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一句话, 让娜仁鼻尖酸涩,几乎忍不住地泪流满面,“老祖宗!”
“可别哭, 这日子哭就不吉利。”太皇太后忙摇摇头,又宝座上站来,走下台阶来到娜仁身前,温热柔软的手轻抚着朝冠上冰凉凉的金凤, 笑道:“慈宁宫飞出去的金凤凰,要一生欢喜无虞, 岁岁康健。”
娜仁闭眼敛满眼的热意, 微微点头:“是。”
“宫里的宫女太监要辖制住,如有不服你的、着不好的, 就来找老祖宗。要时常回来陪陪我,也要和宫妃好生相处,你自小性子着和顺其实孤傲,没几个人入得你的眼,往后不说随分时,好歹面上和蔼些。……冬葵、福宽!”太皇太后殷殷嘱咐许多,又唤一声, 就有一个太监一个宫女走出来。
太皇太后随即笑道:“冬葵伶俐行事却有章法、福宽沉稳却不沉闷,这两个人你都是知道底细,你带去永寿宫, 我才放。”
娜仁知太皇太后是不放永寿宫的宫人,宫女好,妃位的六个份例内就被她身边的人给填满,乌嬷嬷和琼枝也都不是吃素的,永寿宫宫殿内的宫女绝没有搞出什么幺蛾子的机会, 太监却不同。
她自幼接触的太监除慈宁宫的就是清宁宫的,身边却没有得力的,此时封妃,妃位份例有太监服侍,论理应有六个太监做杂扫跑腿的活计,不知根底,也不放。
太皇太后这一手,把慈宁宫的人给娜仁,可以说是釜底抽薪,直接杜绝皇后或钮祜禄氏等家族在内宫有关联营的人往永寿宫的人手上动手脚。
福宽更多是像是一个震慑,昭告阖宫,她即使搬出慈宁宫,也是太皇太后的尖尖,容不得旁人往她身边伸手。
通其的关窍,娜仁更是酸,深深一拜:“连累您大把年纪要为娜仁操,实在是娜仁的不是。”
“傻孩子。”太皇太后也有些酸意,却微微一笑,“老祖宗愿意为你操一辈子的。冬葵日后便是永寿宫的首领太监,他虽年轻,事办得却干脆,我这有许四海,不如让他跟着你,更有前途。福宽是乐意去服侍你的,乌嬷嬷年迈,她在你身边,也能帮衬帮衬琼枝,让咱家爱躲懒的小格格便宜些。”
冬葵、福宽二人纷纷向娜仁磕头:“奴才给慧妃娘娘请安。”
娜仁强忍泪意点点头,正此时,许四海外头进来,道:“昭妃娘娘、纳喇格格、李格格已至顺贞门,咱慧妃该动身。”
“老祖宗!”娜仁紧紧握太皇太后的手,又轻轻松,最后深深一拜:“娜仁叩谢老祖宗多年护持爱护之恩,此,永世不忘。愿您岁岁常康年年安乐,子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
话音已落,外间內监齐声唱道:“请慧妃娘娘移步坤宁宫拜见皇后、受册宝。”
“格格!”苏麻喇眼眶湿润,抿着唇扶住太皇太后,低声道:“愿格格岁岁无虞,一生欢喜。”
娜仁对她粲然一笑,转身顶着一身沉甸甸的衣冠,一步步走出慈宁宫。
慈宁宫距离坤宁宫并不远,甬道旁阳光下永寿门蓝底金字的匾额熠熠生辉,宫门大、满挂彩缎,尘封五年之久的永寿宫,正在准备迎接新任主人。
此后几十年的漫长宫廷时光,便是那暗黄的琉璃瓦和朱红的宫墙,与娜仁相依相伴。
