若是不让我过去,定然是有什么大事,可老祖宗、佛拉娜、清梨她们也都要去,单单不让我去,是什么道理?”
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娜仁也知道好奇心害死人,心里猜了一圈也没想明白是什么事,就不去想了,命人往慈宁宫、坤宁宫两处告了假,安心坐下,慢腾腾地享用早餐。
星璇趁着这空档已经麻利地预备了吃食,手擀出的面条劲道足,薄薄的鱼片滚水中烫熟,雪白雪白地铺在面上,花一样的形状,淋上滚滚的辣油,用酱油、虾油、柿子醋等几样调味料备在碗底调味,再放入新煮的去壳鲜虾、成条的熏野鸡脯子肉,撒上烫熟的芽菜在冬日里分外金贵的两棵小青菜,满满一大碗,香气诱人。
娜仁着端上来比她脸还要大的面碗,忍不住一笑,挥手没让琼枝上前侍膳,自己拾起筷子拌开面条,一边笑道:“难你这手艺,放的样数虽多,味道却不杂。”
星璇端上拌的玉兰片并小豆腐两样素碟,另有新蒸的熏肉肠、煎出的小虾饼,笑道:“酱油是调味的,虾油滋味极鲜,怕腻口有用柿子醋调味,另有些个香料,放不多,调味却很好,这虾鱼本不冲撞,野鸡脯子肉不克这两样的味道,自然不会乱了滋味。这玉兰片还是进上的,吃着倒是脆口,比前次自制的好些,到底南地的水土,那出的笋才好。”
豆蔻用山楂陈皮乌梅浓浓点了一碗热茶来,摆在炕桌上奉娜仁,乌嬷嬷着娜仁一口一口奋力用早膳,眉开眼笑地道:“就是这样才是有福之人的吃相。”
娜仁早就习惯了乌嬷嬷对‘有福之人’的执着,闷头吃饭没吭声。半晌面碗见了底,她也饱了,坐在那摸摸肚子,用膳过后的倦意涌上来,她呷两口热茶,就着炕往靠背上一歪,半晌没说话,满脸呆愣了的麻木。
乌嬷嬷心满意足地帮了收碗筷的星璇两手,着那见底的面碗,道:“不错不错,还是张身子的年纪呢,休学那些个妇人,小鸟一样的胃口,能什么?”
对娜仁道:“少少歪一会就是了,用过膳就歇盹也不好,等会有了气力,出去走走才是正理,就后头花房里,也有几样花开着,何不去?”
琼枝见她的样子,心觉好笑,“普天下,只有做活累了的,您这样吃累了的,倒是少见。”虽口中如此说,她仍是起身取了条轻绒薄毯过来替娜仁盖在腿上,轻声道:“歇歇吧,稍稍往这头些,倚在那怪冷的,脖子也露了,仔细受了风,也可别着了凉。”
说的是方才,娜仁一决定不去了,便把身上的棉紧身氅衣脱下,只留了一件打底的衬衣,虽也是出了轻绒的,到底不是分暖和,她是茶足饭饱,琼枝却怕她冷了,怕倚着窗坐受了风。
真是陪伴一日,便处处牵挂。
且不等娜仁这边歇一会满血复活起来折腾什么,只说坤宁宫中,皇后正对镜梳妆,听了宫女回话,微微一怔,迅速回过神来,和颜悦色地道:“既然你家小主身上不好,就让她好生歇歇吧,今不去也无妨,老祖宗定然不会怪罪。”道:“我这有新的一斤阿胶并些个银耳,你带回去,你小主养身吧。”
宫女千恩万谢地叩首,皇后待她出去,抬眼了镜中的自己。
葵花镜中容颜尚且稚嫩,不如李氏出挑,不似慧妃灵动,不比佛拉娜柔情外现,甚至不如昭妃那冷冰冰中自有洒脱的容貌。
忽有一双温暖干燥的手搭在她的颈后,原来兰嬷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轻轻捏了捏她的颈子根,“昨夜里翻账册晚了,低头那样久,睡前九也没给您揉一揉,这会子酸痛起来了吧?您年纪尚幼,身子骨还没成,凡是都不是这样忙的道理,只怕熬坏了身子,以后都没好处。”
