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康熙转醒, 行宫里便一日日安定来,皇后忙着赶人回宫给太皇太后与太后报信,千叮咛万嘱咐:“记着, 先皇上已经醒来,无甚大碍的事儿说给老祖宗,才许将头事与皇上的伤势缓缓说给老祖宗,老祖宗年纪大了, 是受不得惊扰的。”
盖因康熙的伤势一时半刻不能轻易挪动,只怕需要在行宫里养上段时间, 太皇太后是万万瞒不得的。
內监满口答应着, 快马加鞭回宫,又快马加鞭地回来, 大包小包,有太皇太后命太医院拉来的大车药材和太医,有太后给康熙备的裘衣,另有各宫份例内的冬衣,绣院一做好,就被送往行宫来了。
娜仁这也收到不少东西,有留守宫中的福宽与竹笑打点的三四个大包袱, 应冬衣、日用器具、惯常吃食俱全,琼枝仔细翻着,笑了:“然不愧她们两个细。”
乌嬷嬷也点点头, “不错,就知道留她们两个在宫里定然没差池。”又道:“福宽的月例,如今是从慈宁宫领吧?”
琼枝无奈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咱们娘娘规矩上应有六名宫女服侍,福宽可不就是超出去的那一份了。”
“这日子啊, 越过不如从前呢。”乌嬷嬷感慨,娜仁在旁把眼觑她,笑了,“嬷嬷这话说的,如今的份例与从不也大不样了?”
随着衣裳过来的有宫中发放本月份例,十锭银子把两个锦囊塞得鼓鼓囊囊的,有包包小份的,福宽做事细,每一小包上都缝着笺子,上着各人的名姓、份例银数。
琼枝拿戥子来一称量过,散发下去,又娜仁的月例收起,留那两大毡包冬衣,件件取出在娜仁身上比量着,乌嬷嬷在旁瞧着,不时点评二。
岂蕙守在旁边,琼枝看过的衣裳件件动作利落地叠起,星璇在炕边支起个小炉子,架上小银铫子,倒牛奶慢慢地煮,娜仁不放心地叮嘱着:“拨小火慢慢地煮,要出奶皮子的,仔细着。”
星璇应了声,李氏从外头款款进来便见到她对星璇殷殷叮嘱,便笑道:“慧妃娘娘安。您好兴致啊,这奶香味透出来,屋子里头都是甜香的。”
“可不是我有兴致,皇上儿说要吃糖蒸酥酪,因他伤还没好,酥酪里又有酒气,不敢给做。这奶熬出奶皮子,对上蛋清白糖,做味小点心。”娜仁笑吟吟道:“李妹妹快进来坐,怎么有兴致过来走走?外头好冷的天。”
她打量李氏两眼,眼中盈满了惊艳。
李氏的衣着素净,不过宫中寻常款式,鸦青的颜色压住她眉宇间生来天成的三分风流媚态,只是低眉浅笑间,颜色不改。
梳的云鬟倾髻已改为宫中女子常梳的盘辫,发间只斜插支绢花,初次以外无甚首饰,打扮的并不十分出挑。
但她本生得容颜姣好,此时眉眼盈盈含笑,又是一种风情,足下踩着花盆底自殿外举步款款入内,行走间婀娜风流,别有段风姿。
见她满脸惊艳却毫无敌意纯粹欣赏的样子,李氏微微怔,又迅速微笑道:“因在殿里闷得久了,故出来走走。本想叫张姐姐道来看慧妃娘娘,但张姐姐说身上不大舒坦,故只我个人来了。慧妃姐姐在皇上的吃食上好精,这点心从前妾身可是闻所未闻。”
“你若喜欢,等会儿也给你留碗。”娜仁见美人主动示好,都化了,摆摆手,忙命豆蔻:“奉茶来,不知妹妹喜欢喝什么,我这儿有些今年的大红袍,让人沏来尝尝?”又道:“若是不喜饮茶,就让人兑牛乳茶来,有花果香栾蜜,随妹妹选。我这别的不多,吃食可多。”
李氏见她如此,低着头,有些赧然地道:“娘娘这话说得,妾身倒是喜欢饮茶,可别的也想尝尝了。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得兼,可是妾身贪了。”
娜仁笑道:“那就常过来,让你都尝尝。”
未果片刻,豆蔻用小茶盘捧着奉上只官窑折枝梅花纹白瓷茶盖碗来,又有桌上攒盒五样茶点果子,李氏尝了,都十分喜欢,笑容仍然温雅含蓄,话却渐渐多了起来,二人十分投契。
直到双皮奶好了,娜仁命人装好一份往康熙寝殿送去,李氏方道:“慧妃姐姐不亲自去送?倒是妹妹耽误你了。”
“慧妃姐姐好拗口,我名唤娜仁,你若不介意,唤我娜仁姐姐也好。”想到要被大美人叫姐姐,娜仁就微微有些害羞,又中狂喜,十分期待。
李氏却笑道:“从前不知,只胡乱叫了,我今年十六,二月十二的生日,不知姐姐哪日的?”