被沉重的朝冠压得脖子生疼,娜仁废好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姿态失仪,路的时候只稍稍瞄永寿宫一眼,对里面的布置充满期待。
坤宁宫,册封礼仪式所需种种已在庭院布置整齐,皇后一身明黄凤袍站在廊下,头顶凤冠系太皇太后当日所赐,精巧玲珑,赤金夺目耀眼,明珠熠熠生辉。
梧桐此时已是黄叶落尽,枯黄枝丫上却用浅粉绸子系上点点花朵,并不寂寥。
佛拉娜一身石青袍子,发挽青鸾钗站在廊檐阶下观礼,她身边另有一女子,也是如此装扮,比之佛拉娜,却是水眸盈盈,更胜一份柔顺风姿。
却是面生。
娜仁不着痕迹地多打量两眼,方后知后觉地反应来:这便是当日被指去清宁宫伺候的张氏。
容貌倒不是十分出众,只是温柔和顺的样子,更能激人的保护欲。
娜仁在坤宁宫影壁前与另外三名盛装女子碰面,其为首着与她一样装扮,明眸流盼,远山眉黛,自有一分矜持宁静的气韵在其。
余二者与佛拉娜、张氏一样装扮,容色样貌各有不同,其有一人十分出色,靡颜腻理、乌发蝉鬓,一双桃花眸流转含,收敛笑容时微微低垂眉眼,虽是一片恭谨,却也极尽妍态,引人注目。
几乎是一见到她,站在庭院内的三人里同时“咯噔”一下,佛拉娜微微抿唇,复杂,皇后环视四周,见娜仁的目光也落在那人身上,若有所思地微微垂下眼帘,不瞬息后便重整笑意,对着身畔的秋嬷嬷微微点头。
秋嬷嬷便扬声道:“诸妃接旨,受册宝,向皇后娘娘行礼参拜!”
庭院内香案前四只鹅黄缎面的蒲团已摆好,内侍展明黄圣旨,周围宫人无不肃容拜下,巍峨宫阙,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时隔多日,再次听到这一份册文,听着里面洋洋洒洒的夸赞溢美之词,娜仁已毫不脸红,笑容完美。
脑子里的是:也不知道永寿宫的小厨房大不大,以后小灶肯定方便。
她这边游天外,也不忘留出一耳朵听流程,随大流地接册宝,向皇后叩拜,皇后礼貌地说些诸如‘和睦友爱、枝散叶’一类的官方语言。娜仁上辈子的会多,这种话不是换个形式,如果换算一下,大概就是“互帮互助,争取上流,稳步向前……”
不着皇后不大的年岁,却要端宫威仪像模像样地训导嫔妃,娜仁百感交集,最后只在里唾骂一句:万恶的封建社会。
礼毕之后就散场,永寿宫里,福宽岂蕙等人已箱笼简单归置一番,见娜仁回来,岂蕙忙迎上来道:“主快把这朝服换下来,福安姐姐方才带人送些汤汤水水的吃食,小厨房也烧热水,您快歇歇。”
娜仁在众人围绕服侍下卸这一身的行头,换上日常穿的撒花缎夹棉衬衣,琼枝不放,又另外取一件轻昵袷袍来给她套上,口道:“今这样折腾一番,出一身的汗,是不要风的好。”
福宽又进来回永寿宫宫人已准备好向主位请安,岂蕙快手快脚地一支沉甸甸的赤金嵌红宝步摇给娜仁簪进发髻里,凤凰展翅栩栩如生,明珠与玛瑙兼并穿成的流苏垂在鬓边,映得肌肤莹白,笑意温婉。
娜仁眉头皱,琼枝却微笑着道:“要得。”
永寿宫娜仁召见宫人如何敲打暂且不提,坤宁宫,张氏观完礼便对着皇后福身一礼:“妾身先告退。”
“去吧。”皇后微笑道:“李格格,张格格与你同居启祥宫,你可与她结伴回去。”
人都散,皇后转头向佛拉娜:“进去坐坐?”