皇后回过神,抿嘴一笑,“嬷嬷疼我,我知道。”
兰嬷嬷也是一笑,九在旁给皇后梳妆,挑拣着首饰盒中的首饰,兰嬷嬷叮嘱道:“今日的场面,实在不必打扮的太过奢华。只用那青玉扁方绾了头发,另簪两朵通草绒花便是。”
九忙满口应着,取出扁方来替皇后挽发。
兰嬷嬷在旁瞧着,见左右没什么差错,才轻轻点头。
寂静半晌,忽听她道:“其实娘娘本不必如此挂记慧妃今日到场否,左右她您虽不如马佳小主的好交情,却也不会您交恶,对您也分尊敬。您实在不必再想要择法于她面前立威望,慧妃昭妃素来交好,今她不过去,反而是好的,若是去了,只怕横生波折。”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皇后话到一半忽然顿住,然后苦笑一声,了镜中的自己,尚且稚嫩的眉眼勉强压住了华服丽饰,水粉胭脂涂画出威严端庄,此时洗尽铅华,强的雍容尽散,余下的端庄也不多了。
她微怔半晌,叹一声:“是我一直想不开,日,老祖宗太后、皇上好的皇后人选都是她,若不是前朝时局,恐皇位不稳,这后位如何也轮不到我来坐。这宫里两的皇后都是博尔济吉特氏的女人,这一……我只怕有一日,皇上用不着咱们家了,我这个后位,也做到头了。从前读汉史,那陈阿娇,后不也被废黜门,幽居冷宫。”
兰嬷嬷半晌无言,拧着眉默默一会,方道:“您怎能这样想呢?陈后被废,盖因不贤无德,行巫蛊之事,膝下无,娇蛮善妒。老奴相信,您会是大清好的皇后,皇上唯一的妻子。”
皇后低头默默半日,良久方叹道:“但愿吧。大清好的皇后,要不嫉不妒,喜皇上所喜,怒皇上所怒。苏州织造进献本宫的那一箱锦缎,拣好颜色赐永寿宫、钟粹宫,皇上不是说李氏穿水红色好吗?那一匹水红百蝶穿花的料子她,淡青色如意云纹那一匹留出来,日后……昭妃吧。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昭妃娘娘开。”兰嬷嬷替她戴上一只耳坠,低低道:“您昭妃娘娘多洒脱,皇上冷置也并不着急,每日诵经品茶读书画,偶尔还要温酒赏花,练习骑射。您若是有如昭妃般的好心态,日子就好过了。”
“可惜,为了皇上,为了大局,我还是要难为她。”皇后缓缓插入一支卐字不到头的金钗扁方相依偎,她道:“纵然不好盛装华服,也不能失了皇后气度。”
兰嬷嬷低眉浅笑地,没说话,只是目光温暖地着皇后,心中默默道:老奴的格格啊,您总有一日,无需这些华丽饰品,便可雍容华贵,典雅过四方佳丽,端庄过六宫姝色。
永寿宫里,娜仁意外小发了一笔,也没多惊喜,让琼枝收了,那小宫女几百钱,温声笑道:“天这样冷,让你出去也难为你了,下去烤烤火歇一会吧。”
那宫女脸颊红红地应着,双手捧着钱退下了。
竹笑在娜仁身旁侍奉茶水,见此情此景,竟然翘了翘嘴角,“您总是这个好脾气,只怕日后把她们就惯坏了,办差事也不认真,只懒怠着。”
“那不是有嬷嬷、琼枝和福宽嘛。”娜仁笑呵呵道:“她们是没有妖的机会的,左右都是些可怜人,我善待她们些,她们的日子好过些。……竹笑你竟然笑了!我这些年常常感慨,给你这个字实在是取错了,竹子哪里会笑呢?故而你是不笑的,若单单只叫一个‘笑’字,你岂不就多笑笑了么?”