“我虚长你岁,七月十五的生日。”娜仁眼睛更亮,对李氏道:“怪道我见妹妹便觉着清新脱俗惊为天人,原来妹妹与花神同日生,自然不同常人。”
乌嬷嬷在旁简直是没眼看,以袖掩面微微侧头,琼枝走进来在她耳边低语两句,乌嬷嬷如蒙大赦,匆匆出去。
娜仁浑然不觉,满头雾水地看看乌嬷嬷,又看了琼枝眼。
琼枝笑道:“皇后娘娘身边的兰嬷嬷来,送了两匹绢缎轻绒,奴才自己招待怕不尊,故请乌嬷嬷出去。”
娜仁忙道:“兰嬷嬷来了?也不请进来喝碗茶。”
“晨起您让煮上的驱寒用桂花姜米茶,已斟了碗与兰嬷嬷,兰嬷嬷道很好,知道李主儿在您这里头说话,便说不进来叨扰您。”琼枝道,娜仁便道:“那把新打的小锞子拿给兰嬷嬷,跟她来的有个?也赏下去。”
琼枝笑应了。
“让妹妹见笑了,想来这些往来琐事,是不好污了仙女儿的耳的。”娜仁笑吟吟道:“方才你是说我给皇上送双皮奶?可不必了,他如今虽带着伤,课业也没停,我可不耐烦去听那些大儒唠唠叨叨。”
不知是不是娜仁的错觉,她只觉得李氏的眼睛好像唰地一就亮了,好像盛了星星般,不过很快她便收敛神情,仍旧温温柔柔地,只抿嘴儿轻笑道:“姐姐这话说得好俏皮,大儒所学圣人之言,能讲给皇上听的自然是最有道理的,不过你我小妇人,就不在那上面了。”
她笑道:“我闺名清梨,因里带着个‘梨’字,梨花的梨,在家时爹娘唤我‘阿梨’,姐姐若不嫌弃,这样唤我也就是了。”
“阿梨?”娜仁笑吟吟对她道:“然这样美的名字,才配得上这瀛洲玉雨般的美人儿。”
李清梨脸颊泛红,微微侧头,羞道:“姐姐快别夸了。”
就这样,娜仁与清梨的友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升温。
乌嬷嬷对此有些疑虑,私底与琼枝嘀咕:“你说咱们主儿,怎么就以貌取人,对李小主那样喜欢呢?”
“可未必是以貌取人。”琼枝彼时正量夺着皇后送来的匹银红轻绒,预备给娜仁冬日常素搭在身上的条云锦被裁出个被套来,乌嬷嬷替她打理着棉线,随口道:“我这眼神可不比从前了,做起绣活来针脚也不密,是你们年轻好。”
琼枝闻言微微笑,继续道:“您对主儿是关心则乱,其实主儿从小到大,看人哪有次错眼的?她厌烦的,定不是什么好人,主儿所喜欢的,却未必是坏人。李小主生得好,性子又和主儿的脾气,难得兴趣爱好有相近之处,多来往也是有的。且不说李小主当真如何,若真是个口蜜腹剑的,咱们主儿也不会与她这样亲近。”
乌嬷嬷稍有些被她说服,也感慨着叹道:“也罢了,左右主儿也大了,我操这么多的又有什么用呢?”
琼枝笑道:“您这话说得可没道理,主儿可乐得您对她用心。”
“都多大人了,爱娇呢。”乌嬷嬷眉开眼笑的,口中说的是嗔怪,其实眼看了就知道她的开。
琼枝强忍笑意,手快速在柔软的料子上留印痕,然后开始裁剪。
佛拉娜对娜仁与清梨的友谊建立感到十分的诧异,那日来喝茶时道:“那李氏的身段相貌,定非等闲,现在上上打皇后开始对她都忌惮极了,怎么你与她好上了?”