佛拉娜一欠身:“是。”
二人便入正殿东暖阁坐,九带人奉上茶果,皇后倒是镇定自若地笑道:“这景德镇新奉上的水红地黄釉喜鹊登梅纹茶具,盛着茶汤色倒好。”又道:“暹罗国进宫的茶叶,清清淡淡的,我吃着倒是平常。”
佛拉娜微微出着,听到这话,下意识笑道:“这茶叶虽淡,制成茶糕倒是不错,皇上很喜欢。”
“到底妹妹在皇上居饮食上有思。”皇后摇头轻笑:“我就不成,虽有这一份,可宫务繁忙,却分不出时间来。”
佛拉娜略微落寞,叹道:“您是宫,主理六宫,无可替代。忙碌些,皇上只会疼您。倒是我,不服侍皇上居日常,轻而易举便可替代。今见新人,那李格格,倒是好样貌。”
“可不是吗,我瞧慧妃都直眼,眼一直落在李格格身上,来咱都是一样的。”皇后感慨道:“这宫里啊,花团锦簇的,要热闹。进来那样一个大美人,咱可要自危。倒是慧妃,素日不出什么,对皇上也是在意的。”
佛拉娜反应来,无奈摇头,轻笑道:“她可不是对皇上在意,是对美人在意。您不知道,她身边的宫女啊,一个赛一个出落的水灵出挑,人老人家说:秀色可餐,就是身边服侍的人水灵,她用膳的时候也能多进一碗饭。老祖宗也惯着她,你哪日细,就是永寿宫那些宫人,都是老祖宗让福安仔细挑选的,没有生得难以入目的。”
皇后讶然,眼在月知身上轻描淡地扫,又有些恍然大悟,“怪道哪日,她来时,盯着月知许久,我以为怎地呢。”
“是她旧病犯吧。”佛拉娜叹道,方才的落寞一扫而空,眼眸盈着笑意。然而她闻言不免多月知两眼,见她即使穿着肥大的紫褐色宫装也清丽的花骨朵一样,眼复杂。
正式受封第一日,娜仁始尝试宫平平无奇的嫔妃交往。
是有客先登门的。
永寿宫与启祥宫比邻,启祥宫内就居住着李氏与张氏。娜仁受宫人的礼,由琼枝安排大家的差事之后,她就懒洋洋地斜倚在东暖阁的炕上,着宫人往来整顿箱笼发呆。
星璇先一步去小厨房,不多时端着一大壶牛乳茶奉上,并慈宁宫送来的汤水点,满满当当摆一炕桌,娜仁这一大早上忙乱得,却不太有胃口,正端着牛乳茶慢慢啜着,忽听冬葵通传:“娘娘,启祥宫的李小主并张小主来。”
娜仁先是微微一怔,然后后知后觉地反应来她已变个身份,忙道:“快请她进来。见面礼……”
“珠花手钏,宫里的时新花样,早预备下。”琼枝招招手,唤来竹笑:“你去,把标着‘乙肆’的箱子里那三只洒金锦盒找出来。里面应该有另外一份礼,找个就手的地方放好。”
竹笑点点头,去。
那边二人被宫人引进来,已换下早晨那一身沉重的袍子,都穿着宫装,张氏头发不盘着宫常见的包发,李氏的发型却很精妙,云鬟低挽,头发梳得蓬松,穿插系着一条水红丝带,松松垂落,簪着的花是纱堆成的,别在鬓边时随着风微微摇坠,花芯上的宝石珠子剔透艳丽,花朵形松而不散,衬着云鬓花颜,很是慵懒。
眉目分明不艳丽,却仿佛生来便带着三分媚态,并不俗气,只是笑来眼星光点点,不笑时清清冷冷,眉宇犹自含嗔。
娜仁再次深恨自己不是男人,然后又觉得这样的美人,如果不是至尊皇权天下之主,也没人护得住吧?