她道:“你快,别把嘴角落下去,我趁着这会子画下来,众人到,免她们都说你是不会笑的。”
竹笑神情中微微透着些无奈,摇摇头,“您快做好吧!昨日您说要吃红糖糍粑,奴才瞧星璇把糯米都泡好了,这会您不如过去,也问问她几时做,咱们也好个热闹。”
娜仁被她说动,兴致上来说走就走,从衣架上扯了件里外发烧的大毛斗篷来披在身上,出了正殿顺着廊子往后走,向后殿之后宮苑角上做小厨房的两间小房子去了。
竹笑匆匆跟着,正逢琼枝和福宽都在外头宫人们做事,见主仆两个匆匆出来,福宽道:“这是怎么了?竹笑,那衣裳穿严实不?别受了风。”
竹笑说:“一时兴起,要去后头星璇打糍粑,正好引着出来透透气。”
“也好。”琼枝点点头,慢慢入殿内,从炕柜上拿起一个珐琅彩五福手炉,向内添了些小块的上等红罗炭,另添了梅花香饼,见火燃住了,方匆匆扣上包了套子拿出去,正在厨房廊下热闹的娜仁拿住。
娜仁也是捧了个正着,冬葵被星璇抓了壮丁来打糍粑,们两个是熟的,星璇指挥起冬葵来半点没有客气的,冬葵性格随和也不恼,堂堂一个太监总管就挽了袖子缠了辫子,在小厨房里一下一下地打糍粑。
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手上的力道不弱,打起糍粑来一声一声响很,不知不觉就有了许多人在外头热闹,不过佳观地点还是被娜仁这个永寿宫老大占据了,旁人只有给她让地方的份。
对这个特权,娜仁使用的心安理。如连个热闹她都不能占据佳位置了,她还‘辛辛苦苦’做妃子干什么呢?
星璇被她磨砺多年,是极擅做这些她素日爱吃的点心吃食的,红糖糍粑不算是很精细的,因为费力娜仁也不常吃,却是她很喜欢的,星璇做起来心应手,调出的红糖汁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咬一口裹着豆面的糍粑,唇齿留香,透着玫瑰香的甜意一路甜到心里,五脏六腑都是暖的,整个人心情都好了起来。
冬天日短,娜仁的晚膳被挪到下晌酉时,中午便要添一顿小点,今日中午用的就是这红糖糍粑,另有一碗牛乳熬的茯苓霜酪,一盏热腾腾的蜜金桔黄橙茶。
午后外头的阳光好,娜仁命在廊下起了暖炉,搬了张躺椅在那坐。乌嬷嬷仍不放心,嘱着小太监把挡风的帘子挂在风口上,用红泥小火炉滚滚地热上合欢花浸的青梅酒来,倒比素日银壶筛出来的还要烫上许多。
福宽将狐裘取来将她围严严实实,本是为了在外吹吹风赏赏雪消食,娜仁却被这温暖的环境拥渐渐起了困意,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皮子就好像被黏上了一般。
她昏昏欲睡的,琼枝正要来劝,不想一个小太监匆匆打外头进来,张口就是:“不好了,昭妃娘娘奉先殿里冲撞了祖宗,被太皇太后罚禁足抄经了!”
“你说怎地?”娜仁一个激灵什么困意也没了,睁开眼盯着那小太监猛。
琼枝亦是一惊,忙对道:“你先别急,慢慢说来。昭妃娘娘怎就冲撞了祖宗,怎就被罚禁足抄经了?如今钟粹宫是怎样?可许人进去不?”
小太监匆匆忙忙地进来,话也说不清楚,冬葵取一个茶碗来倒了热水,让喘匀了气再说。
那小太监双手接过连连道谢,好一会才顺了气,道:“正是奉先殿里,撞倒了祖宗牌位,说是制的点心也不大好,皇后娘娘说昭妃娘娘于供奉祖宗心不诚,太皇太后便罚昭妃小主在景阳宫禁足,抄足七卷《地藏经》才许解禁,不然不许出门,如今景阳宫有了侍卫驻守,倒没听说不许人进去的。”
娜仁沉吟一会,冷静下来便大概知道这就是康熙佛拉娜都不让她过去的原因。
既然是皇后发难,佛拉娜素日常于她跟前针黹说话,知道这事不难,康熙却也知道,那就说明在这里头定然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或更有可能的,皇后发难便是康熙示意的。联系到如今前朝的局势,八成是在敲打遏必隆。
娜仁心微微沉下来,好一会,忽地起身,“给我取大衣裳来换上,我要去景阳宫。”
“主……”福宽忙要劝住,却被琼枝按住,“您要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怕惹人猜忌。”