“她性子本也不错,生得又好,我与她交好也不是什么奇事。”娜仁轻笑着道。
佛拉娜不大优雅地横她一眼,嗔道:“我看‘生得又好’才是紧要的。”
娜仁笑眯眯点头,全然不带羞涩:“然知我者佛拉娜也。”
唉。
佛拉娜闻言轻轻叹,再看样恭敬垂手立在炕边,眉目含笑,全然看不出半分变化的琼枝,道:这窝主仆啊!
“你可让我怎么是好呢。”佛拉娜摇摇头,鬓边的绫堆宫花轻晃,米粒大小的珍珠串的花芯儿透出淡淡的玲珑清雅,并不过分奢华,很衬她小家碧玉般的温柔容颜。
娜仁手拄着巴看她,脸上的笑让人看着就觉得暖洋洋的,道:“常言道:灯下看美人儿——”
“快打住吧!”佛拉娜轻轻推她,也没多大力气,口吻中也没有多少的责怪,更像是娇嗔句。
康熙的伤势看着唬人,却不险,加上他正是恢复得快的年纪,又有太医们使出浑身解数,他那伤势好得极快,只是因伤重,内里不好养,如今在床上躺着。
京中如何不知,左右南苑这边还算清静,想来宫中有太皇太后坐镇,并不会出什么乱子。
转眼十月已快过了,乌嬷嬷张罗着把殿里寝枕迎手靠背的垫子套都换成薄绒的,又换了厚厚的棉被,宫里送来的冬衣早熨洗妥帖,就等天儿一冷,便把娜仁层层裹住,免受寒风侵袭。
许是老天爷也知道能下雨的天不多了,大雨一场一场,赶趟样地下,三四日下了五六场雨,场场带着黑云压城之势,偶还带着些指头大的冰雹子,冷得吓人。
娜仁后半夜听外头狂风呼啸,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打在屋檐房顶上的声,便知道这又是下雹子了。
寒气从脚底往上涌,她不由揽了揽身上杏红绵纱被,就着躺着的姿势吐息着,身上渐渐有了些暖意。
忽然有人把松绿双绣草虫花卉的床帐子掀,有个暖洋洋的东西从被窝外被塞到她脚底,娜仁不用想就知道是琼枝,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往旁边拱了拱,手伸出被窝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榻上冷,上来睡。”
依稀有人给她掖了掖被子,半梦半醒间,对那些细微的动静就极为敏感,娜仁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一会儿,琼枝贴在她耳边道:“快睡吧,三更了,能再眯一会儿。外头下雹子了,殿里才冷,明儿把这床帐子也换了薄绒的,便暖和了。”
娜仁哼哼哈哈地答应着,裹着被子又往琼枝那边蹭了蹭,脑袋在褥子上拱了两下,睡过去了。她打小就这坏毛病,夏天不喜欢有人守夜,到了冬天身边有人就睡得安稳,琼枝都习惯了,没一会儿听她呼吸匀称了,才放下了,无声轻笑着摇头。
第二日一早起来,出了被窝便觉凉意扑身袭来,乌嬷嬷快手快脚件银鼠褂襕披在她身上,岂蕙先点了盏浓浓热热的香煎陈皮桂姜蜜枣茶来,乌嬷嬷盯着她饮尽了,方嘀咕道:“这南苑好几年没住人了,往年也少有在这过冬的,儿一早我嘱人去看,地龙的烟道都塌了,也不像宫里有个炕床。这北边冬天这样冷,只靠那几个火盆子能做什么?”
“嬷嬷,皇上也快能走动了,届时咱们自然就回宫了,在这也没几日好住的,且忍耐忍耐。”娜仁笑道:“我这里无妨,到底我年轻体健,倒是嬷嬷您,万万在屋里添个炭盆,被着了凉,也要记着留个窗缝透气,不然炭气熏人也不好。”
乌嬷嬷点着头,眼角眉梢都是熨帖:“好好好,老奴记住了。您快坐,今儿皇后不在皇上跟侍疾,您好歹得去点个卯不是?”
“您这话说的,倒真像应付交差了。”娜仁忍着笑在妆台前坐,由豆蔻手脚利落地在她脑后梳了个盘辫,又簪上支猫眼蜻蜓掩鬓簪,七挂米珠串的薄金流苏垂在鬓边,首饰虽然简单,却绝不朴素。
衬衣氅衣层层叠叠的,氅衣之外又添了件灰鼠紧身,水绿缎面上绣着玉兰栀子等素雅花卉,灰鼠毛滚边,领口一圈绒毛簇着白皙的颈子,压襟串南红玛瑙珠,珠子上都用赤金薄薄包了层,镂空錾着莲花纹,浓艳压着淡雅,搭配相宜,愈发衬得气质沉静如水、端华出挑。
“可真是人模人样的。”大块黄铜磨出的等身镜,娜仁美滋滋地欣赏自己的美丽打扮一番,傲然地抬起了巴。
“咳咳咳——”捧着点心盒子进来的星璇听到她这话呛得串咳嗽,琼枝也满是嗔怪地拍了拍她:“您可仔细着吧!”