她浮些微的感慨波澜,又见李氏纵然踩着几寸的花盆底,行走间也娉娉婷婷一副袅娜姿态,更是羡慕——她被太皇太后逼着练这么多年啊,也没走到这种程度。
可见长得好的人,当真是有先天优势的。
二人齐齐向娜仁行礼,张氏也罢,本就是宫女出身,难得李氏的万福礼也行得十分标准,更妙的是身姿如行云流水,轻柔好。
娜仁忙道:“快快请,坐吧。”
李氏并张氏轻声谢,身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一处宫室。
西暖阁此时宫人往来人影穿梭,再加上隔着一个正堂,她并不太能够清楚细致摆设,只隐隐约约得出大气阔朗,处处精细。
而她此时所处的东暖阁分为两部分,当下所在的次间,临南窗的是盘山大炕,临北窗两把玫瑰圈椅间以黄花梨雕花嵌大理石花鸟纹几隔,左右另有博古架,零零散散设着些摆件,一只汝窑白瓷瓶上插着十余朵娇黄鲜妍的菊花。
炕上东西两方铺设锦垫坐褥,一色水红五福暗花纹样,间有一张梅花式炕几,上头各色吃食点香气诱人,两边嵌螺钿的小炕柜一色皆出紫檀,雕刻‘万年长青’及‘事事如意’,满含期许。
一宫装丽人就坐在炕东方,容貌并不十分美丽,然而气度沉静优雅,眉眼含笑间和蔼近人,发间步摇珠光宝气恨不能映得一室光辉,温言轻笑的样子让张氏暗暗松口气。
好歹这是位好相与的主。
李氏转瞬间里千头万绪,面上却端七分笑意,道:“妾初入宫,处处拘谨,今与娘娘毗邻而居,如有失礼之处,望慧妃娘娘提点,万望海涵,感激不尽。”又道:“妾身也没有什么好送给娘娘的,这里头有妾在家时制的香囊绢帕、胭脂香丸,若是能入娘娘的眼,妾便再欢喜不。”
张氏也忙捧出礼物来,亦不是些绣品,得出做得用。
娜仁便明白:得,这是来交保护费的。
她先是吩咐豆蔻:“不给两位小主奉茶,前日得的暹罗贡茶,沏两杯奉上。”又命琼枝:“我早预备给两位小主的礼物寻出来。”
二人均应,躬身退下,不多时,琼枝带着竹笑与岂蕙回来,二人手上都捧着大红洒金锦盒,纹样或是‘相禄寿喜’或是“事事如意”,均是意头极好。
琼枝轻轻打两只锦盒的盖子,笑道:“只是些宫的时新样子,珠花手钏、香袋绢帕,有我娘娘素日清闲时亲手调制的香料,二位小主若是不嫌弃,便请收下吧。”
张氏忙道:“不嫌弃不嫌弃,这珠花可真是精巧,一就是造办处老师傅的手艺,前皇后娘娘赏我一支,不小跌碰掉颗珠子,让我好疼,这回可好。”
李氏瞥她一眼,也微微一笑,拈白瓷小钵打轻轻一嗅,道:“这香料滋味清新,仿佛是花果香,又并不轻浮,实在配伍精妙,妾身本自得香道之技,如今来,倒是妾身自视,闭门造车。”
“客气。”娜仁又笑道:“其实大家同在宫,闲来无聊,互有往来闲谈都是有的,然而照顾提点就谈不上。时日漫长宫寂寞,二位若是来陪陪我,我是乐意的。若是说照顾,那我可真是无地自容。其实咱皇后娘娘是个很好相与的人,对宫妃照顾备至——来张格格是知道的。”
张氏忙道:“是,皇后娘娘体贴眷顾,处处精,实在让妾身感激涕零。”
“这话很该说与皇后娘娘知道,来娘娘若是知道,也是的。”
娜仁抿唇轻笑,端牛乳茶啜啜。
她这边满维护宫妃间脆弱的友谊小船并欣赏美人,坤宁宫里,皇后听内务府的回禀,摆摆手让人退下,然后微怔着对秋嬷嬷道:“嬷嬷你说,这老祖宗是不是在警告本宫,不要往永寿宫伸手?”