“谁猜忌我?皇上不会,皇后……”娜仁轻笑一声,眉目神情恣意,“我不怕她。”
乌嬷嬷低低一叹,对福宽道:“就让主去吧,不然她心永远不会安的。昭妃小主……也是个无辜的可怜人罢了。”
她人老成精,对这里头的花头大概心中有数,并不分忌讳娜仁去昭妃,只叮嘱:“快取了厚衣裳来,主进屋换上,再拿上一个手炉,倒是传暖轿来坐,虽然这会没有风雪,保不住一会下起雪来,可就糟了。”
待娜仁换了衣裳,早有人将一顶装饰红络如意结的鹅黄毡顶银红厚毡围的暖轿抬来,请娜仁上了轿,四个小太监上来抬起,后跟着四个备用,琼枝、豆蔻等都簇拥着轿子走。
永寿宫景阳宫所距甚远,一路过去,娜仁也听不少宫人闲话,眉头愈皱愈紧。
景阳宫门前此时已有了侍卫守,见鹅黄毡顶的轿子过来,知道是宫中尊位妃子,少不就是一个慧妃娘娘,此时连忙请安,道:“奉太皇太后的旨意,微臣等驻守于此,守昭妃娘娘禁足,还请慧妃娘娘不要微臣等为难。”
“本宫不你们为难。”琼枝卷起轿帘,扶着娜仁下轿,娜仁侍卫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一牵嘴角,“老祖宗只说不许昭妃外出,却没说不许人探望。昭妃所犯,并非伤天害理之大罪过,老祖宗也并非重罚,只令她自省,自然没有不许人见的理。本宫昭妃素日交好,今日进去探望,是为成一段交情,你们还要阻拦吗?”
太皇太后懿旨中确实没有明言不许旁人探望昭妃,侍卫们你我我你地纠结一会,后一个领头的走出来,对着娜仁行了一礼,“还请慧妃娘娘尽快。”然后一摆手,“开宫门,请慧妃娘娘入内。”
娜仁心里松了口气,面上却很端着高贵优雅的风范,对着微微一颔首,命豆蔻:“这几位大人些银钱,大冷天的难为们了,下了值,打些酒喝暖身。”
豆蔻脆生生地应了“是”,自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头鼓鼓囊囊地塞着银锞子,她交于领头那人,那人收下,口吻更和缓几分,“天冷,这是风口不宜久站,慧妃娘娘快请进去吧。”
娜仁点点头,扶着琼枝的手缓步入内。
其实一路走来,她也在想,一定要来这一趟吗?
说到底她也不过昭妃相处两个月不到,虽然投契,却没到交情多深厚,为了她不惜罪人的地步。
但她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既然要过潇洒些,今日畏头畏尾,来日还要畏头畏尾,几时才能潇洒?
此时友人落难,她来探望,有什么不可的?
先不论皇后会不会为了这个发难于她,就算皇后真问罪了,能说什么?太皇太后并没有明旨禁止旁人探望昭妃不是吗?
娜仁如是分光棍地想道。
她在外头,景阳宫内早听了动静,青庄侯在外头,此时连忙迎上来,半是惊喜半是担忧地道:“慧主您怎么过来了……”
她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娜仁单刀直入地问:“你主呢?”
“暖阁里呢。”提起昭妃,青庄紧蹙着的眉心松动些,道:“我们主情绪倒是不错,这会还捧了卷经书来。”说着,向内喊一声:“是慧妃娘娘来了。”
没一会,娜仁便见昭妃一手打起正殿门上垂着的棉帘子出来,身上钗环已退,橙红撒花的袍子倒是仍然鲜亮,她也有些惊喜,“怎么是你过来了?快进来。”
娜仁遂她入了正殿,便见暖阁尽头的书案前,昭妃身边的另一大宫女鹣鲽并鄂嬷嬷二人正各自坐着一个小墩子抄什么东西,临窗暖炕的炕桌上有一只茶碗并一卷书,书似是主人随手撂下的,书页还没合上,倒是一派的悠闲。
娜仁松了口气,口中嗔道:“你倒是悠闲,我听了消息可吓坏了,急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没成想你还有心在这书。”
二人上炕坐了,娜仁眼睛一撇,炕桌上那本正是《太上感应篇》,心道昭妃的养气功夫着实是极好。昭妃命道:“沏大红袍来。你怎么就过来了?这个风头上,避嫌才是正经的。”
她拧眉着娜仁,微微有些不赞成的模样。娜仁却笑了,直道:“避嫌?这满宫里的人都要避嫌,我却不必,便是我直接来了,有谁会疑我?”