皇后殿比之别处倒也没多出什么大气恢宏来,只是殿中比别处阔朗些,格局留出了嫔妃请安起坐之处,这也是当年太后还是皇后时陪先帝临南苑的居所。
不过因为某些历史遗留问题,皇后殿离皇帝的寝殿略远,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倒是苦了皇后,她等闲不爱开口做那些‘出格’的事儿,直住在这处宫殿中,每每为康熙侍疾,两处奔波,很是心累。
今儿康熙召了两位大儒讲学,皇后空出来,才有思好生见见她这群异父异母的姐妹们。
“儿过了大雪,转眼已是仲冬,诸位妹妹要多加仔细自己的身子,别受了风寒。皇庄上送来些朱橘蜜柚等时令水果,本宫都命人装好了,稍后诸位妹妹自带回去吧,多吃些子,养肌肤。”皇后在罗汉床上款款落座,笑道。
娜仁与昭妃分据她首左一右,闻皇后所言,笑道:“子也寻常,不过皇庄上的芋头味比别处都好,无论蒸煮或是制点心,都是难得的。”
“慧妃在吃上有讲究,你说的定然差不了。”皇后一扬脸,“九儿,记住了吗?回头吩咐膳房预备,本宫也尝尝。”
九儿笑盈盈欠身,答应着。
纳喇氏是个性情随和之人,与皇后相处不错,此时也不算拘束,笑道:“昨儿夜里好大场雹子,惊得我后半夜都没怎么睡,好在一早儿停了,不然连来见娘娘都是难的。”
皇后闻言叹道:“可不是吗,好在这个时节,地里的庄稼都收成了,百姓在家里猫冬,也不怕这雹子。”
“天灾伤人和,庄稼虽是紧要,更怕压塌了房屋,乃至灾情。”昭妃素来寡言,今儿倒是难得开口,语中的,娜仁不由抬头看她,见她端坐在紫檀交椅上,眉眼之间仍然淡淡的,却难得透出几分悲天悯人来。
她此言出,殿内时岑寂。是娜仁开口打破场面,“那也不是咱们现在应该考虑的,若真出了灾情,咱们自然是能尽份心就尽份心,但此时还没有消息传出来,担是有的,若是担过度,岂不是杞人忧天了?”
昭妃微微怔,复轻笑着点头:“此言有理。”
气氛渐渐和缓过来,皇后笑道:“儿与皇上说,这眼看要冬至了,若是在南苑行宫里过,又是个什么章程。可皇上说,太医这日均回他伤势养得不错,若是不出意外,五七日内咱们便可回宫了。这天儿冷了,南苑里的日子到底难熬。”
“那可是好事儿,天儿冷了,老祖宗按年有场病,在南苑里待着,我也安不,倒是回去的好。”娜仁微微松了口气,皇后又道:“宫里来人报的,老祖宗身子倒仍康健,只奇绶阿哥……唉,到底咱们不在宫里,有些事儿只听人传,不能眼见,不过听来人说,太医回怕是过不了冬月了。”
娜仁摇头叹道:“太福晋不知又要怎么伤心呢。”
“这个天儿,说这些话,平白让人心灰。”李氏四里看看,笑着开口:“今儿怎么不见月知在娘娘跟服侍?添炭的那个小宫女儿倒是眼生。”
皇后一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呢吧,儿月知去御前侍奉了,如今在皇上寝殿里专管侍奉皇上汤药,我这个是行宫里本来侍奉的,我见她性子好、做事干脆,便提拔上来,顶了月知的缺。”
这话出,殿内众人心思各异,娜仁中感慨:难消受美人恩呐,不过如给她是康熙,她也定笑纳,决不抱怨。
不过看着皇后谈笑风生毫无别扭的样子,她心中百感交集,后只道:“倒是皇上有福了。”
佛拉娜就在她身边坐,此时神情微微愣怔,透出几分寂寥来,好一会儿才笑道:“想来是咱们这儿又要添姐姐妹妹的了。”
见她魂不守舍的模样,皇后神情略为复杂,摇摇头,轻笑着道:“没准儿呢,怎么也得回了宫再说吧。如今她在御,因是我见她做事细致妥帖,才放心她。日后如何,只凭看她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