“皇后娘娘是后宫之主,统御妃妾理所应当。既然您安排到永寿宫的人被刷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却没表示什么,只是把身边的人派给慧妃,就说明太皇太后对您统御妃妾的手段并不会多置喙。”
秋嬷嬷道:“人已被刷掉好些日子,太皇太后都没有表露出什么对您的不满来,您又何必自乱阵脚?”
皇后闻言,刚要口,兰嬷嬷外头进来,道:“奴才听闻,永寿宫伺候慧妃的那个五个太监,首领冬葵是太皇太后宫里出来的自不必说,余下四个,有清宁宫指去的一个,三个是太后的宁寿宫指去的,这明晃晃是要护着慧妃,不许人往里头伸手。”
她秋嬷嬷一眼,道:“慧妃摆明是太皇太后要护着的,娘娘您的那些智谋手段本不必对她却用,一早防备莫不如等她先动,见招拆招。”
“可那样岂不是失先机?”秋嬷嬷拧眉不满,兰嬷嬷笑容不变:“失什么先机?难不成就让娘娘先一剂绝育药给永寿宫那个才叫先机?那离废后也不远!皇上摆明重慧妃,却未必偏慧妃,若论宠爱,前有钟粹宫的马佳小主,如今新封列妃,最有威胁的却并不是慧妃。”
皇后微微一叹,“也罢,咱又在这杞人忧天什么呢?左右慧妃体弱,未必能生养。皇上的意思,昭妃也未必有出头之日,余者,就她的命,谁有为皇上枝散叶或是宠冠六宫的福气,便是她命里的福分。左右皇上用得着赫舍里家,也并非无之人,这一二个月里,对我也算关怀体贴,若真能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也是我的福气,赫舍里家的福气。”
“唉,您这么就对。”兰嬷嬷眉眼笑,秋嬷嬷兀自拧眉,被她横一眼,悻悻站在那里。
皇后却扭来,坐在炕上端茶碗呷口香茗,容笑道:“左右我是宫,我无大错,谁又能动摇我的位置?”
“娘娘英明。”兰嬷嬷捧身后宫女端着的补品,满是怜惜地着皇后:“这燕窝隔水蒸,出锅后浇上牛乳、参蜜,口味清甜不说,也最是补身。这些日子,您日夜忙碌宫务,又要侍奉皇上,人都瘦。”
服侍皇后用炖品,皇后要歇晌,兰嬷嬷仔细替她掖好被子,叮嘱九仔细盯着,给秋嬷嬷一个眼后抬步出正殿。
这个季节,院子里的花都落尽,梧桐叶子月初就被扫干净,倒是为迎接新妃、行册封正礼,用绸子系上的小花给这庭院添上几分鲜艳来。
秋嬷嬷与兰嬷嬷前后脚地出来,二人默契地来到避人处,秋嬷嬷口道:“你贯来是这个和事佬的脾气,可平常人家当家主母对妾室好药有几分手段呢,何况咱主子贵为皇后,自然更要处处精。”
“就是娘娘贵为皇后,才更要‘小’而不是‘精’!”兰嬷嬷道:“这宫里,处处都是人的耳目,娘娘若真用上什么出格的手段,不说别人,太皇太后第一个收拾娘娘!”
秋嬷嬷呼吸一滞,后知后觉:“是我岔,寻常人家和宫自然是有所不同的。”
兰嬷嬷闻她此言,眉眼柔和些许,笑:“咱娘娘出身尊贵,宫无人比得,慧妃之父晋封镇国公又如何?手无实权,哪里能够和咱堂大人比?皇上对娘娘也并无不满,娘娘只需做好皇后本职,做好皇上的妻子,便无需担忧宫不稳。若按你所说的那些,反而是昏招!这宫里什么事,瞒得人老成精的那位?”