说话间,青庄沏了滚滚的茶来,娜仁捧在手上暖暖手,吹一吹饮了两口,方有心问:“今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必细问,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了,你知道多了也不好。”昭妃摇摇头,目光虽淡却悠远,不画而黑天生自然的远山黛仿佛含着千山万水,娜仁今日才发现她眸色却淡,映着人影,虽冷,却仿佛含着情。
娜仁自然是深知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的,此时听她这样说,心里大概也有了猜测定准,叹了口气,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昭妃不慌不忙地,让倚霜给她端了点心子来,娜仁吃了两口,二人闲话着,她问起书案前的鄂嬷嬷鹣鲽。
昭妃轻嗤一声,眉眼间生来带着三分潇洒风流,“让我抄佛经,不如干脆让我一头碰死殉道算了。”
原来那二人笔下抄些的却是太皇太后所罚昭妃抄些的《地藏经》。
娜仁倒吸一口凉气,着她,忍不住低声问:“真无妨吗?”
“无妨。”昭妃轻挑眉梢,眼神犀利地向那二人:“这事,她们可万万不敢传出去。且她们的笔迹也相似,是多年练就的笔法,想来抄那七卷经对她们来说不算什么。是吧,你们说呢?”
鄂嬷嬷鹣鲽二人忙忙应着,谨小慎微的样子。
昭妃对她们却仿佛很不屑的样子,此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脸上满是嘲讽,由她做来却并不显粗鄙,反而只让人觉随性自然。
娜仁很摸不着头脑。
按说昭妃不是会苛待下人的主子,由她对青庄、春嬷嬷甚至倚霜等小宫女的态度都能出来,偏生她对鄂嬷嬷和鹣鲽这两个也是从宫外陪嫁进来的就态度恶劣,分不上眼,春嬷嬷青庄对她们也分鄙弃。
这俩人在景阳宫受尽了排挤,却佁然不动,丝毫不想出宫,对昭妃虽然奉承,却并不分害怕,仿佛另有底气,自信昭妃动不她们,只是此时寄人篱下罢了。
按说如这样,昭妃是很信不过她们的,偏偏这会抄经这事交给她们做。
须知道,这蒙骗太皇太后,可是大罪过,真传出去,只怕这禁足就要从抄经期间,延到不知猴年马月了。
然而昭妃却分放心地让二人抄经,甚至说出了‘她们不会传出去’的话,可见在这件事上对她们的相信,那俩人答应战战兢兢的,却不像是了信任 ,反而是屠刀悬颈一样。
这主主仆仆的,倒是奇怪紧。
娜仁摸摸下巴,决定不去难为自己的小脑瓜这辈子还好好的一头乌黑发,昭妃说了半日的话,道:“你这景阳宫地气冷,一禁足更是清冷,我那有仿古方制成的一料‘南朝遗梦’,回头你一匣,早起焚上,祛一祛殿内的湿冷之气,也不凄清了。”
“吾道不孤,吾自不孤。”昭妃捻着念珠,微微笑道。
虽如此说,她也认认真真地道了谢,只道:“如今我禁足,是没法子的事,等来年春日,你再制香,我必你做牛做马,谢你今日……”
她嘴唇轻动呢喃着什么,然而即使以娜仁的耳力,也分不清到底是‘一香之恩’还是‘来见之情’,或说她其实本就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口中滚了一滚,眉眼间微微透出几分笑意,极真挚地注视着娜仁。
后,她合掌,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
鄂嬷嬷鹣鲽的手一抖,仿佛手中的毛笔烫手,然而腕子却稳很,下意识地控制着力道,没叫墨点子溅到纸上。
在她们身边监工的春嬷嬷见了她们这一手‘手上功夫’,轻哼一声,满脸不屑。
二人屈辱地低头抄经。
忍辱负重!
鄂嬷嬷眼含一汪热泪,愤愤奋笔疾书。
然而情绪再乱,笔下的字却规整极了,一个个规整的楷书小字,笔脚都没有分毫的凌乱。
娜仁走时昭妃亲送她至宫门处,娜仁向昭妃摆摆手,道:“天冷,你回去吧。若是用度上有什么不及时的,你只管打发人去告诉我就是了。”
她是故意这样说侍卫们知道的。昭妃知道她的用意,微微一笑,如冰雪初融一般,轻轻点头:“去吧,这天色,怕是要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