“是我岔,一始你也不提醒着我!”秋嬷嬷急急忙忙道:“这会太皇太后可不得怪罪娘娘?”
兰嬷嬷却收敛笑意,道:“太皇太后未必怪罪娘娘,不然早该发作,你的法子也不错,嫔妃宫,总要有一两个咱娘娘的,左右咱不害人,只盯着她,别动害咱娘娘的法便是。”
秋嬷嬷连连点头。
兰嬷嬷略一沉吟,又道:“月知那丫头……这几日,逮个空档,你敲打敲打她。那李氏如此出挑,用上月知的日子不远,本来我着,娘娘与皇上算和睦,可以省这一节,如今来是行不通,是成全娘娘的贤名,也别让皇上的太离坤宁宫。这皇宫素来是花无百日红,唯有宫,才能屹立不倒。”
她意味深长地说出这一番话,秋嬷嬷应着,回头果然敲打月知一番,再有兰嬷嬷温声怀柔与她叙话,引得月知一颗红向皇后,叫她忧皇后所忧,愁皇后所愁,处处为皇后着。
二人打一棒子给个甜枣,事做得得应手,配合默契。
这些坤宁宫私密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只说新妃入宫之日,钟粹宫后殿的红烛燃一夜,直到天边微微泛出鱼肚白,佛拉娜方手头的针线放下。
雀枝满是疼地递茶来,“您这一夜没睡,做针线也不在焉的,瞧这指头伤的。”
“这褂子是给皇上的,前皇上念叨去南苑校射,这褂子正合穿。”佛拉娜摇摇头,手上石青褂子抖,袖口上五爪龙腾云驾雾,威势不凡,银鼠里子薄薄一层,却很保暖。
雀枝在旁笑道:“这褂子可真好,小主做得用,皇上定然喜欢。”
“皇上若是喜欢,也不枉费我这几日费的思。”佛拉娜微微一叹,褂子整齐叠好放到炕梢,端着茶碗暖手,转头向窗外:“天要亮,我也睡不下,再酽酽地沏一碗茶来,稍后替我梳妆,去向皇后请安吧。”
雀枝忙道:“这早着呢。”
佛拉娜微微摇头,“服侍皇后梳妆,乃是妾妃应尽之礼。……今前朝休沐,你说,皇上会不会与娜仁一去坤宁宫?”
雀枝默然未语。
坤宁宫一早就热闹极,皇后梳妆整齐,明紫绣并蒂牡丹的旗装颜色鲜亮刺绣繁复,发髻间的大凤钗凤尾张扬,凤口衔出的一颗大珠垂在皇后饱满的额前,衬得她气度愈发雍容。
娜仁也是第一次到坤宁宫西偏殿来,这西偏殿坐西朝东,房门在南间,堂与北间打通,一进西偏殿,先入目是正对房门的墙边设立的香案,案上金光灿灿,正是重达几十斤的纯金打造凤印,赤金盖子上正为‘宫皇后之宝’六字,不这东西平日并不动用,皇后日常所用之印轻巧不掌大,这一方印仅代表宫的尊贵身份。
凤印两边分置《女四书》与厚厚的大部头《宫规》,娜仁见那玩意就脑袋疼,也不知道皇后每天着是什么。
墙上挂着的是长孙皇后贺谏图,听闻乃系皇后当日闺亲笔绘制,不算构图精妙笔法自然,规矩,胜在寓意。
转身向北去,越一重悬着明黄纱幔的紫檀镂雕三多九如落地罩,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尽北边三层台阶之上的紫檀嵌金凤皇后宝座,凤座背靠一架六面紫檀嵌金屏风,屏风六面分别是‘百子千孙’‘大雁双飞’‘相禄寿喜’‘三星照’‘举案齐眉’‘龙凤呈祥’,嵌金纹样华丽不凡,栩栩如生。
墙上赫然悬着一方匾额,匾上锡金的四个大字“端贤淑敏”,乃系御笔,凤座左右有一对相对设立的珐琅仙鹤,另有香几、宫扇、香筒等物,处处布置华丽端方,彰显宫风范。
此时皇后便端坐凤座之上,凤座下东西两溜二十四张紫檀交椅,束腰几间隔来,此时佛拉娜与张氏已寻位置落座。
昨日见的昭妃、纳喇氏与李氏正侯在殿外,本来娜仁也打算随大流的,接一个晃就被康熙拉着进来,康熙也后知后觉,二人对视两眼,都有点尴尬。
皇后忙身对康熙请安,兰嬷嬷眼角余光瞄到娜仁行走自如姿态优雅的模样,眼略微复杂,眉微皱,眉宇间的异色却又迅速消散。
康熙微微一怔后,容不迫地掸掸衣袍,笑道:“倒是朕疏忽。”
“没什么。”皇后抿唇一笑,向秋嬷嬷一扬脸,示意继续流程。
请安奉茶后,皇后一一赏,娜仁与昭妃的同样多,纳喇氏与李氏的同样多。
娜仁得两只金钗一匹缎子,得益这些年被太皇太后与太后养宽的眼界,她并没觉得这一份礼有多丰厚,昭妃也波澜不惊地收下,行礼谢恩的规矩半分不差,多余的绪一分没有。
纳喇氏与李氏比她短两支金钗,多一只手镯,行礼谢恩见的规矩也不错。
倒是张氏在旁着颇为眼热,皇后当日也赏她一份,今日纳喇氏与李氏便是比照她当日的例,然皇后赐予昭妃并娜仁的那两支钗实在精美,让人喜。
康熙一来就站皇后的宝座,说去南苑校射的事时候娜仁在微微出,到昨夜康熙信誓旦旦地说:“阿姐玄烨亦姐亦母,玄烨虽不能给阿姐一个孩子,却能保阿姐一生平安,富贵无虞。”
思及此处,娜仁以袖掩唇不着痕迹地打个哈欠,眉宇间流露出几分疲色。
佛拉娜就在她身边坐着,此时用手肘轻轻一碰她,皇后与康熙正说到校射可要携后妃去,娜仁刚回,便听康熙道:“带你也罢,只是怕你在那边无甚意趣,又嫌不如在宫。”
“出去逛逛也好。”娜仁随口搭茬,“也有好几年没去南苑,不知是不是是当年景象。”
康熙闻言,也略有些感慨,“当年汗阿玛在世时,最喜欢的就是南苑风景。”
皇后在旁笑道:“皇上不如就把我姐妹都戴上,也让我见识见识。带这个不带那个,厚此薄彼,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那就都去吧。”康熙倒无甚意见,也没多坐,只道:“朕有半卷书没完,你慢慢坐吧。”
他身潇潇洒洒地走,留下一屋子女人,都不大熟悉,皇后笑眯眯地一一慰问,便道:“既然要去南苑校射,诸位妹妹都回各宫准备去吧。骑射衣服,管用的东西,皇上的意思,这几日便要动身。难得出宫消遣消遣,诸位妹妹可要精。”
杠精娜仁很要告诉皇后小妹妹装姐姐的样子虽然可爱但是并不符合伦理,但再一,天家尊贵胜伦理,古人讲究天地君亲师呢,岁数在位份面前好像也不算什么。
虽然被一个小她好几岁的小姑娘叫妹妹她确实觉得瘆得慌。
但如果再深究下去,她一个老阿姨,这么多年碍血缘无奈装嫩,管上到十二三岁下到拖着鼻涕的小男生叫哥,也是挺不要脸的。
如此深思着,娜仁无奈地轻叹一声,随大流向皇后福身告退后,慢吞吞扶着琼枝的手往出走。
佛拉娜在她身边道:“怎么你,一早晨都不在焉的。”
娜仁摇摇头,“没什么,你这脸色好憔悴,像是� �夜没睡似的,快回去歇歇吧。”
佛拉娜抬手默默脸颊,微微点头,低声道:“我知道,你也回去好生休息,让星璇给你炖些五红汤,补养气血的。”
“晓得晓得。”娜仁推着她道:“管家婆!快回去歇歇吧,你这脸色憔悴得吓人,粉都遮不住。”
佛拉娜抿唇微微笑笑,对她轻轻一欠身,扶着雀枝的手转身走。
佛拉娜住东六宫,娜仁住西六宫,二人并不同路,出坤宁宫门便要分道扬镳。
倒是张氏、李氏,就住在紧邻永寿宫的启祥宫里,三人顺路。但娜仁此时也没什么思与人说笑,她见娜仁没兴致,便加快脚步,往启祥宫去。
“您这一早上都不打精。”琼枝低声道:“可是困?回去再迷瞪一会吧。”
“琼枝啊。”娜仁长叹一声,道:“我再也不半夜陪着小崽子谈,真,我再也不当知姐姐!”
这年头的小崽子不好忽悠啊,尤其是打小接受帝王教育的小崽子。
她自己险些被康熙给绕进去,好在当年魑魅魍魉见得多,反应也快,很快就掰正自己的思:为什么不出宫?固然有种种客观因素的原因,甚至占一大部分,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自己不愿意迈出一步,拥抱古代大概率惨淡的婚姻。
如果她真的铁要出宫,凭着救驾之功,康熙不会不同意,太皇太后疼她,失望是免不的,但大概率也会点头。
只是出宫之后的生活,其实未必有在宫如意。
一始她就把这些明白,故而昨夜听康熙把她被困在宫的原因一部分归咎到她救驾伤身上时,真是欲哭无泪。
她当年给那么多人做思工作,最后竟然险些被人给绕进去。
好最后关头她成功反杀,做好康熙的思工作。
但安慰这种思多又敏感并且手握重拳的青春期男生,真不是人干的事。
娜仁酸得很,却又不得不承认,如今康熙对她怀愧疚的样子,是对她十分有利,太皇太后也会满意的。
凭借这一份愧疚,她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地活在后宫,锦衣玉食,尊贵万分,即使不争宠、无所出,后宫之,也永远有她的一席之地。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凡人。
娜仁紧紧抿着唇,仰望天边,今日的阳光极好,晃眼得很,天边三三两两几朵云慢腾腾地飘忽来去,风吹在脸上,也是宁静的滋味。
很久很久以后,娜仁听到她自己的声音说:“琼枝,以后许多年,咱都要好好的。”
那样才不会辜负,一路走来,所有为她付出的人,所有惦记着她的人。
南苑是元、明两代传下来的皇家园囿,先帝在世时也十分喜欢来此赏景,狩猎倒是少些,当今自幼练习骑射,今年大婚,也算正式成人,正打算一展身手。
娜仁对骑马打猎倒是会两手,不并不十分精通,顶多射个野鸡傻狍子什么的,碰上行动灵敏的兔子都要碰运气。
故而她对此并不热衷,到南苑之后就在行宫里安家,只闲来骑马出去遛遛,皇后的水平和她差不多,又带着个不会骑马的佛拉娜,三人倒是时常在一处,佛拉娜的骑术接受两个半桶水的教导,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顺利出师。
永干、奇绶身体不好,都没来,福全常宁年岁稍长,陪伴康熙左右不离,隆禧小,骑马磨得大腿根疼,又娇气,就不乐意出去。
这日皇后与众妃嫔在行宫后殿说话,隆禧坐在娜仁身边蹭点吃,正是一派其乐融融之时,忽见皇后身边的內监匆匆忙忙满脸惊慌地外头跑进来,进门噗通就跪下:“不好!娘娘,皇上遇刺,失踪!”